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门关桂门关（短篇小说）

宾业海，1966年生，广西博白县文联副主席。作品散见于《广西文学》《羊城晚报》《佛山文艺》等刊物。中短篇小说两次获玉林市政府和谐文学奖。

1

大清早，桂门关村七十多岁的大伯嬷早早就穿上新衣服，挑上一担齐齐整整的小箩子，欢欢快快地出门去了。有眼尖的刚过门不久的新妇儿发现，小箩子上面的小盖上还贴上了一小方块红纸，旁边两耳上还系着一条红头绳。去提亲啦？新妇儿问。对啰！大伯嬷说。是哪家的？新妇儿又问。梁阿生家的。大伯嬷说着，扭着屁股出了巷子。巷子尽头，是通往桂门关外的双角岭坳。双角岭坳像个无底洞，把大伯嬷一点一点吸进洞里去了。

梁阿生家的，噢，大名鼎鼎的梁阿生，这桂门关方圆百里谁不知道？谁不知道梁阿生是忠良之后？梁阿生的先辈，是当年东汉马伏波马援将军征讨交趾之乱时，落籍此地的梁姓军爷。2万征讨大军兵分水陆两路，一路由南流江而下，由楼船将军段志率领，一路从博白县的鬼门关（那时不叫桂门关）进击而出，由马伏波亲自率领，一直打到交趾腹地。大热天的，连续作战，很多军爷不是死在战场上，也死在南方的瘴气里。梁姓军爷不死在战场上，也不死在南方的瘴气里，马伏波提他做了个开路先锋。这开路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凯旋回到了鬼门关，却撞见一个村姑，被她在他脸上喷了一口茶水，结果，他不愿回中原了，死活要同村姑成亲。馬伏波说，罢，罢，今生你风流快活吧，不过，你这条村现在多少人，今后也多少人吧。这么着，桂门关村因为马伏波下过谶言，过去是300多人，上千年了，留在村里的，多也多不了多少，少也少不了多少。阴间的鬼门关人死后要走一回，阳间的鬼门关也好不到哪里去。好在明朝时有个皇帝觉得晦气，把鬼门关改作桂门关，鬼门关村换名桂门关村，好似好日子来到了桂门关人每家每户的门边。

鬼门关，我呸，是桂门关，八桂门户，中原人从荆州过洞庭穿湖湘通灵渠下漓水由贵县至郁林兴业直穿博白双凤出巍巍百里大山中的鬼门雄关，才能沿南流江下合浦跨雷州过琼崖漂南洋，这是中原人南下出海陆路捷径，知道吗！桂门关村人经常同外人分辩。大伯嬷也是最不服外人的人，现在想想，嫁到村里也有五十多年了，当年的新妇儿变成了老婆子了，她成了捍卫鬼门关村清白名声立场最坚决的人。她甚至于同人家干架，说鬼门关就鬼门关，我鬼门关人不偷不抢，不捞你锅里米粥吃，犯得着你为我们操心？有本事你一世不走我鬼门关！

鬼才走你的鬼门关！外村人轻蔑地瞄了一眼桂门关人。你看，现在除了前来吊古的，还有谁来赏光桂门关！外人说得在理哩，现在二级路就在关外三五公里的地方溜过，来来往往的车辆迷头迷脑地只顾赶路，全然不把昔日的鬼门雄关放在眼里。

大伯嬷脚步轻快地走出了桂门关外的双角岭坳。今天她是浑身带着喜气出门的，不是同外人干架的，皆因是梁阿生家的二子——虎牙的桃花运到了。梁阿生家的大子叫大狼做木器赚了点钱，十多年了丢下老婆李运珍一家人在与越南一河之隔的东兴做生意，虎牙这后生同他哥相反，想法与村人有点不对榫，有点书生意气，老是不厌其烦地对村人说不可能一代不如一代。他高中毕业后放弃读大学，没有外出打工，整天呆在家看书，好似还是个大有前途的读书人。虎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妹儿人难瞧得上的，大伯嬷早就留心为虎牙物色邻村的妹儿人了。好不容易娘家有个同样有点迷糊的因梦想当作家而荒费学业的初中毕业女生，叫依婷的，她父母盼望尽早给她找个依靠。大伯嬷回娘家一撺掇，双方一拍即合。村里盲人算命五掐指合过命的，可从没失过手。人逢喜事精神爽，大伯嬷走桂门关路走了几十年，双脚像装了弹簧，一袋烟工夫就来到双角岭坳的英台树边。只见根部横跨小河的英台树根上立着个老嬷羔，脸纹像水井里的青苔般蓊蓊郁郁。大伯嬷觉得眼生，又好似觉得眼熟，眨眼工夫，老嬷羔一言不发地走了，沿着山岗岭脊的一条小路闪了闪，身后只留下一串烟雾。

大伯嬷莫名其妙地担着担子折回桂门关村。村里人还没开口，大伯嬷就先开口了，逢人便问她舅公，吃饭了不。今朝我回娘家来提亲了，是为梁阿生家的二子虎牙提亲的。村人先是吃了田螺转不过弯，后来一致认定，大伯嬷撞见鬼了，犯邪了，问大伯嬷，你在双角岭坳摘了茅针草挂在身边避邪了吗？挂有了，大伯嬷笑吟吟地说，我备了两斤猪肉，两斤面条，888元红包呢！大伯嬷不说还可，这么牛头不对马嘴狗头不搭猪尾的，绝对是那篇经了，有经验的醒目仔马上回屋角边，拿起竹芍舀尿缸里积了几个月甚至于几年的天然尿素，朝大伯嬷身上毫不客气地泼去。大伯嬷说这么隆重欢迎我干吗？

