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雪阳
张爱玲的小说,像是紧贴时代的画卷,将日常生活里的人与事点染勾勒,形成一个个欲说还休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没有任何主义之争,只有紧贴现实的逼真的传记式的描摹,蕴含着作者对人类宽广深厚的悲悯和关怀。她像一个忠实的记录者,冷静地叙述描摹着普通人的世俗生活。在这些看似琐碎的叙写中,却又有不少留白,引导读者思考隐藏在这些琐事背后的复杂人生。每个人都渴望自己人生的圆满,却时时处处诸多失落与怅惘。这就是张爱玲洞悉的人生百态。她钟爱于婚恋家庭题材的叙写,借此揭示了赤裸裸的人性弱点,揭开了遮蔽在父子之间、母女之间、夫妻之间、情人之间的情感外衣下的冷漠与凄凉,具有跨越时空的对照与启示。
在中篇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中,作者讲述了近代上海大都市洋场文化背景下一个男人与他生命中的多个女人之间的情感纠葛,可这个情感故事贯穿始终的就是无情与冷漠。男主人公在男权的圣坛上俯视着他的恋人、情人、妻子,想要构筑一个“对”的世界。在这个“对”的世界里,既应该有中国传统文化背景,又免不了西方思潮的浸染,既要有古典的稳健,又要有现代的张扬。男主人公在他梦想的“对”的世界的构筑中,逐渐分裂迷失,终究没有如愿。故事以男主人公为线索娓娓道来,很少尖锐的冲突,却处处能品味到作者强烈的对男权意识独具匠心的嘲讽与批判。
小说一开篇就把男女两性在婚恋上的不平等价值进行了揭批。“圣洁的妻”与“热烈的情妇”把女性定位为男性的附属或标签。男性既需要“节”的体面也需要“烈”的欲望。女人的存在价值就是顺应男人的需要,最好是将两种特性集于一身,否则,就不完美,就会让男人失落,当然就会贬值。在这里,女性的价值完全由男性的需求来评判。正如小说的标题,女人如“玫瑰”,或淡雅、或热烈,性质单纯作用单一都无法满足拥有者的需求,尤其是像小说中男主人公佟振保这样的“一个最合理想的中国现代人物”①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51.。
作者在这里采用倒叙的手法将男主人公推到读者面前。他事业成功,虽然出身寒微,但是靠自己的奋斗获得了去英国留学的机会,学成归来谋得了一份很体面的工作,拥有真才实学再加上他的勤奋肯干,坐到了很高的位置。他经济上宽裕,女儿才九岁,大学的学费已经筹备好了。妻子是典型的淑女,拥有大学学历,“身家清白、面目较好、性情温和、从不出来交际”②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51.。他周到事奉母亲、经心提拔兄弟、认真办公、热心待友,是一个克己、义气的不讨人嫌的俗气的现代人。当然,这都只是展现在外人眼前的佟振保的美满生活,也是佟振保按计划推进的属于自己的“对”的世界。然而,拥有如此“美好”人生的佟振保却隐藏了很多难以言说的遗憾与苦闷。
故事中的佟振保是优越的。他是男人,而且是大家羡慕的成功男人。他有留学经历、有过硬技术、有好人缘,还勤奋肯干,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应该拥有不同于普通人的理想人生。他不要碰得头破血流后将就的“点染”,他要从容设计,要自我主宰,要“笔酣墨饱”后从容绘就美好生活的蓝图。成功人士的光环让他一开始对自己的名声极为在意,孝子、义兄、信友的绅士形象风光而体面。但是,光环带给他的满足感逐渐地难以抵挡世俗的诱惑。他因放纵情欲而背叛友情;因怕被拖累而背叛爱情;因不爱妻子而背叛家庭。他表面荣光而内心焦虑迷茫,在情感生活中堕落沉沦。
