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志宏
你会在草原上长大,在坝子中奔跑,像一只云豹一样。我会站在远远的地方向你挥手,直到你看不到我为止。
爷爷去世了。
秋分过后,草原的夜,一天比一天来得早。妈妈套着黑色的丧服,坐在毡房的一角,就着火塘,和前来探望的亲友低声说着什么。10岁的白萨尔躺在床上,直愣愣地看着高高的穹庐屋顶,屋顶是一块大大的天窗,天窗外星河灿烂,星星一闪一闪的。
爷爷是不是已经变成天上的星星,大人總说人死后就会上天,在天上默默保护他们。白萨尔眼前又浮现出爷爷慈祥的样子,几年前不小心摔倒后,爷爷就一直躺在床上,哪儿也去不了,只有小猫海娜一直陪着他。
蓦地,天窗悄悄地开了条缝,白萨尔以为自己眼花,可原本静静蜷缩在他脚边的海娜,此刻也“唰”地立起来,弓起后背,圆睁双眼,注视着天窗,一动也不动。
哔剥哔剥,有人在天窗外轻声问:“还没睡吗?”
“谁?”白萨尔惊讶地坐起来。还没等他开门,一个矮小苍老的老婆婆,拄着拐杖从天窗飘然而下。
“我来看看,到底是谁翻来覆去不睡觉,把我吵醒的!” 黑暗中火塘的红光忽明忽暗地晃动着,映在老婆婆的面庞上,隐约看到纵横沟渠般的皱纹。
“对不起,我太想爷爷了!”白萨尔扁扁嘴,大哭起来,“爷爷想知道我学校是啥样子,我答应爷爷画给他看,一天拖一天,到爷爷去世了我也没画成!”
“你们人类总这样,什么等我有时间啦、下次啦、明天再说啊,却不知道时间不等人,所以这世界上才有这么多的遗憾!”说着,老婆婆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摸出几个苞米,丢进火塘,“你这一闹,我倒想起好几个老朋友,答应有空去看看他们,老是这事那事耽搁,现在我这把老骨头,再出不了远门喽!”
哔哔剥剥,苞米的香气弥散开来。一阵安静后,老婆婆一拍大腿:“对了,你想不想再见你爷爷一面?”
“当然想了!”白萨尔毫不犹豫地说。
老婆婆慢悠悠地说:“去世的人们,都住在一个叫做故园的地方,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你帮我给老朋友送信,我就能让你看到爷爷。”老婆婆眯起眼睛:“可是要想见到他们,得有超凡的速度啊!”
“我跑得很快的,” 白萨尔从床上蹦起来,“爷爷总叫我小云豹,说我跑起来就像云豹那么快。”
“云豹。”老婆婆转转圈子,眼睛停留在小猫海娜身上。
“提溜提溜变。”老婆婆的话音刚落,小猫海娜转眼变成一只云豹!它昂起头,前腿往前扑,后腿往后蹬,身体变得很长,嘴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声,露出了满口锋利的犬齿。
“骑上它,进入时间通道,一直向西奔跑。如果你跑赢时间那个老头子,就能利用多出来的那段时间进入故园。”老婆婆一边写着信,一边说着。
“可我不知道故园在哪?”白萨尔不解地问。
老婆婆沙哑着声音:“时间通道的尽头就是故园,那是世间万灵的归宿,每个人早晚都要到那里报到。” 说着,老婆婆旋转起手里的拐杖,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眼前出现了一个灰白色的旋风面,中间是黑洞洞的洞口,这个就是时间通道了!
老婆婆交给白萨尔一封信,对着海娜喝道:“云豹快跑!”白萨尔毫不犹豫地跳上海娜的背,海娜像一根柔软的大弹簧一样弓起背,箭一般冲进通道。
背后传来老婆婆的喊声:“记住,日出之前要回来,不然你将被封印,永远留在故园……”
“求求您,再多给我点时间吧!”