泼水节节目上演之后，众人扶大伯嬷回家换衣服去。毕竟七十多岁的人了，经不起折腾的。换完衣服后，大伯嬷很快醒过神了，可是她身边的女人和男人隐隐约约响起一片嘤嘤哭声。

大家知道，上天定有大不幸降临桂门关村了。

2

告诉桂门关村人不幸消息的是邮递员黎二哥。那天中午时分，黎二哥照例迈着罗圈腿拉着自行车从桂门关古道进入桂门关村，一进村子就嚷着肚子饿坏了谁家有番薯充一下饥，声音大得整个村子都听得见。他嚼着梁狗大送来的芋头，蹲上他家门前的大石头。这种姿势，是黎二哥的习惯动作。他可以从高处藐视众生，也可以不经意地偷瞄一下在低处撩开胸脯哺乳的新妇儿。待吃饱了，黎二哥从报纸袋上抽出一张报纸，说大家看看今天的报纸，特大新闻，桂门关村的。

桂门关村最出名的老实人梁狗四在县城强奸杀人了！这个案子，还是案中案，报上说的：警方最近破获一起轮奸案，由此牵出一起多年前发生的骇人听闻的强奸碎尸案，案犯是桂门关村人，现年三十四岁……我的妈呀！桂门关村人都不相信这是真的，这怎么可能呢！梁狗四可是桂门关村最出名的老实人！

桂门关村的千年开村历史从没有出过梁狗四这样的肮脏事，这叫人怎能在外人面前抬起头来！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三村。一时间，桂门关周围的村子都被强奸犯梁狗四搅得精神亢奋，亢奋之余是震惊，震惊之余是害怕，见了桂门关人感觉人人自危，好似重复的灾难就要降临到自己身边。往日趾高气扬的桂门关村人今天成了缩头乌龟，窝在村里，干脆来个惹不起我就躲得起，难不成天能塌下来！？

天是塌不下来的。因为桂门关村里有个性格硬朗的大伯嬷。大伯嬷已经从中邪状态中变回原样，她骂大家都要打起精神来，她说，梁狗四能平平白白成强奸犯的？一个巴掌能拍响吗？再说桂门关村的闲话，看我不剁碎他的舌头！不过你们这些木脑听着，大伯嬷指着一帮后生说，你们也要竹篙落塘醒醒水了，不该是你的缘分莫强求，拗生柴硬来是行不通的，現在是什么社会了？法治社会，共产党不怕你拳头大的，你们要管好裤裆里的东西，老实点！有新妇儿咬耳朵，有本事不把梁阿生家的二子虎牙终身大事办好来，听说女方家父母悔婚了！可是笑归笑，大家还是佩服大伯嬷，她的见解就跟大家不一样嘛！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没有？于是大家也附和了大伯嬷，也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关一定得走过去，走不过去整个村子的天空就塌了。

这时，大家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人称四颗牙的二爷。

3

四颗牙是桂门关里最长寿的人，也是桂门关村里名声远扬的人。相邻几个村子里的人，都是他的晚辈。算来在家白吃也有二十多年了，吃得个儿胖了，逢人笑眯眯的，好不容易露出四颗尽头牙。

梁狗四犯案后，村里怎办？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四颗牙不进场，是行不通的，四颗牙毕竟是大家认可的能最后拍板的人。

四颗牙被后生恭恭敬敬地请出来了。他端坐在场子中间的藤椅上，右手两根腊黄枯瘦的手指夹着一根卷烟，笑眯眯地看着大家。说实话，过去四颗牙不是这么个样子的，他过去眼珠儿滴溜溜地转得像个陀螺，这时人们就得小心提防这个人，这个人屁股里夹着算盘，在打你的主意呢，在想赚你的油水呢。

“你们记着：‘树挪死，人挪活，人生没有迈不过的关。‘三十不高是矮子，四十不富是贫人。”这是四颗牙总结自己一生后给桂门关后生的两个忠告。现在你想想，梁狗四就有迈不过去的关，犯了事，而且是给桂门关捅了大窟窿的大祸事，还得了？

你们听听，关口石壁上的那棵古松，最近三更半夜是不是有猫头鹰在招魄呀？四颗牙慢悠悠地说，眼神灰蒙蒙地看着亮堂堂的天空。

今晚打了它！有人确实听到了，想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对，打了它。都是附和的声音。

打了它也未必换来安宁呀。四颗牙若有所思地说。不过不打不行的，会招魄的。在招梁狗四的魄了。

那你说梁狗四一定是死罪？有人紧张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枪毙。这个问号悬而未决多久了，只差捅破一张纸了。

那梁狗四要抛尸荒野了？李运珍躲在人群中间，声音尖细地飘过来。最近她还没有找到老公大狼的确切消息，正在生气之中，身体有点吃不消。

不行，梁狗四生是桂门关村人，死是桂门关村的鬼！虎牙这后生走出人们面前，还是有点腼腆，书生气还没去掉。

咱们等着收尸吧。四颗牙说，把他埋在南流江支流小白江边的岭上。为什么呢？这么远。有新妇儿说。你们不懂，大伯嬷红了眼睛说，让他魄归故土得了，他横竖是我们桂门关村人。但是古有传统，在外不得好死的人，是进不了祖堂的，不能享受后来人的祭敬。有江河隔着，他就只能隔河相望了……

枪毙梁狗四的确切日子是10月初的一天。夜色披上桂门关村的时候，村口外高高低低站满了人。每个人都手握点燃着的三支桂香。师公的拂尘拂起一条灰蒙蒙的烟雾，抬棺材的跟着一步步挪向远方的墓地，后面是一长串人影，在暮色苍茫的群山中蜿蜒而上，在松林之中明明灭灭。而喊魂的声音在大山之中回荡，连回窝的鸟儿也不敢出来放肆了。

