醉花枝

2018-11-19 03:18朱平
安徽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阿贵韩雪

朱平

我还是没想好要不要去。大学同学微信群热闹一阵子了,明天毕业十年聚会,我还没决定要不要去。

手机屏幕一直在闪,有人在发红包,有人在发表情,信息一行行跳动着,五颜六色像欢快的彩旗。可是这样的热闹大概是不属于我的,尽管视线跟着彩旗在动,我的思绪却游离在外。

房间里开着电视机,主持人遥远而亲切的声音传来:墨鱼,又称花枝,是暖水性的软体动物,喜微光,日间栖息于海底,晚上浮游到水域的上层……屏幕里一只大大的墨鱼占据整个画面,光线让它舞动的触腕和两侧狭窄的鳍变得透明,在海水里特别柔软。花枝,原来墨鱼有这么好听的名字。

换台。闺蜜纵火案有了结果,真相让人汗颜。屏幕上的凶手竟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她对着屏幕说,这样很好,是种解脱。无非是落俗老套的故事,男的有了外遇,女的纵火烧了外遇。她说,这样好,她毁容了,我安心了。我坐牢了,他们也安心了。

人心到底难测,得到,得不到,是个悖论。外面老街隐约传来热闹的音乐声和喧哗的叫卖声,这就是现实的存在。但我很久没有走进这个现实,我一直独居,在这个半地下室的房间里。虽然空气有些潮湿,甚至偶尔散发泥土的气息,但我仍喜欢这里。外面就是烟火气和市井气,虽然触手可及,但我喜欢隔空相望,远离世俗让我觉得安全。

有时候我会透过房间唯一的茶色玻璃看老街,老街的地面就是窗户望出去的水平面。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像是在看卓别林时代的默剧,来来往往的人穿各式各样的鞋子,他们脚步的大小、步调的快慢像在弹某个协奏曲。这很有趣,我常常能看很久,特别是有时候遇到突然下雨,节奏忽地就快了,鞋子们陷入错综复杂的纷乱里,分不清谁是谁。

手机在桌子上振动,穿过安静的空气,振感被放大数倍。这里的摆设极少,一张桌一张床,没有厨房没有书房,我不需要太多物件。我妈总说,需要的是宝,不需要的是草,我不想有累赘,就像我不希望我是我妈的累赘。

我在这里已经生活很久了,我喜欢这种离群索居的生活,它让我安静,也让我惬意。离开尘世的喧嚣、世事的浮躁,我觉得很安心。可是我也不会完全离开,毕竟人是社会动物。这两年,使用手机几乎是我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途径,我和地面上的人们一样,依赖外卖、喜欢网购,我知道,对于这个外界,我有多嫌弃就有多依赖。

接起电话,是韩雪。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联系了,直到前段时间班级组群。她在群里找到我,我加了她。我们小心客气地聊了几句,她说哪天聚聚,我有那么一个瞬间的念头想见她,可是,我现在这个样子……我叹一口气,就像墨鱼,栖息于海底,是不是某个晚上我也可以浮游到水域的上层。

我和韩雪是大学时候最好的同学,只是我怎么都想不起为什么后来我们疏远了。时间真是神奇,让我们从陌生到熟悉,又从熟悉到陌生,我们到底不过是过客。韩雪说:“嗨,小芝,同学会去吧。”

手机里有那么几秒钟的安静,我在等她说下去。她说:“去吧,小芝,很久没见了。”

“呃……”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呃……晚点说吧。”

去还是不去,依然是个问题。我下意识地洗脸,梳头,换衣服,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洗脸,梳头,甚至换衣服。这对于平常的我毫无意义,房间里除了那块茶色玻璃,这里甚至没有一面镜子。

我不需要镜子就能想象我脸上的每一块肌肤。已经过了第三次微整,医生说几乎看不出来了,但我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除了复诊,我没有也不想走出这个房间。我不愿意见熟人,不喜欢打招呼,更害怕眼神交会时,脸部肌肉微微拉扯的那种张力。