佟振保的几次情感经历以及他的取舍抉择,都打上了时代的烙印,甚至对当今时代的婚恋观念也有影射。尽管佟振保接受了西方思想的熏陶,但是骨子里仍残留着浓厚的男尊女卑观念、贞节意识以及唯我独尊思想。他对于生活有着强烈的控制欲望。他希望一切都按照他的意志发展,否则他就会烦恼、会羞耻。比如小说写到他在巴黎的一次嫖妓经历。巴黎妓女并非以佟振保的意志为意志,尽管是妓女,她仍在乎自己是否处于最佳的状态,以自己最满意的方式出现,而并没有拜倒在佟振保脚下。这样一个以出卖身体为生的在佟振保眼里是应该卑微到极致的女人并没有让花钱消费的佟振保享有主人的至高无上。妓女对自我尊严的维护让佟振保觉得“无比的羞耻、愤怒”。他认为这是颠倒的错误的世界。所以他决心要创造一个“对”的世界,他拥有绝对自由与主权的世界,以他为绝对中心的世界。
佟振保苦心塑造的完美社会形象与他骨子里的性别优越意识和物化女性的意识直接影响了他在情感道路上的取舍。佟振保有着较强的自我克制力,因为他要保护自己远离麻烦。之所以“坐怀不乱”是因为不愿轻易担负婚姻的责任,不愿被拖累,在这一点上,他保持着一贯的冷静与理智。他在英国留学期间选择女友框定了诸多条件,必须是“正经女人”,又不能过于“矜持做作”,要“爽快”,要“可爱”,要“活泼”,要“大方”。作者在这里采用反讽的手法,把佟振保的“君临一切”的自负与精打细算的自私刻画得入木三分。
初恋女友“玫瑰”是符合佟振保临时女友的上述标准的。首先是英国商人与广东漂亮女人的“杂种”女儿,符合大方的条件;对于最要紧的事“潇洒”“漠然”,总是“心不在焉”,不会轻易谈及婚嫁;“稚气”“天真”符合活泼可爱的条件;“和谁都随便”,符合爽快的条件。可就是这样一个完美的临时女友在佟振保心里是决不能娶来当妻子的。“谁都可以在她身上捞一把”的有点“疯疯傻傻”的有异国风情的漂亮女郎玩一玩,在寂寞时当做消遣是“精刮上算”的,娶回家当妻子则是“劳神伤财,不上算的事”。作者借助这些富有时代感和生活气息的语言将男主人公那种与生俱来的男性优越感和自私自利的占有欲进行了嘲讽与批判。
在男主人公佟振保的观念中,妻子就只能是他的专有物,是决不可以分享的。至于西洋化了的大方的女人只适合谈谈情、说说爱,借此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若要娶回家是万万不可能的。尽管选择权牢牢地抓在自己手中,但是毅然决然放弃过后,他还是懊悔了。应该说初恋女友“玫瑰”是佟振保生命中比较尊重的一位女性了,他对其“发乎情、止乎礼”,完全是君子做派,但是作者通过对其心理刻画,表露了女性在男性视域里的物化地位,男性与女性之间的距离远近取决于男性在这一距离范围内是利多还是弊多。