4

梁狗四事儿就这样办完结了。人的一生呀，没意思，两眼一闭一睁，一天就过去了;两眼一闭不睁，一辈子就过去了。你们该怎么就怎么吧。四颗牙后来给大家总结说。虽说桂门关村里几百号人少了个人是常事，但是桂门关村里后生多，没尝过老婆滋味的寡牯佬也多，梁狗四的事儿一出，莫说娶，一提桂门村的，外面的妹儿人就胆战心惊。

桂门关村在血脉传承方面陷入了空前危机。

近年来，每个村庄几乎都成了空壳村，年轻人都到广东打工去了。久了，年轻人都适应了外面的环境，高不成低不就，女的大多远走高飞。就像梁狗大的老婆，原先好端端地在家生了两个子女了，也捺不住去了广东，结果跟外省人跑了。

村里年青的寡牯佬没沾过女人味的有30多个。加上原来年老的寡牯佬，总数更多了。

桂门关村的寡牯佬闲着没事就聚在一起瞎闹。打牌，喝酒，结队出城瞄妹儿，搞恶作剧……说到搞恶作剧，村里有个六十多岁寡牯佬六叔，也是最老实的人，大半辈子了裤档里的没开过闸，还整天穿一条加粗皮带的裤子，是国家级保护文物吗？保护这么严密？年青寡牯佬开他的玩笑。

寡牯佬六叔想不到上年纪了还能桃花运，讲来还挺浪漫的。那年正月十五，六叔去县城买开春用的犁耙。他到了一个镇上时，车抛锚了。他走下车，看到街角围有一堆人。他好奇地上前去看个究竟，发现是个四十开外的女人，身上背着一个小孩，身旁傍着个大一点的小孩，手指头正在流血。大一点的小孩在哭个不停。这女人一脸麻木，人们问她，她都不应答。六叔动了恻隐之心。待人们走散，他到附近的粉店买了两碗粉，捧到女人面前。大一点的小孩一看见有吃的，迟疑着接过来，看了一眼女的，埋头就吃。女人眼里流下了一行热泪。从断断续续的回答中六叔得知，女人叫何翠花，刚死了老公，又欠了一屁股债，带两个小孩流浪至此，身无分文，无处安身。六叔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交给女人，说，拿去，我是桂门关村人，叫六叔，还未有女人，如果你看得上我，我愿意同你一起过日子。

以后，六叔家的烟囱冒出了更浓的烟，从门口滚出的笑声像滚雪球滚出来。两个小孩穿上了新衣裳满院子跑。可惜这样的幸福生活没维系多久。几个月后，女人和她带来的两个小孩，一起失踪了。

少了女人关照的六叔又重回寡牯佬队伍，还当了队长。

5

六叔背有点驼算什么？桂门关村里比六叔背驼的人有的是。

太阳在桂门关村里收回金灿灿的扇子，桂门关村很快就阴凉了。之所以说日头撒下的阳光是扇子，是因为桂门关两边壁立着绵延数里的岭脊，像两条长龙一齐欲与天公比高。山上竹木茂密，流动着松脂、橄榄和不知名野果的混合香气。落日的光线透过岭嶂茂密的树林，一片片地从天空的空隙中泻下来，就像一把把金灿灿的扇子。每当这个时候，扇子变戏法似的把一个老人扇出村巷。

這位老人有八十多岁高龄了。他肤色黝黑，腰部半驼，面色和善，逢人就点头问好。问好之时，不忘记弯腰把脚下的垃圾，一片片捡进身边的粪箕里。他每走动一步，套在手上的粪箕就跟着向前移动一步，好似粪箕就是他的贴身警卫。

这位老人就是梁狗四的父亲，人称梁虾米。梁虾米的先人是落籍此地的梁姓军爷的同村兄弟。当初，梁姓军爷落籍此地后，远在中原的乡亲思念甚切，十多个后生结伴从中原寻到鬼门关村，同梁姓军爷团聚。他们见此地虽远离中原，山川险恶，但民风迥异，生活悠然自在，况兼中原老家战乱频繁，横征暴敛，民不聊生，于是一齐留下落籍，生根开了花。传至梁虾米，已经有三十多代了。

起先，梁虾米的腰部是不驼的，挺得很，在一次听他快断气的老父亲的训导后，梁虾米的腰部突然间在村人面前塌了下来。

记着，你长大后要好好做人，多积阴功，千万不要做对不起乡亲的事来。老父亲努力喘着剩下的一丝气，叫他来到跟前。我现在同你说个事，他说，记住，我们对桂门关村人有罪！

从老父亲的喘息声中，梁虾米才知道，他的民国初期的先人竟然对桂门关村人犯下了弥天大罪。这个先人因为走投无路，参加了梁受卿的匪帮，任了个小头目。这个先人首先带队给村里丢了红单。之后参加了屠村。面对横七竖八的尸体，这个先人悔罪了，颤抖得行不了路，他愿望中是没有这个悲惨的结果的。为这缘由，这个先人远走高飞，消失在岭南都会郁林城的茫茫人海里。在解放军攻城的时候，梁虾米的父亲才带着他全家仓皇逃回桂门关村。这时他们已经一贫如洗了。

梁虾米一听这个故事吓得毛骨悚然。以后他见了桂门村人，总不自觉地点头哈腰。日子久了，腰就驼了。三儿梁狗四的咸湿事一发生，梁虾米腰骨好似更驼了。他成了桂门关村最丢不起老脸的人！

最丢不起老脸的人天天出现在村头村尾，捡垃圾，捡猪粪牛粪，乐此不疲。

梁虾米腰背隆起，牙齿却出奇地好。两排牙整整齐齐地排在起了皱纹的嘴巴里，一颗也不少。有次村里的寡牯佬打赌，虾米公竟能用牙把啤酒盖嗑开了。要是村里的某个小孩牙坏了，保准他家的大人就骂，比虾米公的也比不上，有啥用！