到底不比年轻时了,那时候的张力是饱满,圆润光泽的苹果肌填满胶原蛋白。现在呢,是皮肤重新整理、填埋后的牵扯。失去养分的苹果肌加剧法令纹加深,眼睛下方原来好看的卧蚕也开始耷拉,隐隐像是眼袋。所有的纹路都在苍茫岁月的长河里积蓄力量,等待某天变成沟壑,而你永远不知道这个某天和意外哪个先来。比如我的,是意外来得比较早。

同学群里在@所有人,通知聚会的时间地点。韩雪私信我,去吧,有你想见的人。我没有回复,想见的人?翻到群里发的毕业照,夕阳透过茶色玻璃,变成更深的颜色,照片里每一张青春的脸,有的熟悉,有的陌生,我闭上眼用力回忆,他们来来往往,就像窗外来来往往的鞋子,来了走了,杂乱无章。然后我沉沉睡去,似睡非睡,半梦半醒,来来往往的他们在大学的时光里断断续续,像影片被抽走无数画面,岁月原来是最大的小偷。

醒来的时候光线已经很亮,我照例在茶色玻璃前站一会儿,每一个早晨的风景都是不一样的。三月的天很蓝,窗外有零星的樱花落在地面。路人们一定都是行色匆匆,一点都不小心这些地上的花,碾得粉碎。

我点外卖早餐,地下室不能用煤气,但我也不喜欢电磁炉,平时除了妈妈偶尔送菜给我,我几乎都是点外卖。想到新闻里的闺蜜竟然是开了煤气纵火,完全是想要同归于尽的决心,真想不通这世间有什么样解不开的结,要这么极端。打开微信,同学群里几百条消息,我想都与我无关,再好的感情都会败给时间。

我们班是临床医学专业,毕业的时候,韩雪选了医学美容进了一家外资公司,而我因为考上县城的公务员,就回到老家,一直在卫生局工作。虽然还在医学界里,却已是半个门外汉。

我一个个看群名片,有的能看到朋友圈,有的什么都没有,有的网名真是奇怪,随便两个文字都可以做成组合。这真是个自由的世界,网络满足了现实无法达成的想法,换年龄、换性别、换工作,生活里不得不装的假面,倒是在虚拟的世界里可以做回真实。

这算不算是种宽容?就像毕业的时候我们难舍难分,但现在,好多人我都想不起来了。时间淡忘过去,本就是一种宽容。但十年了,谁还会是我想见的人?

韩雪为数不多的几条朋友圈清新优雅充满文艺,看起来她过得很好。职业装包裹的小身材,散发成熟自信,比大学时候更丰盈动人,这就是选擇医学美容的好处吧。

大学时候是真的年轻,可是那时的我们却比现在更害怕变老。记得毕业后刚满二十五岁,我就办了美容年卡。都说女人到二十五岁是最成熟的时候,一旦成熟,就会开始衰老。我记得那时候的面膜还真的是用面粉做的,哪像现在薄薄的一片无纺布。

有时候还很怀念当时的感觉,染了颜色的面粉像极了马卡龙,绿的海藻泥、粉的草莓泥、紫的薰衣草泥,补水美白、修复祛斑、紧肤细致,各种不同的功效,每一款都让人向往。厚重的湿面敷在脸上,凉凉地紧贴皮肤,重力感让你觉得面皮覆盖下的肌肤隔开外界的粉尘,用力吸收、滋养,分分钟都在变白、变水嫩。

我对韩雪说,你在省城也去办一张吧,省城的面膜肯定比县城的好。韩雪说,别傻了,你大学五年都白学了?水里泡那么久,脚皮都能变白。

后来有一次她来看我,说怎么做了面膜脸上还长痘痘。我摸摸额头说,如果不做面膜,痘痘还要多呢。韩雪大笑,你是春天的痘痘吧。

那时候的春天应该是真的春天。我给韩雪回了微信:“你回来了吗?”

