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明月夜赏琴

郝听雨

一壶铁观音，氤氲袅袅，茶叶在紫砂壶里浮浮沉沉，此刻的心绪仿若壶里的茶叶浮沉错落，缓缓拥挤，渐渐堆积成一枕素意心事，结语心头。残梦初醒，凝固了呼吸，在这夏日的夜晚，许多安静的清凉冲淡了睡意。窗外密影相拥，一朵月光淡然，仿佛盛开在一株睡莲里，独守沉寂空明，不悲亦不喜。

无意聆听一首古琴妙韵，琴音流转，穿越古今，柔软的灵魂不经意间潜入音乐的光阴打开时光的门扉。看见的，抑或看不见的流年，旧事浮尘，心若琉璃，深浅不一留下刻骨的痕迹，与时光安静地厮守缠绵。

今夜由琴声出发，潜音乐的光阴，赏明月的华彩。月的称谓很多，或为“素魄”、或为“金镜”、或为“婵娟”、或为“玉兔”、或为“冰轮”、或为“冰壶”、或为“蟾蜍”、或为“玉盘”；但对于文学，月的称谓便只有一种，那就是——梦！正因为它是文学深处的梦，所以从辞赋到诗词，从骈文至杂曲，从小说至传奇，历代文人唯独对一个“月”字钟情。如李白、杜甫、白居易、司空图、刘禹锡、徐放、朱庆余、曹鼐、张祜、苏轼和朱淑真等人，无一不是月之知音。我想古人写月、颂月、寄月、痴月和醉月，大抵也缘起于诗人的心境与感悟。只有拥有一颗自然清凉的心，才能与月共语、共舞、共鸣、共亮。

听琴赏月，一个人或歌或酌，两个人款款散步，三个人拈花而笑。在夜里，琴音泠泠，驱散心中的燥热，随心放纵，与月光融为一体。在月下起舞，在月下放歌，在月下把盏。月下的舞姿透着优雅和曼妙，月下的乐曲悠扬和悦耳，月下的心跳合了韵律——心思远，琴婉转！

古琴曲清微淡远，追求大音希声，如我梦中隐居的桃花源。夜半披衣赏月，岳飞曾惆怅道：“欲将心事赋瑶琴，弦断有谁听？”

传说舜曾做五弦琴，以歌南风。《诗经》中，亦有“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我有嘉宾，鼓瑟鼓琴”之说，说明了古琴历史之悠远。琴长三尺六寸五，代表三百六十五日。古琴面是圆的，底是平的，“面圆法天，底平法地”，讲究天人合一。面上有十三个徽位，表示农历包括闰月在内的十三个月。最初古琴的五根弦代表五行金木水火土，实为宫商角徵羽五音，后周文王和周武王各加一弦，于是古琴成七弦琴，又称为瑶琴。

历史上有四大名琴，分别是蔡邕的“焦尾琴”、齐桓公的“号钟琴”、楚庄王的“绕梁琴”和司马相如的“绿绮琴”。《后汉书·蔡邕传》：“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号钟琴”是周代的名琴。此琴音之洪亮，犹如钟声激荡，号角长鸣，令人震耳欲聋。“绕梁琴”余音袅袅，使得楚庄王整天弹琴作乐，最终下场却为琴身碎断。司马相如因华丽诗赋得“绿绮琴”，并以一曲《凤求凰》，娶到了一代才女卓文君。

一曲《凤求凰》：“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使我沦亡。”如泣如诉，真真切切，欲语还休的凝结，怦然心动的惆怅，让聆听之人无不动容。

一曲《高山流水》，自然会想到俞子期与仲伯牙的故事。《吕氏春秋》记载了《高山流水》与俞伯牙摔琴谢知音钟子期，言“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之意。琴曲始于幽涧滴泉，清清冷冷，孤孤单单。而后，点点滴滴的泉水聚成了淙淙潺潺的小溪，顽强地跃下层峦迭嶂，穿过暗礁险滩，成就了波涛澎湃的江海，最终归于平静。此曲蕴含天地之气韵，跌宕起伏延绵不绝，音质清丽脱俗，表现出山间流水的丰富形态。山清水秀，轻烟缕缕，一张古琴，几声谐起，清音一曲，高山流水，知音邂逅。何等浪漫！何等温婉！

一曲《秋风辞》，因谱中有李白写的《秋风词》而得名。“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琴声中的幽怨与凝结，一咏三叹的重复低徊，道尽多少相思，倾尽一生衷肠。

《平沙落雁》描绘的场景恢弘空旷而寂寥，轻悄悄地雁落平沙，一种闲淡，一种隐逸。恢弘如天地，似逸士之心胸；空旷如平沙，寂寥如高飞低旋之鸿雁，叹人生之缥缈。气韵浑然的琴曲，竟能美妙如斯。

《阳关三迭》以王维诗《送元二使安西》为词，词中写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曲调纯朴而感情饱满，带着浓浓愁绪，百般珍惜，万分叮咛，道不尽的珍重与离别。孤灯映照远怀友人，月色高挂思念友人，阳关三迭离别友人，阶前急雨担忧友人。这是诗人的友情，何等婉约！何等清寂！桃园结义，幽歌慷慨，肝脑涂地，患难相交，生死与共。何等豪气！何等雄浑！此时，琴曲里流淌出一种淡淡的伤感，令人感慨生命的短暂与渺小，仿佛时间像那月色悄然地从指间溜走……

月是哲人，亦为爱人，一个明眸如水、体贴入微的爱人。她不但启示了我们怎样快乐，也诠释了我们如何医治忧伤。无论你的心境何等苍凉，你的人生何等沧桑，她总能用最浪漫的方式，让你的眼泪含情一笑。无论你的心有多伤，神有多伤，情有多伤，她总能以爱的物语，让你的心忘却疼痛。所以诗人骚客也好，名士凡俗也罢，皆因一个月字，懂得了爱。复看路上的月，进者是乐，退亦为乐；想心中的月，得时是乐，失亦为乐；悟人生中的月，出世是乐，入世亦乐。正是这充满着爱和关怀的月，才让我们一次次走过斜阳，而不寂寞；走过幽谷，而不落寞。世间的风雨雷电，一刹那，满是月的光亮。

从琴曲到月的光亮，我看到了世事曲折，人生苦短。

从琴曲到月的光亮，我看到了铁马金戈的磅礴气势，气宇轩昂的英雄气概。

从琴曲到月的光亮，我看到了五颜六色，青的山，绿的水，蓝的天，白的云，红的花……

从琴曲到月的光亮，我看到了生死契阔的爱情，点一盏青灯暗吟伤词的无奈，阑干倚遍独自的神伤，寻寻觅觅的殷殷期盼，朝朝暮暮的相偎相依……

仲夏的夜晚，月满如华盖，琴音潺潺若流水，洗净一世浮尘，还你一颗清净通透心。余音袅绕，我像莫奈笔下的睡莲，身披柔纱般的月光，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