偏偏是因为梁虾米的一口好牙，使全家人陷入了纠结之中。老古人传下话，高寿老人不掉牙，是要吃子孙的。你看，梁狗四不是被他的牙吃掉了吗？这么一想，梁虾米的两个儿子以及他的老婆，本来疑神疑鬼的现在信以为真了。让梁虾米的嘴巴突然间少了一二颗牙，是当前摆在全家人面前的最突出大事。

这天，梁虾米手提粪箕刚出现在村口，两个儿子像两头野猪不知在哪儿拱了出来，不由分说就把他们的父亲梁虾米提上一辆准备好的龙骨车，一溜烟消失在桂门关外。

很快，出现在村人面前的梁虾米嘴巴左边陷了进去，梁虾米一边用舌头去舔，一边骂不孝子，说他们骗他说到县城全面检查身体，他还以为他们发了善心，谁知是不安好心，硬生生叫医生把他的两颗牙给拔了。今后，他再也不积那么多阴功了，听天由命吧！

梁虾米把形影不离的粪箕烧了。

梁虾米弓着腰，一步一步移向四颗牙家去，找他把心头之气理顺理顺。和四颗牙比，他的牙还占有优势，说话还算不费劲。四颗牙仿佛知道他要来，笑着对梁虾米说，坐，我把烟筒放在凳子旁给你备好了，你把烟带来了吗？我前天叫孙子上县城买，连一根烟丝都没给我带回来。梁虾米甫一坐定，思路没跟上四颗牙，开口就求四颗牙看看缺了几颗牙。四颗牙还没看清楚，梁虾米就大骂没良心的人，你看看人家李运珍！对她家公爷梁阿生多好！唾沫星子把四颗牙的胡须喷湿了，透进来的光线一照，胡须里仿佛缀上了小珍珠。

6

桂门关附近的妹儿人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嫁到外地去，而李运珍是村里唯一的阴差阳错从外省嫁来的人。当初她是县城歌厅里的一名小姐，肤白貌美，刚入世面，被一名大腹便便的老板看上了，骗了她的感情。李运珍一发怒，竟跟踪老板回到了他家里，把老板的老婆气个半死。在一个狂风暴雨的晚上，举目无亲的李运珍偷偷摸到南流江边，望着滔滔江水出神，要了却此生。冷不防身旁走来一只小小的牧羊犬，碰了她一下。她一看，原来是她已养了三个月的狗，是谁放它来的呢？她明明把它关在房中呢。她气不打一处来，说，该死的，你要撞我掉下南流江去死呀！接着身后传来一阵笑声，原来是歌厅里打杂的，叫大狼，暗恋上了她，他发现苗头不对，跟着来了。后来他俩成了夫妻，连同牧羊犬一起回到了桂门关。

回到桂门关的大狼夫妇在家里生活了三年，李运珍一连生了两个儿子，为忠良之家添了后。大狼夫妇添了后，梁家喜气盈门，梁阿生干活也不知日夜了。梁阿生是村中的泥瓦匠，手艺了得，四方人都喜欢请他去。有一次他多喝了点土酒，坐单车下桂门关时连人带车滚下了山脊，当场人事不省。好在尾随的牧羊犬用舌头舔他的嘴巴，才把他舔醒了。邮递员黎二哥刚好在桂门关的石级下坐着喘气，发现情况不对，吆来村人抬回了梁阿生。梁阿生断了髋骨，后半生注定只能与拐杖为伍了。

不行，我要出去混！大狼有次给梁阿生擦背后大吼，我不能这样活，窝在家里我受够了！

出去吧，是男人就该出去闯的。李运珍叹了一声。

大狼走后先与人办木器厂，后来听说去了东兴边境炒红木等等，几乎没回过家。十多年里，只回来过三两次。每次给李运珍一把钱就走，好似桂门关只是他的驿站，即使有李运珍这样漂亮的女人也留不住他狂野的心。

李运珍嫁来桂门关从此当母又当爹。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在虎牙要考大学时，她用红蘑菇煲了一锅鸡汤，对虎牙说，要镇定！虎牙使劲地点点头。等啊等的，虎牙的通知书到了，是省外名牌一本，桂门关村人沸腾了。村里几十年后又一秀才诞生了，桂门关地处蛮荒，倒也文运昌盛，开一方风气之先呀！但是虎牙放弃读大学的决定着实让桂门关人大吃一惊。大伯嬷说，我卖两头猪送你读。四颗牙说，后生人，不要冲动，你有困难，大家会看在眼里。李运珍说，为什么呢？虎牙说，没什么的。她说，那你考什么试？他说，我只想证明我的实力。她说，那以后怎办？他说，以后再说吧，天无绝人之路，相信我。

虎牙吃错药了，放弃读大学的决定九头牛也拉不回。人们看见虎牙，有事没事地在桂门关古道转，这摸摸，那写写，好似桂门关里全是天书等待他破解，全是金山银山让他乐此不疲。

送走梁狗四后，李运珍感觉身体越来越差了。

虎牙问，我叫医生来，怎样？

李运珍说，没用的，我的病我知道。

她是心病，谁也治不了她，除非大狼回来。

梁阿生躺在病床上，快不行了的样子。他对虎牙说，你就不会想办法，叫大狼回来？我哪儿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虎牙说。

7

大伯嬷觉得挽救梁阿生这个行将倾颓的家庭，她的责任更大了，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支香火灭了，那对桂门关人来说真是个百身莫赎的罪过。上次提亲鬼使神差不成，又发生抬不起头的事情来，害得她娘家门也不敢进了。听说那妹儿人没啥意见，对虎牙是有好感，只是她父母态度很坚决，不成就是不成。