“是的。”韩雪几乎是秒回,“我在县城办事,晚点去接你。”

她还是这么果断。县城到省城一个小时车程,可是现在不是远不远的问题,而是想不想的问题。我脑子里毫无概念,我的苍白的脸在他们专业的眼光下一定体无完肤,但我为什么还要犹豫去不去,我去做什么,是回忆当时,还是追忆青春,是惊叹时光老去的刀工,还是感慨人到中年的无奈。毕业照里的那些面孔对我来说基本成了陌路人,怎么会有我想见的人?我靠近茶色玻璃,想呼吸新鲜空气。

窗口的风景我最喜欢下雨。因为那样会看到完全不同的世界,脚步变得更加纷乱,溅起的水珠贴着鞋面或挂在裤腿,有时候是各式各样的丝袜。以前我很喜欢穿玻璃丝袜,竖条的显腿长,网状的小性感,白丝的、肉丝的,几近透明的袜子闪着珠光会让皮肤很有质感。可是现在我所有的袜子都是黑色的,那次意外带给我许多疤痕,是碎玻璃飞溅伤到的,伤口不深,但结痂后像极了窗外坑坑洼洼的路面,所以我用黑色填埋,只要别人看不到,我是不会在意这些凹凸的。

现在窗外终于下雨了,我想这是个好天气。阴霾把天空画成素描,老房子连绵的屋顶勾画着线条,远处隐约看到电线杆排成五线谱的样子,我一直都期待有一群麻雀停在上面,像春天里欢快的乐章,可惜从没看到过。妈妈有时候会来看我,帮我拿新的晒了太阳的被子来,因为这里潮湿。她总提醒我不要着凉,感冒会让我特别不舒服,比如头痛,无止境的头痛,就像掉进深的漩涡里,整晚无法入眠。

有时候妈妈会陪我一起坐很久,她会跟我说很多话,我总是安静地听。但她从没完整地告诉过我那次车祸的情形,我想她是怕我难过。的确,她一说到这个话题,我的右手就会控制不住地颤抖。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情绪没有波动,手指却会抽筋。

我曾经有一段时间很介意这个,因为我喜欢画画,好在没什么影响,我想是因为专注。太过于专注的时候,我会完全置身其中,几乎物我两忘。据说专注的人比较喜欢一个人的世界,所以我喜欢画画。妈妈也表示看不懂我的逻辑,但我觉得很好。我喜欢画画,并且只爱素描,我喜欢只有黑白的色调,我想是因为我色弱,甚至天气不好、情绪不佳的时候,接近于色盲。

所以我不开车,但我又惊讶于坐在驾驶员位置时,我能准确感知每个操作系统。我想这是因为我喜欢坐公交车,每次上车,我都喜欢站在驾驶员的边上,他的操作手法是完全舒展的,宽大的操作台需要四肢足够打开才可以掌控全局。

我曾幻想如果我坐在上面,一定足够霸气。公交车的操作台那么宽敞,我可以用整个手臂的长度画方向盘的圆,然后车子随我操控缓缓向前,就像做手工的时候,可以精确到每个部件,特别有感觉。如果遇到大堵车,我还可以像变形金刚凌空而起。如果遇到车祸呢,那我要变成钢铁侠。

可惜真的遇到车祸的时候,我瞬间失去知觉。我像幽灵一样从公交车支离破碎的前窗飘过,缓缓上升,俯瞰大地。所以我没有任何痛感,也几乎不会想起这件事。即使右手偶尔毫无先兆地颤抖,我也不会把两者联系起来。

我对妈妈说,可能是太久没晒太阳,缺钙。妈妈摸着我的长发,许久不说话。我能感觉妈妈手上的温暖透过手心,从我的背,流到右心房、左心室。

大学毕业,妈妈非要我回来,我虽是千万个不愿意,却还是顺从,那时候我和韩雪已經被同一家公司录用。我还记得为了省钱,面试时候我们是同一套衣服,结果主考官刚刚面试了我,又在卫生间碰到了韩雪,把韩雪紧张得不知道怎么办。现在想起来还那么好玩,可是我们再回不去那样的亲密了。

