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我妈是擅长到来的人,她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总是伴随着坏天气和无数行李。她冒雪而来,背后背一个大包,左右肩膀各挎一个大包,双手还各拎一只大包,像是一个被各种包劫持的人。
一见面,顾不上别的,她先从所有包的绑架中拼命脱身,气儿还没喘匀,就催着我和她去拿剩下的东西。我跟着她走到楼下,看到单元门外还有两倍之多的行李。
我妈为我带来的东西五花八门,最值得一提的是两根长棍。准确地说,应该是两棵小松树的树干。它们笔直细长,粗的一端比网球略粗,细的一端比乒乓球略细,三米多长……
难以想象她是怎么把这两根树干带上班车的。要知道,在当时所有的班车都不允许在车顶上装货了。
放进下面的行李仓?也不可能。放到坐椅中的过道里?更不可能。况且她还倒了三趟车。总之这是千古之谜。
她把这两根树干挂在我的阳台上方,然后,让我晾衣服……她骄傲地说:“看!细吧?看!长吧?又长又细又直!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么好的木头!真是很少能见到这么好的,又长又细又直!……”———于是就给我带到阿勒泰了。
是的,她扛着这两根三米长的树干及一大堆行李,倒了三趟车。没有候车室,没有火炉,她在省道或国道的路口等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守着她的行李站在茫茫风雪之中。
不知车什么时候来,也不知车会不会来。
头一天她在同一个路口等了半天,又冷又饿,最后被路过的老乡告知班车坏了,要停运一天……但第二天她站在老地方等待,心怀一线希望。世界上最强烈的希望就是“一线希望”。
后来车来了。司机在白茫茫的天地间顶着无边无际的风雪前行,突然看到前方路口的冰雪间有一大团黑糊糊的事物。据他的经验,应该有三到五个人在那里等车。可是走到近前,他发现只有一个人和三到五个人的行李。
总之,她不辞辛苦给我带来了两根树干。———它们又长又直又匀称,最难得的是,居然还那么细。她觉得这么好的东西完全能配得上城里人,却没想到城里人随便牵根铁丝就能晾衣服。后来我搬家了。那两根木头实在没法带走,便留给了房东。不知为什么,当时一点也不觉得可惜。
又过去了好几年,搬了好几次家,我最后打算辞职。我妈说:“你要是离开阿勒泰的话,一定记得把我的木头带回来。”……到那时,我才突然间感到愧疚。
我告诉她早就没了。她伤心地说:“那么好的木头!那么直,那么长,关键是还那么细!你怎么舍得扔了!”却丝毫不提当年把它们带到阿勒泰的艰辛。
那是2003年左右,我在阿勒泰上班,同时照料不能自理的外婆。我月工资六百块,两百块钱交房租,两百块钱存到冬天交暖气费,剩下两百块钱是生活费。也就是说,日子过得相当紧巴。
我妈第一次来阿勒泰时,一进我的出租屋,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房间的30瓦灯泡拧下来,统统换成她带来的15瓦的。
第二件事是帮我灭蟑螂。那时我不敢杀生,后果便是整幢楼的邻居跟着遭殃。我妈烧了满满一壶开水,往暖气片后面猛浇。黑压压的蟑螂爆炸一般四面逃窜,更多的被沸水冲得满地都是。
接下来的行程内容是逛街。乡下人难得进一次城,她列了长长的清单,然而什么都嫌贵,最后只买了些蔬菜。菜哪儿没卖的?但是阿勒泰的菜比富蕴县的便宜。
她还买了几株带根的花苗。天寒地冻的,她担心中途倒车的时候花苗被冻坏,便将它们小心地塞进一个暖瓶,轻轻旋上盖子。
她每次來阿勒泰顶多待一天,一天之内,她能干完十天的事情。每次她走后,好像家里撤走了一支部队。
走之前,她把她买的宝贝花慷慨地分了我一枝。我家没有花盆,她拾回一只塑料油桶,剪开桶口,洗得干干净净,又不知从哪儿挖了点土,把花种进去,放在我的窗台上。因为油壶是透明的,她担心阳光直晒下土太烫了,对根不好,特意用我的一本书挡着。
她走后,只有这盆花和花背后的那本书见证了她曾到来。
而我,我最擅长离别。迄今为止,我圆满完成过各种各样的离别。我送我妈离开,在客运站帮她买票,又帮她把行李放进班车的行李仓,并上车帮她找到座位。
最后的时间里,我俩一时无话可说,一同等待发车时间的到来。
那时,我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的另一场离别,旧时的伤心与无奈突然涌上心头。
我好想开口提起那件事,我强烈渴望得知她当时的感受,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此时此刻,彼此间突然无比陌生,甚至微微尴尬。
我又想,人是被时间磨损的吗?……不是的,人是被各种各样的离别磨损的。
这时,车发动了。我赶紧下车,又绕到车窗下冲她挥手。就这样,又一场离别圆满结束了。
最后的仪式是我目送这辆平凡的大巴带走她。然而,车刚驶出客运站就停了下来,高峰期堵车。最后的仪式迟迟不能结束。我一直看着这辆车,我好恨它的平凡。
我看着它停了好久好久,有好几次强烈渴望走上前去,走到我妈窗下,踮起脚敲打车窗,让她看到我,然后和她重新离别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