大伯嬷定亲时，简单得多了，找个能继续喘气的地方就行，能提什么条件哟！那时，到处食不果腹。大伯嬷的母亲把她送到了桂门关梁阿生的堂兄家，从这家人手中拿走了一百斤番薯，大伯嬷哭哭啼啼就进了洞房。

若干年后，大伯嬷变成个寡妇，膝下有六个子女，日子过得挺艰难。

六个子女渐渐长大了，已是分田到户的年头了，但是没有给大伯嬷带来好日子。长女长男当嫁当婚，送走这个迎来那个，大伯嬷就像老鼠跌落米缸——半边喜半边忧。这不，眼下四个小些的读初中读高中，更兼一个刚读职业大学，虽说现在政策不允许乱收费，但是规规矩矩算起来，大伯嬷也难以应付。大伯嬷目不识丁，但也深知自己后半生就靠有出息的子女了。她义无反顾地变卖了些家产，卖了唯一的一头还在长膘的白猪，还借了些高利，凑足了一定的数目，四个小些的顺顺利利上了学。

不久，大伯嬷到城里转了一圈，不回来了，开了个理发店。等她风风光光回家来，已莫名其妙成了暴发户。

原来她在县城里做了妈嬷，暗地里开了鸡店，警方里挂了号的。

那年新年，桂门关村到处披红挂翠，大自然在冬天的肃杀之中透露出顽强的生机。大伯嬷被警方带走了。人们都猜测，大伯嬷死无翻身之日了。没想到，刚过年初五，大伯嬷就大大方方回来了。大伯嬷泼口就对围观的人骂：看什么看？老娘少了根毛发了？老娘从哪儿跌倒，就从哪儿爬起给你们看！

在场的人莫不出了身虚汗。

虎牙的终身大事成了大伯嬷的一块心病。现今他这一家人，家不成家，远走高飞的音讯全無，半生半死的人不像人，牛高马大的人又手无缚鸡之力，屋漏偏遭连夜雨，烂船又遇顶头风，唉！

8

别看虎牙是个书生，却是个不轻易让人看透的人。比如让他瞟一眼猪，那猪重多少斤，他定估得个八九不离十。村里谁家卖猪了，准会请他亮亮神眼，免得吃亏。

李运珍是个能干的女人，虽然身体不大妥当，但是她喂了三头肉猪，才八个月，腰板隆起差点像一块木板了。偶尔，虎牙也过来一起喂猪，猪也认得他这个戴眼镜的有恩之人。

这天，猪栏旁围满了人。原来有猪老板来瞄猪了。猪老板整天耷拉着眼皮，眼皮内的龙眼核不时瞄瞄猪。三头肉猪惊恐地躲进猪栏的墙角，勾着头紧张地喘气。

怎样？卖不卖？猪老板说，反正我估有一千五百七十八斤，认可的话我就不用称了。按市场价算，横竖也不亏，亏也亏不了多少。

少了二十一斤。虎牙说。

我看没那么重，猪老板争辩道。你不实诚的话就算了，李运珍说，因为高兴，她的脸上飞起了红晕。这后生是神眼，你不信的话赌一把，拿秤来。猪老板犹豫了一下，突然大笑道，原来是神眼兄弟。一回生二回熟，算啦，大家发财。猪老板拍拍虎牙的肩膀，我想同你联手做生意，如何？包你发家致富。虎牙说，我对做生意不感兴趣。猪老板说，后生，单靠看准猪这本事还不行。猪老板说完，走了。

一个月后，猪价突然跌了，李运珍白养了一个月。虎牙书也看不成了，梁阿生躺在病床上说，书生无用啊，还有很多学问书上没有的呢。虎牙弄明白了，要练就神眼，就要在社会大学里练。

虎牙不再圈在村里了，有事没事往县城里跑。

一天，虎牙坐在回桂门关村的中巴上。车走到一条盘山公路时他睡着了。这时，车头一阵吼叫，别动，要活命的拿钱出来。虎牙在吼叫声中惊醒过来，只见两三个歹徒手持匕首短棍。他一下明白了，心头掠过一丝恐惧。他不由自主地望望车外，还好，歹徒没有注意到他。歹徒紧张地搜查乘客，有几个被歹徒看不顺眼的被刺伤。车内空气顿时凝固了。轮到搜查虎牙了，只见虎牙一跃而起，从眼镜片后闪出逼人凶光，别动，举起手来，我是桂门关的烂仔！歹徒定睛一看，分明有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们。歹徒惊吓得腿脚筛糠，待转身要走，乘客蜂拥而上，歹徒被捆得严严实实。乘客们都夸虎牙不愧为桂门关村的人，有胆有枪。我哪有什么枪？那是买给我侄儿的玩具枪！

虎牙成了个人物，凶狠起来桂门关村数第一。

我喜欢虎牙这样的人，依婷说话很白，一点没有当妹儿的娇娇羞羞。大伯嬷说，对啰对啰，难不成当大姑的把娘家侄女往火坑里推！大伯嬷也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兴劲，照这样势头，虎牙的婚事还有希望。

9

在一个月黑风高、黑灯瞎火的夜晚，一行黑影溜进了桂门关村，在梁阿生家里停下。纷乱的脚步声把梁阿生一家都惊醒了。

大伯嬷兴高采烈地对虎牙说，虎牙，你的老婆来了。

虎牙说，我老婆？是谁？

大伯嬷说，我侄女依婷呀！

在哪？虎牙近视眼在夜色里扫来扫去。

在这，快点解开，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地上，一条麻袋里露出了一个女人头。

李运珍惊叫一声，该死喽，紧紧揽住身边的孩子，不让孩子看。虎牙急上前解开那女人的麻袋。女人说，吓到你们了吧？怎么回事？虎牙吃惊地说。不关他们的事，你们走吧，谢谢你们！女人说，我是依婷，认得么！依婷伏在虎牙肩上呜呜哭了，你干吗不来找我呢，笨蛋！