我依然记得那套衣服的样子,很职业,简洁的黑白系。这许多年来,我都只有黑白色,像素描穿在身上。暗的地下室,色彩是不需要的。黑裙加黑色的开衫,我可以彻底融入这个环境,带着一半土壤的温度,把身体裹得严实,即使背靠墙壁,我也深感安心。

大学的时候我就喜欢这样的穿法,白色、黑色,总能妥妥地保护你,会让你被无视,我喜欢那种不被人注意的安全感。其实在韩雪面前,我是永远都不会闪亮的。她灵敏,我迟钝;她活泼,我安静。她几乎帮我张罗所有的事,晨跑帮我打卡,上课帮我签到,食堂里帮我打饭,图书馆帮我占位置……在我们的世界里,她无所不能,而我总是太渺小,可我愿意一直在她给予的影子里。

所以我不需要闪亮。轻舞飞扬的大学生活对我来说,就是每天心安理得地跟在韩雪后面。作业本不见了叫韩雪,衣服选哪件叫韩雪,逛街吃什么叫韩雪……都想不起韩雪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重要,也忘了什么时候开始,我又变得独立。

据说养成一个习惯或者改掉一个习惯都只要二十一天,但我觉得改掉更难。因为养成的时候,是被动接受,而改的过程,却全靠自己。可是现在我连改的艰难也不记得了,时间是良药,总能让你忘掉想不起来的那些。

韩雪发来微信,问我在哪里接。我莫名地紧张起来,真的要走出地面吗?雨水还在溅着地面,不断地冲向水坑,水冲进坑里又被另一群水挤出去,来来往往的拥挤,外面的世界一片喧闹。

妈妈总说让我出去吹吹风。我不想,我怕吹风,我喜欢皮肤浸在冷的空气里,那会让我紧实。现在,我就要去吹风,这是春天里的风,会不会多一些温暖。

我依然安静地站在窗前,因为茶色,外面的世界有一些失真的美。同学群里意外地安静起来,似乎都在准备着,等着看十年后的我们。

许久,雨小了,停了,远处微微露出阳光。我拉近焦距,能看到茶色玻璃里苍白的影子,这是我唯一的镜子。

我告诉韩雪,在街角等。然后戴上帽子、戴上太阳镜,我感觉到风的温暖了。

韩雪告诉我车牌号码,她的车是粉色的。我走上地面,不用她说,一眼就知道只有她的车是不属于这里的。我看到她靠在车边,波西米亚的长裙娇俏妩媚,她迎着阳光微微抬头,依然是骄傲的模样。看到我走过去,她迎上来,明亮的妆容自然亲切,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像是在校园。

“你一点都没变。”韩雪拉着我的手,她身上的化妆品散发出好闻的味道,我从她戴的太阳镜里看到了自己,我觉得镜里的那个人很好看,也许还有青春的影子。长长的帽檐,宽宽的镜面,我被埋在后面,很安全。

“你真美。”我扶了扶镜架。

韩雪是真的美,车子开了天窗,风吹起她微鬈的发梢贴在脸上,白里透红的面色,光洁的额头,带着当年校园里的神采飞扬。但又是不一样的,这是一种从内里自然散发的成熟的美,是都市女性的妩媚和精致。

韩雪说:“你一点都没变。”

我坐上副驾驶座,侧身靠在位置上,就像上学的时候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也是这样的姿势把头靠在她的背上。

现在,我特别喜欢这个角度,我能从太阳镜遮住的后面,看到她真实的美。我在想是谁发明了太阳镜,可以遮住阳光的明亮、挡住别人的视线,甚至,还能掩饰眼底的慌张。我说:“你是在问那次车祸吗?”

“嗯,我一直很担心。”韩雪说。

“没事,挺好。”

“是的,挺好。”

“想吃什么,中餐还是西餐?”我问。

“你知道,我不敢问。每次回来都想来看你,但又怕你介意。”韩雪还在继续话题。

“怕我怎么呢?”

