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尉建文 李培林
【尉建文单位系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社会管理研究院/社会学院,李培林单位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摘自《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
“后西方社会学”这个概念,是由中国和法国的一些社会学家们共同提出的。确切地说,李培林研究员和罗兰(Roulleau-Berger)教授共同主持的一个中国社会科学院和法国国家科研中心的国际合作实验室使用了这样一个名字,即“后西方社会学和田野工作实验室”。根据李培林的解释,“后西方社会学”有以下几层含义:第一,在非西方国家,特别是发展中国家,社会学都是从西方引入的,大学里教的社会学课程中,通常都有一门“西方社会学理论”或“西方社会学思想史”,在某种意义上,“西方社会学”相当于“经典社会学”;第二,“后西方社会学”是指在全球化背景下根据各国不同的新发展经验对当代社会学的重塑,这里的“后”,更多的是创新、发展、重构甚至超越的含义,而不是摈弃、颠覆、反抗和解构的含义;第三,“后西方社会学”是一个开放的、面向未来的学术体系,它将基于各种新的发展经验,融合各种新发现的社会规则,塑造能够面对新的社会问题的当代社会学。
社会学的兴起是对现代社会出现的一种回应,我们可以说社会学是探索与反思现代性的一门学问(Aron,1971)。在过去的现代化理论逻辑中,现代化从来都是与西方社会相联系,与工业化、都市化等相联系,与经济发达、政治民主、社会自由相联系(李培林,2008)。但全球化的过程总在变化之中。现代性的全球化实际上是一个多元的现代性格局,现代历史社会的发展不能嵌入到“西方及其他”(west and the rest)格局之中。构建现代世界的多样性,需要“去西方中心化”,走出东西方二元对立的社会批判(Therborn,1995)。尤其是要超越现代性的宏大叙事和社会科学旧有规范,打破了民族中心主义在特定时空建构起来的学术失衡,构建去殖民化的“后西方社会学”(Li & Roulleau-Berger,2013;Roulleau-Berger,2016)。
“后西方社会学”并非后殖民主义话语中解构西方话语霸权的武器,更非“东方”概念进一步的“意识形态化”,而是试图共同建构一种超越西方和非西方二元对立的社会学知识体系。中国社会学的知识取向与中国的“现代转向”是同轨的,当今的中国社会学应该从全球化的视野去理解和建构中国的现代性(金耀基,1998)。中国、俄罗斯、印度、巴西等大国的兴起,可能会形成与“西方现代化”不同的现代化道路。从某种意义上讲,中国近四十年的改革实践超越了很多西方传统理论。“中国经验”不完全是一个具有地域规定性的概念,应成为“后西方社会学”的重要内容。它不排斥其他国家的经验,也不追求普适价值,但它会成为世界发展理念的重要组成部分。
当代中国社会学的一个鲜明特点,就是“问题导向”,或者说,它的成就更多地体现在为解决各种发展问题所发挥的作用,可能还没有哪一个国家的社会学,像中国社会学那样,远远超出学术的圈子,在社会上产生如此广泛的影响。本文梳理了中国社会学自20世纪80年代初恢复重建以来的重要研究,选择了对建构国际社会学或者说“后西方社会学”能够形成对话的五个专题进行总结,以期推动中国社会学的国际对话。这五个专题是:社会结构转型、产权安排、企业与组织、社会分层、社会资本。
社会结构转型是社会学研究世界现代化进程的一个经典问题。西方社会结构转型理论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传统”和“现代”的对立与分野,如身份社会和契约社会、军事社会和工业社会、民俗社会和都市社会、前现代社会和现代社会,等等。传统与现代之间是径渭分明的,二者之间似乎存在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门槛。西方现代化理论家们习惯于把西方发达国家作为现代社会的理想类型,然后从这种类型的反面去推导传统社会的特征。但传统本身就是一个蕴含着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动态积淀过程。真实的世界是一个连续谱,存在许多看似“过渡”,其实相当“稳定”的资源配置类型(李培林,1992)。
中国社会学界从20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开始讨论社会结构转型问题,并形成了一批有影响的研究成果。中国的社会结构转型除具有一些带有普遍意义的共同特征外,还具有自身的特殊性。中国社会转型呈现出三个显著不同于西方社会转型的特点,并由此形成了一些特殊的社会运行规则。
第一,社会结构转型和经济体制转型同步进行。这就使得中国发展的模式既不同于被称为“东亚奇迹”的东亚四小龙模式,也不同于俄罗斯和东欧国家的转轨国家模式。第二,中国社会结构转型是一种重要的社会资源配置方式。中国的社会结构转型是既不同于市场调节也不同于国家干预的“另一只看不见的手”,它所形成的变革和创新力量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社会资源的配置状况和发展方向。第三,中国社会结构转型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叠加。不同的发展阶段、不同的社会生活、不同的发展问题,都凝聚在同一个国家的同一个现实空间,这在过去的现代化历史上是罕见的(李培林,2016)。