进屋里来！屋里突然传出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虎牙急扶依婷进去，依婷一踉跄，差点倒了，原来腿脚早麻了。

过来，依婷！梁阿生不用支另一条腿已坐在床边的一张矮凳上。

虎牙扶着依婷站在他的面前，像犯错的小学生。

大伯嬷说，哎呀，大家坐好，阿生哥喂，莫要吓着年轻人的啵！老娘也是不经吓的啵！

唉！梁阿生说，你们做的好事，还是桂门关的人吗！依婷，你对我家虎牙是真心的好，我领情了，只是此事太下作，伤天害理，原谅我是不认账的！

大伙头低低的，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吧，依婷，你先到我那儿过一晚，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横竖是个桂门关村的人，我怕过谁了？现在什么时代了，天塌不下来！大伯嬷说。

第二天一大早，李运珍叫醒虎牙说，你老龟梁阿生不见人影了。

村人一听说梁阿生失踪了，鬼也不信。梁阿生腿脚不灵便，三只脚行路，不，四只脚行路也磕磕碰碰，风也吹得倒，失踪了，除非附上法力。

信不信由你，反正从这一天起，三只脚行路的梁阿生在桂门关村消失了。人们发现，在到处寻找梁阿生的虎牙身边，多了一个妹儿人同他相伴。于是桂门关附近的大山中，时常有一男一女清脆的声音在回荡，老爸，你在哪，回来哟，我们想死你哟，你不活我也不活了！

10

在梁阿生失踪的第五天中午，桂门关村的简易泥土路进来了一辆灰头灰脸的新车子。一会儿，一个时髦的年纪不小的大青年钻出了车门，有礼貌地对大家说，各位兄弟叔伯姐妹大家好！这里有吃的，来，大家尝尝！

是大狼！这大狼，在鬼门关上钻出来似的！

虎牙赶来一瞧，果真是大狼，他哭说，你死到哪儿去？你不回来家就没了！

大狼快步回到家里，家还是那个家，一个小院子，一个正房，两边各三间厢房，还有一条牧羊犬在忠诚地巡院。牧羊犬见了他飞也似的冲下来，先绕着他的身边转，跳舞，然后贴着脚躺下，身子不停抽搐，嘴里呜咽个没完没了。李运珍从厨房里出来，见是院子里立着个男人，后面是一群人，大吃一惊。突然，李运珍转身回厨房，顺手把门“砰”地关上，接着，里间传出天崩地塌似的号啕。

李运珍！大狼在院子里高声说，我，大狼，你老公，孩子他爸，今天毫发无损地回来了，我已有足够的本钱，一辈子也花不完，可以让你们过像样的生活了！

哇！这个是大狼吗！人群里有人说。

有钱有屁用，老龟不见了，享不到福了。人群里有人说。

天塌不下来的，我不是好好的吗？兄弟！大狼拍拍还哭着的虎牙，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这个是谁？大狼指着虎牙身边的女子问。是你细婶，未过门的，有人说。哦，长本事了，兄弟！大狼满意地点点头。李运珍！大狼又在院子里高声喊，你再不出来，我就是別人的老公了！

只见厨房的门“吱”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女人已经飞也似的扑出来了。

老龟呢？待大家哭够了，大狼问。

多日不见了。虎牙说。

大狼不停地来回踱步，说，找过什么地方了？虎牙说，周围都找过了。

记住，谁帮我找回我老龟，赏金10万！大狼说。

为找回失踪的梁阿生，全村人不用动员，又分头出发了。大狼和虎牙按四颗牙的指路，在北海甚至广州湾的大街小巷找了个遍。滚滚车流，茫茫人海，高楼林立，外面全是山里人陌生的世界，哪儿找得出一个来自桂门关村的老头？李运珍和依婷两人在家里操持，日想夜想，也成了泪人。唉，补好了锅底锅盖又穿窿，一事不通二事又起，这日子叫人怎么过。

对了，我这么笨！一天，大狼在北海的一个宾馆里对一脸疲倦的虎牙说，我小时候，老龟带我上双角岭坳砍柴，在山脚下的往外流水的一堆乱石里，发现里面藏着个小山洞，好舒服呀，我都不舍得出来了。后来老龟用石头封好，说，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我老了，有这个地方满足了呀。虎牙说，妈呀，你干吗不早说？我也有灵感，老龟一辈子也出不了桂门关。

在双角岭坳的一堆乱石里，大狼果然在刨开的一块石头中发现了山洞，洞中的一个角落里躺着奄奄一息的梁阿生。大家七手八脚把他送往镇医院，半天才让他缓过气来。他醒过来就骂，畜生，干这样事，你不是我的儿子！虎牙一脸冤屈，躲开了。

莫生气，老龟，我回来了，我对不起你，我也怕你生气，一家人现在都齐全了，应该高兴的。自古忠孝难全呀，老龟！我们也不想惹你生气呀！大狼给梁阿生跪下了。

11

一连几天，桂门关里喜气洋洋，白天全村人开怀畅饮，晚上在四颗牙的院子里看久违了的牛娘戏，四面八方人客也赶来了，简直有了旧时桂门关村迁客骚人商旅巨贾熙熙攘攘的气象。听到高潮，村里的人都和声高唱，都有点不知自己阿公姓什么了。不甘寂寞的大伯嬷也在戏班中场休息时高调出场，表演了一出拿手好歌：“桂门关口有粥卖/三文两碗你嫌稀/我若有钱娶到你/到你当家你就知。”