“不是。”韩雪欲语还休,“你的专业课比我好。”

“哪里,解剖就不行。”我顺口而出。韩雪笑了笑,一只手离开方向盘,把发丝掖到耳后。

漂亮女人掖发丝的动作是最风情的,不经意的随性,慵懒又可爱。这样的女人谁不爱呢,如果她开的是公交车,一定有很多人愿意放弃私家车。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上人体解剖课。那天我一直拉着韩雪的手,冰冷僵硬,和操作台上的某些物件一样。晚上,我问韩雪,肉体和精神真的能分离吗?还是随着肉体的僵硬,精神也随之消亡?

韩雪说,也许精神只是某种记忆。身体慢慢僵硬的过程,本身就是灵魂消散、记忆消退的过程。直到最后,躯壳僵硬、表情木然,思想与情绪也随之消亡。

不会在另一个空间吗?比如我们相信轮回报应、前世今生,或者科学界探知的异度空间?

这有可能,比如上辈子可能是我欠你,所以这辈子要为你做这做那。但是这辈子我对你那么好,下辈子是不是又该轮到你报答我了?韩雪总那么爱扯,在她的世界里,没什么大不了,因为她总能控制局面。可是谁又能控制生死之外的事呢?直到现在,我仍在思考這个问题。尤其当我车祸醒来,知道自己竟然昏迷那么久,更让我对生命百思不解。这太哲学了,我一直困在其中,这些年来,见到医生,尤其是外科医生,我都会想到这个问题并陷入沉思。

当初填志愿的时候选临床医学觉得特别高大上,真的到了解剖现场,才知道完全不是一回事。我甚至会想到庖丁解牛,总怀疑那要经历多少头牛,才可以那么得心应手。所以当一边是省城高大上的外资医疗公司,一边是县卫生局的小小公务员,两者之间妈妈要我回来,我也会顺从。

现在,虽然几乎荒废了专业手艺,但总是安稳的生活。我问韩雪:“想吃什么,有特色的吧?”

“好啊,”韩雪说,“去那里吧,上次我们去的那家。”

“上次?”我摇摇头,“哪家?”

“你不记得了吗?有个很漂亮的小院。”

我想不起她说的是哪一次,也想不起她说的是哪一个,这里有很多漂亮的小院。

“那就随便找一家吧。”我的眼睛一直注视车子前方,不知道为什么这车的挡风玻璃看起来特别开阔,两边的风景像3D赛车里的画面,快速往后退。阳光穿过树叶,从天窗洒下来成了碎片,从眼角眉梢滑到脑后,有一种不真实的延时感。

韩雪的手机一直在响,她把车靠边,接通电话却是激烈的对话,她接着电话越走越远,背影有些愤怒。等走回来,她抱歉地说:“是医闹。简直无理取闹,当时跟她说清楚了副作用,又要省钱又要漂亮,偏要选低成本的材料,现在副作用来了又来怪我们,真让人气愤。所以我一直主张走高端,漂亮本身就是风险,不是一次性投资就一劳永逸,更需要长期的维护,没有这个意识,即使是微整也不要做。”

韩雪越说越激动,她不知道对面的我就是微整吗?我猜她是知道的,专业的眼光一眼就看得出。不然她不会重复地说“你一点都没变”。很显然当初她知道我的车祸,但为什么她到现在才来。

“小芝,到我公司来吧,你可以变得更好。这是一个神奇的行业,如果你爱她,就送她来,如果你恨她,也请送她来。小芝,我很爱你,我们一直是最好的朋友。”韩雪转头看着我,我看到她黑得清澈的眼球,透着明亮的光。

忽然她的瞳孔变大,转头看前方,一个猛烈的急刹车,车子往左边转去,同时一辆公交车从我的右边擦着车身滑过,公交车传来更为沉闷拉长的刹车声。韩雪靠在方向盘上,喘着粗气,惊魂未定。

我也被吓蒙,公交车硕大的影子从我副驾驶位置的窗边擦过时,安全带紧扣身体在离心力作用下用力把我往外推,一瞬间巨大的压迫感和随之而来的刹车声,让我不停发抖。韩雪回过神注意到我,一把抓住我的右手:“怎么了?”

