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茜
蓝马鸡
隐秘于山林的蓝马鸡,行踪诡谲、举止优雅。我看到它们的时候,它们一行数只,正各披一身灰蓝大氅,悄悄来到寺庙前的空地。这时,红衣僧人普华,早已等候在此。它们互相谦让,彬彬有礼地享用着僧人掌中的青稞。
这是三月的青海,青沙山中石峰突立,寂寥清冷。积雪自山上倾泻而下,对面的山坡上,云杉密布。用过早餐的蓝马鸡在沙棘丛中来回踱步,低头沉思,从不同角度看,皆像是一件艺术品。都说鸟类多嘴,可蓝马鸡不像金丝梅叽叽喳喳,也不似野鸽咕哝个不休。它们深居简出,有礼有节。没有急于表达的情绪时,异常安静。无论快步行走,还是低空飞翔。
与普华的约定,使蓝马鸡对人类有所信赖,但仅此而已。于是,我和同来的人不得不匍匐于灌丛,屏息远看,唯恐惊扰这山野中的大王。看得出,蓝马鸡心情愉悦,无丝毫顾虑,能在这么一处四面环山,沙棘、腊梅遍地,清泉潺潺流入的风水宝地栖身,令它们心满意足。
我估计,蓝马鸡沉思的东西,不会涉及过去,也不指向未来。但它们仍然在沉思。
十年前,山下的这座寺庙,曾令蓝马鸡忧心忡忡、神不守舍。好在,没过多久,这片山洼就恢复了平静。草木葳蕤,空气新鲜,晨钟暮鼓中,还有轻轻梵音,阵阵桑烟回荡在山谷。
一个下雪的日子,雾色苍茫,白雪覆盖了一切。以野果、草籽果腹的蓝马鸡无处觅食,饥饿难耐,竟不顾危险在寺庙周围静静徘徊。细心的普华看出了它们的窘境,急忙捧出青稞、小豆撒在雪地上,自己则躲在沙棘丛中远远注视。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两只胆大的蓝马鸡,终于怯生生靠近。随后,又有四只放慢脚步,借灌木掩护,无声无息挨到近旁,小心啄食地上的粮食。
此后,这动人的默契,成了普华与蓝马鸡之间的秘密和承诺,且延续多年,不因风雪、冷雨延误。即使有要事不得不下山,普华也会提前将食物,放入自制的方形木盒,置于两棵沙棘树枝杈间搭就的木板上。
仿佛是为了证明,一只极灵敏的蓝马鸡,轻轻一跃,傲慢地落在木板上,又象征性地啄了几下木盒中的黑豆,为的是让我们相信这个铁的事实,然后又挺起身子,转动灵活的脖颈,用一双水晶似的黑眼睛四处张望。
我心中大喜,又不便放声表达,只能暗中嗟叹。
普华与蓝马鸡之间,这心知肚明的秘密,始于青黄不接的季节。更多的时候,蓝马鸡是不缺乏食物的。山林犹如百花园,山柳叶、苔草、紫罗兰、沙棘果甜美烂漫,但它们依然如期而至。很显然,蓝马鸡不仅明智聪慧,还有着比人类更诚实、可靠,足以信赖的品质。
白云下,蓝马鸡面颊绯红,头顶、枕部的黑色羽绒绸缎般明亮。两侧耳羽洁白,自颈部缠绕至后,微微弯曲,如同戴了条随时在风中飘舞的围巾,俏丽别致。但与其他鸟类不同的是,蓝马鸡雌雄难辨,除头部相似,全身均是一袭素雅蓬松的灰蓝羽毛,尾羽呈蓝紫,羽片松散华丽,泛出金属光泽。
这不免让我心存疑虑。由于鸟类视觉感官发达,对色彩的感觉十分敏感,遂使鸟类行为易受视觉情绪影响。特别是当雄鸟向雌鸟求爱时,大多以绚丽张扬的羽毛吸引对方,求得雌鸟好感。这种充满仪式感的婚前准备,往往需要消耗大量精力,持续很长时间,有的大约需一个月。
栖息于青海湖鸟岛的鸬鹚,在众多候鸟中,是最不起眼的。我常见到的鸬鹚周身羽毛如蓝黑乌鸦般沉重,可一旦到了发情期,雄鸬鹚的羽毛,竟会不可思议地在一夜间发生重大变化。尾羽竖立,斑斓夺目,色彩丰富,像开屏的孔雀。如此,容貌相似的蓝马鸡,究竟该以何种方式选择配偶、吸引对方,完成一生中,对它们来说,最为辉煌的使命呢?