所以,佟振保神圣的“坐怀不乱”的君子做派是有前提条件的。在佟振保的人生哲学词典中,像初恋女友“玫瑰”这样的女性,因为是正经女人,是天真的仍有好名声的女人,他又不想担负婚姻的责任,所以即使“玫瑰”以身相许、投怀送抱,他也一定要克制住,不可有实质性的染指。而朋友王士洪的妻子王娇蕊却不一样。王娇蕊几乎拥有初恋女友“玫瑰”所有的能吸引佟振保的优点,而且更具有成熟漂亮女性的魅力,对佟振保产生了难以抗拒的诱惑力。王娇蕊因为玩男人玩得名声不好了,才嫁给了王士洪。结婚后的王娇蕊并没有改邪归正,“贪玩好吃”,以玩弄男人为日常消遣,是调情高手,还自诩自己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谁都可以来与她调情消遣。她的这种“聪明爽快”以及精神上的不成熟,或者说她的这种游戏婚姻与情感的态度在佟振保看来是最为可爱的,因为不需要担负责任,也是对佟振保的自制力构成强大冲击。
但是在放纵欲望与潜在损失之间,佟振保还是有过考量的。所以一开始,在佟振保与王娇蕊之间横着很多障碍。佟振保“坐怀不乱”的好名声、王士洪对他的帮助与信任、他的社会地位与完美的绅士形象以及锦绣前程,都不容许他僭越道德。然而,对道义的坚守抵挡不住欲望的召唤,何况王娇蕊又是极其符合佟振保调情对象的条件。王士洪离家以后,王娇蕊故伎重演,开始了她的玩男人游戏。稚气的娇媚、对自己在男女问题上的坏名声的毫不遮掩,对佟振保的一再挑逗等,一点点摧毁着佟振保内心并不坚固的道义防线。因为王娇蕊“有许多情夫”,自己的加入与否,仅仅是数量上“多一个少一个”的事,当事人应该“不会在乎”,因而对早已背负耻辱的王士洪来说“也并不受到更大的委屈”。可见,在佟振保看来,王娇蕊决不是值得认真对待的人,尽管她在灵与肉上都对他产生了极强的吸引力,但是劣迹斑斑的王娇蕊的情感是不需要负责任的。
虽然王娇蕊与初恋女友“玫瑰”有太多的相同点,但最终摧毁佟振保防线的并非这些极具诱惑力的相同点,而是二者的不同点。初恋女友“玫瑰”想托付终身,是正经的女人;而王娇蕊不同,是情场上的男性猎手,是一个名声在外的“爱匠”,对丈夫不忠、任性、自由的散发着肉欲气息的热浪女人。佟振保在欲念上对王娇蕊是渴望的,甚至有着变态的窥视心理,难以抗拒地与她调情。但是一开始他极力地保持距离、坚守防线,因为他打心眼里是看不起王娇蕊的,接近她,怕自己的名声受损而付出代价,是不值当的。
王娇蕊被佟振保归为不正经、不清白的女人,恰恰又是一个有吃有住有钱花有人伺候的随便玩弄男人的已婚女人,理所当然地是谁都可以随便捞一把不要负责人的女人。佟振保的挣扎与逃避,是在权衡和这样的女人走得更近是否上算。他得对自己负责,他得做自己的主人,而不能是欲望的奴隶。与初恋“玫瑰”之间的光明磊落是他一直以来的骄傲。可他终究还是向他所不齿的邪恶欲望屈服,他用眼泪为自己进行了忏悔与洗礼:我知道我不应该,我努力过,但是我抵挡不住罪恶的召唤。洗礼过后,带着兴奋和刺激加入到王娇蕊的爱欲游戏中。王娇蕊“婴孩的头脑与成熟的妇人的美”完全“征服”了他。佟振保骨子里喜欢与大方、爽快、活泼的女性调情的玩世不恭,与王娇蕊的浪荡一拍即合。在这一场情感游戏里,佟振保是清醒地堕落着,享受着不应该的“无耻的快乐”。
佟振保把自己当成王娇蕊感情的免费的临时“租客”,而王娇蕊是极富魅力的理想的情人,她是太好的“爱匠”。佟振保认为自己与王娇蕊偷情,是屈尊迎合,好比“从高处跌落的物件”。王娇蕊不仅从中获得了“惊人”的成就感,而且“昏了头”地动了真感情,“生平第一次”对一个男人产生了爱。突然专情的王娇蕊对于不愿担负责任的佟振保来说是危险的,尽管佟振保也渴望王娇蕊这栋情感的公寓只对他一个人开放,最好是一栋只属于他的“单幢”的情感的房子。那是一种征服的满足,是佟振保一直以来只想当主人的一种满足,并不包括感情。他只想从从王娇蕊那获得“唧唧喳喳的肉的喜悦”,当热闹安静下来后,佟振保觉得“只剩下一种苍凉的安宁”。因为他原本是来凑热闹的,如今热闹没有了,他也准备撤离了。