我几乎是瘫倒在座椅上,帽子掉了,太阳镜歪了。阳光变得刺眼,韩雪用很接近我的姿势看着我,我能闻到她身上浓郁的香味,我有些想吐,可是她抓得我好痛。终于,她松掉抓我的手,来抚摸我的眼角,然后我看到她的眼角有泪花,她抚摸我眼角的手指微微颤抖,她说:“对不起,小芝。”

我有些尴尬,慌忙戴好太阳镜,找到帽子,然后用手指了下马路斜对面,说:“吃饭去吧,那边。”

韩雪没说话,她小心地把车开过去,停在门口。我一点都不想动,我的正前方正好是刚才的路口,宽大的街面现在风平浪静,刚才只是一秒,就一秒,擦身而过,我又一阵眩晕,眼前的挡风玻璃就像公交车宽大的玻璃一样,慢慢往上升,然后就要重重压下来。

韩雪走过来扶我下车,我晕得想吐。挨着走进饭馆,进门就是个院子,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顿觉舒畅起来。院子不大,接近正方形,中间一口井,四周一圈花草,正屋的窗台下刚好摆一张四方餐桌。韩雪一声惊叹:“哇,就是这里呀,你还说不知道。”

这是哪里呀?我怎么会知道是这里?我靠窗坐下,这里赏心悦目,我很喜欢,我一直想要这样的小院子,有花有草,夜阑人静的时候,还可以看星星月亮,听花开的声音。抬头一朵闲云正飘在四角的天空,好美。

韩雪走进里屋点菜。她对吃向来是讲究的,不像我,向来是将就。她的讲究在于想要吃什么就要吃什么,而我,基本是能吃到什么就可以吃什么,所以她点的菜我都爱吃。很快,韩雪端来一壶茶,她说是岩茶,我对茶没有偏爱,平日里喝惯了白开水。

“嗯,好喝。”韩雪抿一口茶,“好些了吗?我点了花枝球,想不到这家小店会做这么复杂的菜,这是功夫菜。”

这个花枝就是那个墨鱼吗?我闭上眼,闻到清风、花香,还有淡淡茶香,眼前却浮现那只大大的墨鱼,它在张牙舞爪,占据整个脑海,这样大的触角真恐怖,如果被缠绕,会不会让人窒息?

我听到韩雪斟茶的声音,她说:“记得吗?那时候我们经常跑去学校北门的夜市买炸鱿鱼,真是又脆又香,可是你只喜欢鱿鱼脚,所以每次都是你吃脚,我吃身子,结果我总是吃得好饱。后来还好有阿贵,吃不完的都是他吃。”

“联谊寝室的吗?你说的我想见的人,是阿贵吗?”我是突发奇想还是忽然开窍,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应该就是他,不然为什么我一直想不到谁会是我想见的人,阿贵是联谊寝室的,自然不会在毕业照里。

那时候大三结对,阿贵比我们高一届,理工科。记得他高瘦、戴眼镜,据说家世很好,但成绩更好。我已经想不起当时联谊的起始,但那段时间似乎发生很多事,每天熄灯后,大家躺在床上激烈地讨论,那些男生们和女生们的事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题。阿贵是贵州人,所以叫阿贵,后来叫顺口了竟想不起他的真名。我还记得有个叫羊群的,他应该是姓杨。

“阿贵为什么是我想见的人?”

韩雪不说话,脸上漾起淡淡的笑意,她喝茶的样子真好看,丝毫看不出刚刚的惊心动魄。

“你们还有联系吗?他们寝室里的其他人呢?那个羊群去哪里了?”我随便问一些问题,多半是因为下意识的好奇,其实他们怎么样了对我毫无意义。

“记得小灵吗?”韩雪问,“她开美容院非法整形出医疗事故,判了三年。”

我当然记得,那时候我们都叫她小机灵,寝室里最小最活跃的那个。“她不是有行医资质吗?”