耳边不时传来金丝梅清脆的叫声,似乎还夹杂着彩尾山雀边飞边鸣的高音。和候鸟一样,3到6月是蓝马鸡的繁殖期,它们会选择灌木丛最为隐蔽的地面,也会在林间枯树、粗糙的岩缝筑巢。
蓝马鸡秉性清高,静若处子,不寻机炫耀,也不必像候鸟一样远渡万水千山。留鸟的特性,使它们安身立命,终年待在海拔3500米左右,水源丰富的高寒针叶林或临近的灌木丛。早晚集体飞往林缘山谷、草地觅食;夜晚各自散去,歇于不易被人察觉的高大树冠。哪怕冬天,哪怕山林枯燥、寂寞、压抑,蓝马鸡仍精神矍铄,如一翩翩美神,往返于山间草坪、沟壑密林,养精蓄锐中等待草木逢春。
从美学角度讲,美感是一种视、听快感,快感是欲念的满足。我兀自思忖,蓝马鸡的快感是既定的,是自然赋予它们的一种特定尺度、内在视觉系统的生命运动,这足以说明生命学中动物的快感,来自有关欲望的学说。
雌雄相似的容貌,让蓝马鸡忽略了对色彩表象的过度认可,而注意形与情与气的流情散芳,以及听觉官能上的满足。这或许就是生物学家所论述的,某些鸟类的形式快感,已接近美感萌芽的象征,是一种纯粹为了美,而不在乎外在物欲追求,符合主体心灵自由的和谐、生存的美。至此,我是否可以断定,雌雄相似的蓝马鸡,对对方,对自己极信任和认可?既习惯又喜爱,不分彼此、相互欣赏、互为温存,以至于不必用色彩诱惑、讨好,赢得对方青睐。相反,而仅以表象、形式取悦对方,或以此选择配偶,反而是人类自以为是的错觉,愚蠢的逻辑。实际上,鸟类那双毫无邪念的眼睛,长在头的两侧,眼中展现的视像远比人类更加清晰生动。
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然,我仍有不解之处。蓝马鸡为什么唯中国独有?又为什么大多生活在青海省东部?它们最终定居于這片高地的态度,究竟是源于对环境的适应,还是另有其因?难道,蓝马鸡也像生长在青海高原的名花鳞叶龙胆,因强烈紫外线下独有的蓝,赋予了它们更加柔韧顽强的生命和生存的勇气?
春雪降临,雪原之上白雪皑皑,蓝马鸡鲜艳地飞过,形态优美,如空中滑过一道蓝光。多年前,人类对它的认识,早已使人明白,它与人类一起诞生、繁衍和死亡。
生命的秘密太多,却又简单得平淡无奇。一切生死爱恨皆从细胞开始,无论你、我、他,抑或鸟兽虫鱼。但今天,属于名贵珍禽的蓝马鸡,这蓝色精灵,让我又一次体会到了创生的艰难与快乐。还得感激普华,是他的善意与大爱,给了我与蓝马鸡相遇的机缘,让我对生命充满了无尽想象。
普华出生在清沙山下,黄河岸边。他身材魁梧,相貌端正,性情温和。在这座山林里,他自己就是一个童话、一个美妙的故事,叙述着世间的喜乐与悲伤。他比任何人都更有权利,享受人神欢乐的喜悦,也更有资格,和鸟一起捕捉生命的美感和意义。
哦,等待是多么的幸福!一道橙色光线冲破云层,照在山顶。早已飞去的蓝马鸡,不知为何,竟再次出现在料峭断崖之上。它们身后的大山绵延不断,它们眼中的天地辽阔无垠。我能感觉到它们深深的呼吸、起伏的胸膛。也能肯定,它们已然具有意识到我存在的能力。
山野的风沁入心脾,它们在对视、抚摸、渴望;它们在懂得对方的心思后,又一起迎着猎猎雄风面向黄河,俯瞰大地。
突然,一声短促的颤音在穹谷回响。
蓝马鸡终于昂首翘尾,放声鸣叫。
音质粗犷,深沉有力,似成熟性感的男声。
我无法判定这是一只雄鸟,或是雌鸟。
但毫无疑问,它预示着繁殖期的到来……
苍 鹭
苍鹭本是南方鸟,栖息在沼泽、池塘、芦苇丛。
不知什么时候,它们来到青海尖扎县,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杨树上安了家。
杨树距县城较远,背靠山麓,面朝黄河,对面是一座白色佛塔。