刚进黑漆漆的时间通道,一阵阵凄惨的哀嚎哭泣,把白萨尔吓了一大跳。只见无数人挤在洞口,举起双手,痛哭流涕地向一个老头乞求着。那老头一身长袍,长长的白胡子,头戴一顶四方形的金皇冠,上面镶嵌24颗钻石,脚底踩着由时、分、秒针组成的圆形大时钟,悬浮在半空中,看来他就是时光老人。原来这些人都是虚掷了光阴,到现在才后悔莫及。可是时光老人看都不看他们一眼,高昂着头,不紧不慢地往前漂移,这些人被时光老人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海娜快跑!”白萨尔低声催促道。
海娜纵身一跃,高高跃过那些跪着的人群,直奔前方追赶时光老人,慢慢地,路边的人群越来越少,眼看就要追赶上了,前方却出现一条热闹的街市。一间紧挨一间都是商店,吃的穿的喝的玩的都有,羊、牛、马、驼肉挂满橱窗,酥油茶在炉火上嗤嗤冒着香气……姑娘们身穿色彩鲜艳的连衣裙,戴着银链和彩珠,小伙子则外套坎肩。原来是哈萨克族的“开斋节”!是谁弹拨起动听的冬不拉,大家成双成对,跳起欢快的“卡拉角勒哈”舞蹈,还热情地拉着白萨尔加入狂欢。
好不容易挣脱人群,眼前出现了一个玩具商店,摆放着白萨尔从未见过的新奇玩具,他忍不住停下了脚步,直到海娜拉扯他衣角才醒悟过来。糟了,差点掉进时光老人的陷阱啦!
抬头一看,时光老人竟然把他们抛下老远,白萨尔赶紧催促着云豹加快速度。谁料此刻四周忽然换了个场景,街道、人群全都不见了,一大片水草丰美的草原出现在眼前。肥嘟嘟的兔子、羚羊在草原上慢悠悠散步,云豹看了顿时挪不动脚步,只顾咽着口水。
白萨尔正着急时,草原尽头出现了一只虎头虎脑年轻健壮的公豹。海娜嗷呜一声,不管不顾地把白萨尔一甩,就要直奔公云豹而去。
没提防,白萨尔一下被甩在地上,还好他顺手抓住海娜的尾巴。海娜只是脚下微微一顿,仍然继续向前奔跑,白萨尔生生被拖在草地上滑行,后背的衣服拖破了,一阵阵剧痛让白萨尔忍不住叫起来。
远处传来时光老人的狂笑声:“世上万灵皆有弱点,又有谁能时时刻刻珍惜时间,抵抗住诱惑呢?”
可能是听到白萨尔的呼喊,躁动的海娜慢下了脚步。白萨尔灵机一动,解下头上的三角巾,扎在海娜头上,这下海娜什么都看不到,总算安静下来。白萨尔凑近耳边说:“好海娜,我们必须去找爷爷,快跑好吗?”
海娜安静下来,一起一伏重新奔跑起来。快跑啊云豹,争分夺秒!终于,他们把时光老人甩在了后面!
跑跑跑,通道尽头是一片雾蒙蒙的丛林。
故园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一棵粗大的老树挡住了去路,那树干,起码要十个白萨尔张开双臂才能抱紧。满树开满细细碎碎的花,藏在随风飘逸的树胡子中,枝蔓缠绕下,露出“故园”两个字。真没想到,这么苍老的树还会开花。
不知怎的,白萨尔一看到大树,就知道故园藏在树干里面,把树皮磨薄就可以进去。
磨呀磨,海娜也帮忙在树干上蹭起来,树皮越来越透明,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里面透着光。再磨,再磨,就在白萨尔觉得手臂快断,再也无法坚持的时候,“咻咻咻”,树缝里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把白萨尔和海娜一起吸了进去。
清凉新鲜的空气扑鼻而来,白萨尔顿时感到全身无比舒畅,一个未受惊扰的世外桃源直直和他们撞了个满怀。
广袤的高原上,错落着无数的毡房,阳光没有一粒尘埃,空气中好像充满了神灵。远处是深深的峡谷,错落着深不可测的湖泊,再远处是彩云环绕的雪山,老鹰和大雕在空中盘旋,一切都是那么原始神秘。
可是爷爷呢?说也奇怪,白萨尔刚想到爷爷,爷爷就出现在他面前,旁边还有奶奶。
“哦,奶奶,”白萨尔惊呼出声,“爷爷和奶奶团聚,真是再好不过了。”
奶奶又是亲吻又是拥抱:“宝贝,我的小宝贝,你都长这么高了,我当时看到你,还只是个小肉球呀!”