“可是她卖的是假药,肉毒杆菌,你知道,这种剧毒药对注射的层次、剂量、部位都有严格要求,哪一步失误都可能毁容,更何况是假药。”

“她是不是以前喜欢阿贵?”我问。

韩雪看看我,说:“也许吧。可是阿贵喜欢的是你。”

“阿贵喜欢的不是你吗?”我脱口而出,怎么这么复杂,我的头开始痛起来。毕业那阵子好像的确发生过什么,很长一段时间寝室里氛围都不好。一开始每天晚上都热烈地讨论,但后来就变得沉闷,渐渐地相互都不说话,韩雪对我也若即若离,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变得生疏起来,直到毕业也没有怎么关心对方。

服务员出来问韩雪,花枝球已经做好前道工序,就要炸,需要过去看吗?

“要看吗?”韩雪问我。我摇摇头,刚才因急刹车而产生的惊吓还没缓过来,现在又扯上这么复杂的关系,我有些虚脱。“来吧,”韩雪拉起我说,“好看的。”

后院是个半开放的厨房,遮阳板挡住一半的天空,刚好做了灶台,炸东西不会有油烟。我们隔窗看着,蓝绿色的火苗在锅底四周跳动,一个个圆球在油里翻滚,厨师拿长筷轻巧拨动,香味阵阵飘来。

我看得出神。韩雪拉拉我的手说:“你知道这是怎么做的吗?外皮是面包粒,油里炸到酥脆,所以特别香。里面就是墨鱼肉,你看案板上的肉,平常的墨鱼肉哪会这么白净。做成这样很花工夫,要把墨鱼皮层上的薄膜撕掉,切成小丁,打浆,再用力摔打,直到出筋,才会显出这种透亮的白。所以一定要趁热吃,冷了就没这么香了。”

厨师把捞起的花枝球装进小碗,递给我们。韩雪叉起一颗给我,我一口咬下去,满口鲜美的汁水,一股清香跟着呼吸进到胃里,花枝球竟这么好吃。剩下的金黄球体露出白净的内馅,白得甚至有点透明,跟墨鱼肉的白色完全不同。

“你看,这就是蜕变。”韩雪的眼里闪着光芒,“跟医学美容一样,你永远不知道哪一步会成为质变的关键,但就是一次次的摔打,才成就纹理的细致和口感的细腻。”韩雪看着我,我看到她的眼里跳动着窗外的小火苗,眼底深邃幽蓝。原来她戴着美瞳,所以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还知道这种美瞳叫梦幻蓝,近看深蓝,远看墨色,朦胧带纱,让人看不真切,却又被牢牢吸引。

“小芝,到我公司去吧,你会变得更好。”

“可是我喜欢这里,也喜欢我现在的样子。”窗外厨师开始炒菜,优美流畅的手勢在空中划转,小火苗蹿进锅里,火一下子旺起来,铺满整个锅面,虽然隔着窗,我也被吓了一跳,连连后退。

韩雪拉住我,我跟着抓紧她的手,呼一口气:“吓到我了,你看,我这么不经吓。我喜欢安稳,也许我可以修复得更好,但我现在挺好的。这些年来,我习惯了平淡,尤其是车祸后,那种落差层层加码,我不想辛苦,维护也需要成本。”

“我会给你维护,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韩雪看着我,眼里闪烁魅惑的蓝。

我摇摇头,我看不懂她的眼神,我说:“韩雪,你知道吗?以前我们学医,单纯地想把知识用于拯救病人,即使解剖有多难,生命系统有多复杂,我们的想法都是单纯的。有时候看电视购物里那么多高科技,提拉,光泽,时光驻颜,每一个字都让人动心,可现实呢,没有绝对完美的医疗美容项目,事物都有两个象限,好的、坏的。”

我的脑海里浮现小机灵单纯可爱的样子,知识给的力量一旦走偏方向,一定是条不归路。韩雪不语,她的美瞳闪着炉火,她说:“是的,你说的对。有的人不停追求完美,有的人却只是想回归本原。其实这些年,阿贵和我在一起,可是他放不下你。”