首先注意到它们的,是四处走动的摄影者。无意间闯入镜头的苍鹭婀娜多姿,让拍鸟、爱鸟、研究鸟的人大吃一惊,私下秘密传阅,生怕过多的人争相前去,惊扰了苍鹭宁静的生活。这些擅长拍摄的高手,同样具备探索的勇气、智慧和能力,特别是对来自异乡,不为他们所熟知的外来客。
四月的一天,城内柳叶才上枝头,湿润的黄河边已是青丝缠绕、杏花点点。未等三位摄影师架好机子,密集的树梢间,已飞出几只俊俏的苍鹭,鼓动起裙裾般丰满的羽翼。
显然,它们发现了我们的到来。
此时,黄河水碧波涟漪,倒影插波,经过一阵急促盘旋,掠过河面的苍鹭,落在纤细如火柴棒粗细的树干上。
孵卵期的苍鹭,小心谨慎,目光犀利。
苍鹭属大型水边鸟类,又名“灰鹳”“青庄”。尤其青庄,总让我浮想联翩,难抵诱惑。只见它体态轻盈,脖子伸长,红嘴尖尖。一身灰黑羽毛,色若墨玉,只头顶、羽端露白。几缕黑丝状如发辫,自头顶向后飘散。不动时,状如泥塑;起飞时,势如羽扇,摇曳多姿。
透过镜头,看到的苍鹭竟如此动人,是我没有想到的。但苍鹭自己清楚,作为一只飞鸟,特别是候鸟,身体每一部位、每一细节都是为了便于飞行、捕食、藏身。当然,还必须有吸引异性的作用。经过一番紧张忙碌,苍鹭返回各自营巢,只留下一只放哨的,单腿独立于细端末梢。两只黑色眼珠,炯炯有神。
三位敬业的摄影师,在几百米处静静等候。他们有足够的耐心,正如他们对野生动植物狂热的爱心。我曾经跟随他们赴野外多次,每一次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多年来,我储备在心里的很多有关野生动植物的知识,均来自他们的拍摄经验与实践。摄影,不仅使他们拥有平静、温和、大度的修养,且更执着于野生生物的保护。我在离那棵杨树不远的地方默默等待,手中一架小微单,只能弥补我视力的严重不足,代替望远镜的作用。
午后,天高云淡。放哨的苍鹭,终于离开哨位隐身于密叶。这让我倍感新奇,感觉苍鹭比人类还要机智、可爱。
就在不久前,我还意识不到,鸟类的视觉与嗅觉、听力与触觉有多么灵敏。这一次,我几乎感同身受。
自古,人类就从未停止过对鸟类的模仿以及对鸟类各种感觉的探知。人们往往会思考,作为一只雨燕,发出悠长而尖利的鸣叫,是什么感觉?作为一只帝企鹅,潜入漆黑的深水中,是什么感觉?
其实,我们的先辈早已了解到,鸟类的行为由感觉系统控制,是和人类一样的各种感觉,让它们捕食、进食、享受,坠入爱河。任何一种感觉的缺失,都会让鸟类生活黯然失色。
无数候鸟往返迁徙的事例足以证明,许多鸟具有能够指导它们迁徙,找到准确位置的磁感,在日趋严酷的生存环境中,寻找安身之所的本领。比如留在这里的苍鹭,一定是另有隐情,或出于其他情况,让它们放弃了原有的繁殖地,在经过反复考察后,选择在南方与青海之间,不辞辛苦,往返迁徙。在黄河上游尖扎,这样一处相对偏僻、视野开阔、食物充足的地方安家落户。更迷人的是,苍鹭拥有情感生活,深知自己责任重大。
但大部分时候,人类仍然会低估鸟类的感官,以为它们只是羽毛华丽、敏感脆弱的飞禽。却不知,它们还有着与人类颇为相似的社会化关系。小群体生活,这不仅使它们具备足够的勇气和安全感,还让它们互相关心、照看彼此的孩子。和春夏栖息于青海湖鸟岛的天鹅、斑头雁一样,苍鹭与自己的配偶同样保持着长达十几年的繁殖关系。但它们对爱情的忠诚,远远比不上天鹅与斑头雁。偶尔出轨,是它们的天性。
当我靠近这棵大树,在草丛的掩护中逗留了一段时间后,更加认定鸟类学家的研究是有道理的。习惯于群体生活的苍鹭,在这棵枝叶稠密的杨树上,至少营造了十几个鸟巢。近年来,由于青海人艰苦卓绝的努力,黄河上游水量充沛、清澈干净,两岸植被郁郁苍苍,能够在这样的地方生活,无论对人还是对鸟,都应该是一件幸福的事。