白萨尔想起了什么,赶紧从包里拿出老婆婆的信,爷爷打开一看,抬头打了个唿哨,一只大雕从天上盘旋而下,叼着信往天边飞去。
白萨尔赶紧拿出自己的画:“爷爷,你看,我们学校教室就是这样子的!”爷爷仔细看着画,一边呵呵笑:“我的小云豹,真是个说到做到的男子汉!”
“爷爷,你的脚好了耶,太好了!可是你死了呀。”白萨尔又哭又笑。
“我的小云豹,爷爷没有死。你会在草原上长大,在坝子中奔跑,像一只云豹一样。我会站在远远的地方向你挥手,直到你看不到我为止。”
……
就这样,白萨尔和爷爷奶奶说着笑着哭着,在这美丽冰冷的高原上。不知过了多久,奶奶猛地惊呼起来:“糟啦,裂缝出现了,你得赶紧回去!”白萨尔转头一看,那本应无比坚硬的地面陡然间变作碎石块掉了下去,露出下面隐藏的一道狭窄弯曲的裂缝。
云豹快跑!
刹那间,天塌地崩,飞沙走石,乱石黄沙像一群受惊的野马,从山谷里狂奔而来,窄窄的缝口很快变大,变宽。激烈刺眼的雷光在那一瞬间摧毁在场所有人的听觉和视觉。
白萨尔骑着海娜跑到裂缝前,此刻天色迅速暗了下来,整片雷霆的乌云都在那一刻集体暴动了!云豹在裂缝前逡巡,不敢跳跃,白萨尔也吓得紧紧捂住眼睛。
云豹快跑!在爷爷奶奶的催促下,海娜勇敢地跃起。谁知道,就刚才犹豫的这几秒钟,裂缝忽地裂了一个大口,变成万丈深渊。白萨尔和海娜像一片落在汪洋大海的小叶子,飘飘荡荡地掉了下去。“我是不是回不去了?”白萨尔恐惧地哭喊道。
眼看他们就要被飞沙走石掩埋住,千钧一发之际,两只大雕箭一般冲下来,叼住白萨尔和云豹,又箭一般拔地而起,从深渊里飞了上来。
一阵清凉的风灌了进来,白萨尔的头发被大雕抓得好痛,忍不住 “啊”地呼喊起来。
“快起来,快起来。” 白萨尔睁开眼睛,是妈妈揪着他的头发,喊他起床。再看看自己,仍旧躺在床上,身上的被子已被掀开,清凉的晨风从门窗吹拂进来。
“大人没空管你,你就睡懒觉!”妈妈叉着腰,嚷嚷着。
白萨尔猛地扑进妈妈的怀抱,紧紧抱住妈妈壮实的腰:“妈妈,太好了,我回来了,你知道吗,我差点回不来!”他又看看身边的小猫海娜,赶紧抱起来:“海娜,你可真棒!”
妈妈不满地说:“说啥胡話哪,还不去帮忙挤羊奶……”
“对了,我看到爷爷了,”白萨尔急急地说,“他在故园里过得很好。”妈妈担心地摸摸他的额头:“这孩子,怎么啦?没发烧呀,起来喝水吃饭吧!”
白萨尔转头看着爷爷奶奶的遗像,爷爷和奶奶正对着他微笑,慈祥的眼睛特别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