梁狗大是桂门关中最不在意瞎折腾的人。他对最近村里的变化不感兴趣。他的注意力全然放在种好番薯芋头上。桂门关人同外界人一样，现在对番薯芋头这种贱生的东西全都不种了。自从老婆走后，梁狗大和番薯芋头最有感情。他想，六万大山多好，能养人，只要是勤一点，饿不死人的。

这天一早，梁狗大送完了仔儿去学校，就上山收番薯芋头去。立秋了，离霜降不远了，山上寒冷得快，番薯芋头有收成了。刚要出门，大狼拦定了他，说，梁狗大，回来，借一步说话。梁狗大以为是大狼又要给他红包了，他客气地说，我得过红包了的，谢谢你！不是的，你先回来，我同你和六叔两人喝几盅。梁狗大不大情愿地跟大狼进屋。他说，我破屋里可是来贵客了，兄弟，莫见笑。

大狼备有下酒的菜，还有梁狗大和六叔没见过的茅台酒。三人你劝我劝，也差不多了。大狼在他们面前甩出两扎人民币，把梁狗大和六叔吓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六叔说，你不要吓老实人啵，我可是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大狼很有风度地笑了，说，六叔是明白人。老实说，只要你们两人给我办一件事，这些钱全归你们！什么事让你这么上心？梁狗大和六叔都争着说，我们能帮的话，兄弟不讲钱，讲钱不兄弟了。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的事，你尽管说。大狼“嘘”一声，说，我要你们做的，和杀人放火差不多。梁狗大和六叔愕然道，不行，不要逼我们犯法噢，梁狗四事儿还不平静呢。一提梁狗四，大狼就红了眼，莫提他了，莫提他了，我早知道了。他是犯天条的，但我说的事一点不同，只要你们按我说的做，我敢保证你们一点事儿也没有。事办了，这些钱全归你们，也让你们像模像样过好一段日子的了。梁狗大首先低下了头，妈呀，够我种几年番薯芋头的收入了。六叔的胆子也壮起来，说，我寡牯佬一个，要命有一条，说吧，兄弟。

12

梁狗大不惦记他的番薯芋头了，连山也不上了，好似腿脚不灵便似的，窝在家里霍霍霍磨柴刀。柴刀磨了一轮又一轮，刀锋在太阳光反射下闪闪发光，锋利得连发丝都吹得断。在桂门关村，如今只有梁狗大能磨出这样锋利的刀来。六叔呢，整天找专注磨刀的梁狗大喝酒，腰也挺直了许多，不像梁虾米，越来越弓。那天一大早，梁狗大手提柴刀，领着喷着酒气的六叔，嘴里哼着山歌，走出桂门关去。

中午时分，两个同病相怜的人突然气势汹汹地窜进依婷外家的院子，把依婷父母一家人吓得直哆嗦。梁狗大把大刀别在裤带头上，说，亲家，莫惊慌，我们是桂门关村的，我叫梁狗大，穷得专靠种番薯芋头活命的。我叫六叔，谁人不知道臭名远扬的寡牯佬六叔呀？六叔也哑着嗓子说。你们想干什么？依婷父亲说，我可是地地道道过日子的人家！我女儿都被你桂门关村人抢去了，还想怎样？没什么，我们砍柴路过，顺便入亲家这儿讨碗水喝。六叔说，哎呀，亲家呀，怎说抢去这些难听的话呢？你女儿在虎牙那里活得多自在，只有皇上的公主才能过这种生活呢，还嫌什么？那好办，快请进，都见外了，别说喝水，喝酒也有。依婷母亲醒过神来，不住劝坐。客气了一阵，大家都放松了。依婷母亲说，亲家的，能否放好刀？等我备好菜，喝一杯先。梁狗大从腰间拔出刀，在大腿上蹭了蹭，说，好，好，放一边去。

梁狗大和六叔在依婷外家喝酒，越喝越畅开了怀。依婷母亲答应道，过两天就请先生给虎牙睇个好日，把人生大事办了，穷人牙齿当金使，讲话算话。梁狗大和六叔终于完成了任务，喝了个大醉，人家把梁狗大的大刀藏好了也不知道，还直夸亲家的酒。都把这两个贼绑起来！一直低声下气的依婷父亲见火候已到，喝令一声，从屋外跳进几个后生，把迷迷糊糊的梁狗大和六叔反绑起来，一直把他们抬回桂门关村，丢在关口后扬长而去。半夜，月朗星稀，在烂醉中有点醒过来的梁狗大发现，有个黏糊糊臭哄哄的狗舌头伸进了他的嘴巴不住地往里舔，他明知是狗了，心里暗骂死发瘟的，等我醒了你就死了，不见我已磨好刀了嗎？骂归骂，梁狗大却浑身散了架似的，没办法抵抗，只好任由野狗舔嘴，都赛同妹儿人亲嘴了。

13

果然，依婷父母不食言，过几天选个吉日就把依婷的八字开好，给梁阿生家送过来。到了办婚事的日子，桂门关村有说不完的热闹，大狼主持的婚礼让大家开了眼界。他把城里的军乐团都请来了，在厅堂旁铆足了劲似的唱，每个人的嘴巴似黄蜂蜇肿似的吹。彩旗从村头一路插到关外两公里的地方，还用吹风机一个劲不停地往红色塑料大拱门里吹气，就像一根扑下南流江吸水的彩虹，都忘记回天堂了。