“哦,他还记得我吗?”太阳就要下山,越发柔和起来,小院蒙上一层淡淡的金黄,我想地下室该熏香了,我说:“回去吧。”

上车,打开四周的窗,再打开天窗,车里的闷气顿时消散。这个角落没有阳光,只有风吹着韩雪细碎的发,她靠在方向盘上,望着对面的路口,说:“两年前,我们也在这里吃饭,还有阿贵。”

“我和阿贵来看你,你请我们在这里吃饭。那时公司派我出国深造,我想让阿贵一起去,他不想放弃工程,他说来问问你的意见。你就请我們在这里吃饭,那时候也是这个季节吧,你说工程是一辈子的技术,越老越吃香,一定不要放弃,你还说深造医学美容很好,也许还能改变基因,大家都那么美,就再不用看脸吃饭。我们都笑了,你还是那么幽默。我们都知道你在这里生活得很好,可是我希望阿贵跟我一起去,但他想留在这里,因为你会一直在这里。你没法说服我,就像我无法说服阿贵,然后你就走了,阿贵跟着追出去,我追着阿贵出去,然后看到你从公交车前飞起。”

原来是这样。我的记忆真的有一段空白,为什么我都不知道。飞起的时候,灵魂飘在空中,为什么我没有看到韩雪,还是她本身就是我想要遗忘的一部分。

韩雪启动车子,风从天窗吹进来,她的发丝蓬松,有些疲惫仍不失美丽。“去吧,小芝,到我那里,我来给你修复,用最好的材料。”韩雪低沉的声音让我难过。我想起阿贵了,想起他曾经给我写信,想起我惊慌失措,他那么优秀,怎么会找我,不应该是韩雪吗?而她那么骄傲。

“我留学的这几年,阿贵一直想见你。我知道,如果不是你车祸,他是不会跟我去的。这些年他很努力,从机械工程转到人体工程,他听你的,始终没有放弃工程。他一直很后悔那天,他说不该喝酒,不该有争执,那天的黄酒太好喝,入口香甜,却太容易让人醉。我知道他想回来,他放不下你,在他的心里,你变成什么样都仍然是你,无可替代的你。”我沉默不语,原来那些已经失去的记忆,只是被埋到更深的记忆里了。

“他认为玻尿酸可塑性很强,尤其是针对你这样的情况,所以那几年一直做试验,甚至往自己身上做,可是有的材料不稳定,好的,慢慢吸收了;坏的,因为无法代谢一直滞留在体内,给他很多痛苦。疼痛、游走,像定时炸弹般存在,让人无法想象的痛苦。”韩雪的表情沉重,“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拿自己做试验,他是为了你,但为什么是我在他身边。小芝,你无法想象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我的脑海一片混乱,我不想去,我想回到地下室的温暖与潮湿,想看玻璃窗外的素描,听杂乱的声音。

车子上了高速,我的电话在响,是妈妈。妈妈问我在哪里,我说在高速上,和韩雪。妈妈的声音无比惊讶,你怎么可以跟韩雪?你快回来。我说今天要开同学会。妈妈在电话那边叫,你快回来,你不可以和她在一起。我说为什么。妈妈说,你难道还想一次车祸吗?车祸?我的头又痛起来。我对妈妈说,阿贵也回来了。阿贵,妈妈的声音更大起来,你不知道那次医疗事故吗?阿贵已经成了植物人。植物人?我的头更痛起来,妈你说的是阿贵吗?韩雪在边上问,阿姨吗?我来跟她说。

我没理她,妈妈在电话那边疯一样地喊我,快回来。韩雪说,是阿姨吗?我跟她说。她伸手来拿我的电话,我不想给她,她还是要,车子开始摇晃,我说韩雪你干吗?!车子摇晃得更厉害,接着我听到巨大的响声,然后我飞起来了。这一次,我在空中没有看到我的灵魂。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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