事实上,只要有了温暖的家,苍鹭便会随遇而安,微笑着面对整个世界。其实三年前,有人就在这里发现过苍鹭,原以为它们只是偶尔观光,不想却成了这棵树上、这个小村子里的居民。但,不知为何,一直听不到苍鹭的鸣叫声,哪怕是几句细碎的言语。许是怕影响到孵卵的雌性苍鹭,为母子提供安宁舒适的环境。也许,还有别的原因。
整个下午,村庄内寂静无声,巢内情景无从可知。三位摄影师品着热茶,聊着天,守候在各自位置。他们明白,只有孵卵期的苍鹭,才会给他们提供拍摄的机会。一旦幼鸟出世,学习飞行、觅食,它们飞翔的身影将遍及黄河两岸,难觅踪迹。
黄河水縠纹皱绿、柔美清凉。我能感到鸟巢内温馨的生活,雌雄苍鹭耳鬓厮磨,窃窃私语,轮流将身子贴在即将出世的孩子身上时所倾注的感情。也能感觉到,它们中那些神态自若,少言寡语,同时保持警惕,密切注意着人类和雄性苍鹭。前几日,和摄影家一起欣赏过青沙山下的蓝马鸡。同样领教过鸟类高出人类几倍的视力,敏感度、缜密的观察力,还有黑暗中分辨事物的能力。
同人类相似,有着两只朝前看的眼睛的鸟类只有鸮型目,比如猫头鹰,完全依赖双眼视力获得景深直觉。但更多的鸟类,如蓝马鸡、云雀、燕子、雕、隼、■的眼睛却长在脸的两侧,且眼睛后面还有两个比人类眼睛多出一个视觉中心的视凸。这就使得这些鸟类具有人类无法企及的非凡视力,比四足动物的眼力还要深远、敏锐、清晰。
我自己就多次见过鸬鹚从几百米俯冲下去,自湖面飞速叼起一条裸鲤;长尾山雀在枝条间穿梭,一眼就看到树皮上的一只昆虫,并快速捕捉进食。这一切都是人类达不到的,更何况,对苍鹭狭窄秀气的面孔而言,两只眼睛占据了太大部分。于是,我判断,苍鹭的视力定是同类中的佼佼者,像隼、鹰、云燕,具备两个视觉中心的视凸,不仅有极好的侧向视野,还有宽广的正面视野。难怪,当放哨的苍鹭在枝头纹丝不动,根本无需左右环顾,便已然洞悉全部。
太阳缓缓西沉,看似安宁的村庄仍无一丝动静。我耐住性子,继续在河边漫步,利用枯燥的等待时光细细品味,有关鸟类的趣事,猜想鸟巢聚集的小村庄里,魂系天外的爱情、欢乐、死亡,生命的诞生。就在这时,一只雄性苍鹭蓦然现身,恰似一道黑色闪电划过河面,激起层层波纹。紧接着,又有几只雄鸟,飞起落下,又飞起落下,互相追逐着,从一根枝条飞向另一根枝條。尽管在张开双翅时,它们舒展的动作在余晖中表现出了异常的优美,可是,一旦收起翅膀隐身于繁茂的枝叶间,便又会变得悄然无息,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为求得生存,它们必须低调、含蓄,只在必要的时候,展示自己快速穿过天宇、捕捉食物、轻抚河面的壮美。它们和人类一样有争奇斗艳、享受欢乐的权利,也同样面对爱恨情仇、生死离别。不同的是,它们比人类更从容、淡定。是强大的磁场感应和定位能力,让它们得以跨越千山万水,来到高原栖息、繁殖,哺育后代。我不知它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也不知该怎么做,才不至于使它们再度伤心失望。仅站在远处,悄悄张望,用心品味,幸运目睹到的每一个瞬间。
据说,由于南方的沼泽地、水塘、芦苇丛被大量占用改造,逐渐减少,看起来极平常的苍鹭,已经很难在野外看到。这个消息,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怎样指望人类崇高梦想的实现。
那可是我们坐在树下,哼着儿歌,梦想过的未来。
责任编辑 歆 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