忙活了几天。虎牙正式做了新郎，依婷风风光光过了门。梁阿生人逢喜事精神爽，三个脚又出现在村头村尾。大狼还接了岳父岳母两人千里迢迢赶来看女儿，李运珍脸色终于红润起来，声音也甜美得多了。虎牙的婚事，把压在桂门关人头上的阴云都暂时驱散了。

哥，看来你是个办大事的人。虎牙对逗李运珍开心的大狼说。大狼不置可否。你是不是很有钱？虎牙说。有钱又有什么不可以？大狼说。

这好办，哥。虎牙像深思熟虑过似的，说，哥，我和依婷有个点子，你投资开发桂门关，办旅游，全村受益，怎样？

这里有最稀缺的旅游资源，不错，前景很好。依婷也附和说，我查过不少资料，这种景观不可复制，可惜上面还不重视开发。我们可请专家搞个论证，利用民间资本开发，到人家要开发时我们才跟着走，粪坑里的水流到最后都是淡的。

哇，才子佳人，天生一对！我们梁家有希望了！大狼愕了片刻，突然兀自鼓起掌来。

大狼就是大狼，没几天，一行知识分子模样的人被大狼请来了。这行人进入南流江盆地，就争论开了。南流南流，河流都是东流，它偏就南流，说明它地理上的独特性，这儿南迁的族群肯定又具有特殊的社会学意义。一到关外，这行蠢蠢欲动的人就嚷着下车，步行上山。到了双角岭峡谷口，他们分头行动，这边的在岩崖上敲敲，那边的在关门上拓制样品。还有的用皮尺在条石上量量。桂门关村人不知道大狼请人来干什么，也不明白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这行人终于上到桂门关村。村里被他们搅得底朝天了。他们在水井处发现了马伏波留下的开凿鬼门关碑记。在梁狗大的门墩内发现了不知何年代的一对石兽，有个角被梁狗大磨刀磨去了一层。有人在古时设的征收盐税的厘金局办公楼里发现了迁人骚客的题诗，不一而足。

宝贝，宝贝啊！吃饭时，为首的头顶没毛的专家长叹，古时从桂林穿贵县至郁林州而经博白的鬼门关，乃为出雷州琼海之陆路捷径，它几乎是一条“弓”的弦。而中原人走水路到琼崖，则绕一个“弓”背：通过漓江桂林直下梧州西江口，再从梧州溯浔江到藤州入北流绣江越鬼门关达玉林过南流江到北海再通南洋。最早走陆路，博白鬼门关出名;后来多走水路，北流鬼门关出名。而今唯有郁林郡西博白县境的鬼门关，历经约两千年的历史风云，不仅保留了地名、关名、村名，更为难得的是，它至今仍然保留着原始风貌，藏在深山人未知。因此，它是岭南保存最完整、最古老、最珍贵的古代关隘文物，是中国南方小至你们县的文化地理标志。你们县古称八桂门户，门户在哪？在鬼门关！鬼门关就鬼门关，改什么桂门关？不伦不类，把特性都抹掉了，这是没文化的突出表现。好在还有不少遗存破坏不大，一旦开发利用，必然产生良好的社会和经济效益，对振兴乡村很有意义。大狼，好好策划，好好干，我们支持你！专家最后说。

大狼也是异常兴奋。他问，大概投资要多少？

多也有多的规划，少也有少的规划。分期开发，首期五百万左右。

14

鬼门关风景区正式开门迎客时，整个桂门关变了样，关外三里地全部种了花木，盖了琉璃瓦的灰色关门上书“鬼门关”三个字，那是皇上题的字，金色的。门联是依婷题的“鬼门关关关难过关关过，世间事事事无成事事成”。两边是景区介绍和两尊古色古香的石兽。沿古道两旁是碑林，都是龙飞凤舞的字。待进了双角岭坳，两边双峰耸立，古木参天，一条古石道沿山坳蜿蜒而上，像是在登天。到了桂门关村村口，古城墙上垛口一个接着一个，上面有身着战袍的士兵持戟巡逻。进了古城墙就是桂门关村，村子进行了风貌改造，原先参差不齐的老房子重新粉饰一新，小洋楼也变成了门面青砖黛瓦古今风格混合的小别墅。吃的，住的，卖山货的，一应俱全。桂门关在家的人也全是穿着古葛布衣裳。女人头上还绾了髻，葛布衣裳里面穿不穿现代乳罩，谁也看不出了。

桂门关村人开张不适应这些古玩意儿，现在眼看人山人海，没工夫理会外人的目光了，各人忙各人的角色，好似自己就是穿越千年遗落在桂门关大山中的古人。像虎牙、依婷这样的年轻人，都当了导游，手举红色三角旗，戴着耳麦，带着游人团团转。大伯嬷在村头开了个粥店，收钱的手都颤抖了。

梁狗大在村尾摆了个摊，卖用火煨熟了的番薯芋头，还有番薯芋头汤。香气飘得很远，客人闻香气而来，三下五除二就抢光了。

算命五的摊子最不显眼，在自己家中。他写有两条幅挂在屋外，上书“好丑照命算，但愿转乾坤”。客人蜂拥而去，转运之旅嘛，三五十块，不在乎，开心开心而已。算命五没有眼睛，他没看扁任何人，但可以洞穿人们的心思。对堆在面前的薪酬也不大感兴趣似的，没在乎客人给不给钱。他只是不时吩咐身边的徒弟，安排好，莫争，一个个来。

这一天是桂门关人最快乐的一天。晚上，大家在大狼家的院子里喝酒，也有在桂门关过夜的客人，一起喝得个天昏地暗。李运珍也来了雅兴，跳了个长袖舞，在月光中似个仙女来到了桂门关。梁阿生也陪亲家喝一杯，亲家也放开了怀。依婷陪虎牙在人群中穿梭劝酒，虽然肚子有了孕，但也一点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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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