一直被男人们追捧着的“爱匠”王娇蕊,一下子想要为佟振保“从良”了。可佟振保是清醒的,王娇蕊平生第一次为一个男人擎上她的专情,让佟振保有一种征服与主宰的优越感,但王娇蕊视若珍宝的“真情”不是佟振保参与情感游戏的目的。因为王娇蕊这样的“娶不得的”女人是没有资格和他谈感情的。王娇蕊的真情和佟振保自己的社会地位、前途比起来,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被爱冲昏头脑的王娇蕊想要郑重地为自己的感情来一次名正言顺的整理,果断地向王士洪提出离婚,准备利落地嫁给“穷形极相”的“只会做事”而“不太聪明”的佟振保,她愿意为爱而牺牲。可自视甚高、平生第一次为爱而抉择的王娇蕊并不知道自己在佟振保眼里竟是这样的卑贱。明白过后,倍感屈辱,她用眼泪埋葬了她的爱。佟振保又一次为了“崇高的理智的制裁,以超人的铁一般的决定”践踏了一个女人的真情,再次回到“对”的轨道,做回了自己的主人,继续构建“对的”世界。
佟振保的婚姻是按照自己的意志选择的,孟烟鹂是纯粹的、迟钝的、羞缩的、安静的、规矩的像一张白纸一样身家清白的女孩。可这位“圣洁的妻”一开始除了“圣洁”似乎一切都差强人意。她的婚后世界和她本人一样苍白,佟振保是她所有的依靠。她爱佟振保的理由就是因为他是她丈夫。虽然是大学毕业,却不具备大学毕业的素养与智慧,既不懂应酬,也不会治家。“人笨凡事难”,是佟振保对这个无能的妻子所作的绝望的结论。他觉得他给了孟烟鹂婚姻,让她衣食无忧,她就应该安分守己、感恩戴德。所以,当孟烟鹂终于受不了他的背叛与长期的冷落而从裁缝那里寻找情感慰藉时,他反复呢喃自己对她“那么好,那么好”。这是极具讽刺意味的。佟振保之所以认为他对孟烟鹂好,就是因为他选择了孟烟鹂结婚,并且没有离婚。初恋女友“玫瑰”、情投意合的情妇王娇蕊都没能走进他的婚姻,而孟烟鹂得到了,这就是莫大的恩赐。在孟烟鹂面前,佟振保一直是以主人自居的,孟烟鹂是他以婚姻的名义豢养在家里的充当他体面的太太角色,就不应该再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欲念,因为她在佟振保的生活中只是被禁锢在婚姻的屏风上的符号的存在,连作为女人的性价值也不存在了。孟烟鹂的出轨无疑将她体面的符号的价值也抹去了,彻底颠覆了佟振保一直憧憬并守护的“对的”世界。
《红玫瑰与白玫瑰》通过这样一个看似“鸳鸯蝴蝶”式的婚恋家庭故事,将一个看似“成功”却限于苦闷的具有现代意义的男性形象勾勒得惟妙惟肖。微妙的心理描写,圆融而复杂的意象,亦虚亦实的背景,都使得作品有了强烈的发散、超越功能,既表现出特定的“那一个”的家庭生活,又涵摄了“一切时代皆有皆通的人性状态”①刘再复.张爱玲的小说与夏志清的现代小说史[M]//人文十三步.北京:中信出版社,2010:57.。正如张爱玲自己说的,她是要“描写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下来的记忆,而以此给予周围的现实一个启示”②张爱玲.自己的文章[M]//张爱玲文集:第4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175.。《红玫瑰与白玫瑰》更深刻的价值正在于通过世俗生活习以为常的两性在“性价值”“性道德”上的不平等,对男权意识进行的嘲讽与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