中国社会结构转型将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但2010年之后,即改革开放30年之后,中国在城市化速度、劳动力供给关系、职业结构变动、收入分配格局、老龄化社会等方面,都出现了一些具有标志性的“转折点”,中国似乎从“经济起飞时期”进入“新成长时期”(李培林,2016)。中国社会学家们对中国社会结构转型的研究,在理论上的一个贡献,也许就是使中国社会学走出了“国家与社会”对立分野分析框架的束缚,在政府、社会、市场的三维视角中研究和分析问题,特别是注重对不同于政府和市场的社会力量的研究。
在西方学术界,产权理论主要是在新古典经济学和新制度经济学的框架中进行的。最基本的命题是:“产权是一束权利”(Demsetz,1967)。西方产权理论的参考框架是没有任何产权的自然经济。但越来越多的研究表明,产权问题不能简单地从经济、法律或政治等任何一个单一维度来理解,而应考虑其嵌入的社会、历史、制度和文化背景(Hann,2007)。
在中国转型经济社会中,经济改革中制度变迁的初始条件与新古典经济学的“自然经济”起点不同。非市场机制的交换活动普遍存在,产权变革被嵌入在各种制度基础之上(周雪光,2005)。西方排他性为主导的产权理论,在解释中国企业改革和经济发展时遇到了挑战。“产权模糊”的乡镇集体企业,在中国改革之初曾取得异乎寻常的成功(李稻葵,1997),但“产权明晰”并没有能够解决乡镇集体企业后期改制中存在的诸多实践难题(折晓叶、陈婴婴,2005)。近年来,中国社会学家基于本土经验和实践,提炼出有别于西方古典经济学的产权概念,并建立具有普遍意义的分析方法和理论假说,名之为“产权的社会视角”(曹正汉,2008)。
一个重要研究领域是混合产权和关系产权。倪志伟最早提出了企业“混合型产权”在中国转型经济过程中的意义。刘世定对“产权”这一概念及其分析框架在中国问题上的概括力和解释力提出质疑。他根据乡镇企业研究的经验,提出了“占有”的概念,并从三个维度对占有制度进行了分析。周雪光则着眼于组织与环境的关系,即与其他组织、制度环境或者内部不同群体之间稳定的交往关联,进一步提出与经济学“产权是一束权利”不同的“关系产权”概念。“关系产权”强调“产权是一束关系”这一中心命题,从而提供了一种与经济学产权理论不同的全新思路,在中国社会产权制度研究方面作出了重要的贡献(周雪光,2005)。
另外一个重要的研究领域是集体产权或共有产权。所谓“集体产权”,其实是社区内一份隐性的、非正式的“社会性合约”。这类合约主要不是依据法律来达成,而是各方当事人依据广泛认同的公平原则,在互动中自发建构出来的(申静、王汉生,2005)。
中国社会学们对产权“社会视角”的研究,揭示了产权安排在国有和私有之间、经济活动组织方式在企业等级制和市场网络制之间、社会管理方式在“单位”和社区之间,实际上都存在着连续谱的多样性。在中国社会,产权界定规则嵌入在特定的社会结构之中,要根据特定社会结构的约束条件来理解产权界定规则及其多样性,这就修正了“集体产权是模糊”的认知,有助于深入揭示中国实际的产权改革逻辑,也促进了产权社会建构理论的发展。
中国的单位组织是一种特殊的组织形态,与西方市场经济下的产业组织有着显著区别。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单位”研究成为中国社会学中颇具影响力的研究领域。单位组织构成了现代中国社会独特的两极结构:一极是权力高度集中的国家和政府,另一极则是大量相对分散和相对封闭的一个个的单位组织。国家通过单位实现资源分配和对社会的整合与控制(路风,1989;李汉林,1993)。
中国的国有企业在本质上是一种“单位组织”,除了具有其他西方国家国有经济的一般特征以外,还具有中国独有的制度性特征。作为单位组织的中国国有企业不但承担经济功能,也承担社会和政治功能。国有企业为实现其非经济功能所付出的成本,就被称之为国有企业的社会成本。国有企业社会成本理论解释了国有企业在推行市场化体制改革和生产率有所提高的情况下,主要效益指标却在恶化,从而出现“有增长而无发展”的困境(李培林、张翼,1999)。
在中国国有企业改革和转型的过程中,“下岗”是中国国有企业在就业体制市场化转变过程中的一种过渡性制度安排,与西方社会的“失业”有着显著差异。“下岗职工”再就业过程“人力资本失灵”的现象,则直接挑战了西方社会经典的人力资本理论。在中国社会市场转型时期,人力资本对劳动者的收入回报在逐渐上升。但对中国下岗职工再就业的研究发现,与常规人力资本理论的推论相反,在下岗职工的收入决定、阶层认同和社会态度等方面,存在着“人力资本失灵”现象,即下岗职工以往的人力资本积累对提高其收入水平和促进社会态度的理性化不再发挥作用。在市场转轨和产业结构改造的大转折时期,市场的知识需求和职业结构发生变化,从而导致下岗职工人力资本的断裂。在人力资本失灵的情况下,不是穷人更容易采取激烈的行动,而是人力资本失灵严重的穷人更容易采取激烈的行动(李培林、张翼,2003)。
中国社会学家对“单位”组织和国有企业的研究,揭示了在社会主义制度之下国家、企业和社会独特互动关系,总结了在社会主义国家转型时期企业组织的运行逻辑和基本规则,拓展了西方组织研究中的社会成本理论,挑战了西方社会经典的人力资本理论,丰富了市场转型时期的组织理论。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各阶层分化加剧,社会分层逐渐成为中国社会学研究的核心领域。在西方社会,中间阶级认同于社会的主流价值观,被视为社会发展的“稳定器”和社会冲突的“缓冲层”。而在中国,中间阶层的社会意识更为复杂。中间阶层对当地政府工作满意程度的评价较低、对当地政府的信任程度较差、社会公平感不高,对未来社会发生冲突的心理感受也最强烈。中产阶层的社会批判意识渐趋显化,其政治态度也并不保守,具有相对较大的社会改造风险(张翼,2008)。
在阶层认同方面,中国社会学家研究发现,与西方国家民众普遍认同社会“中层”认同的情况不同,中国民众客观阶级归属与主观阶级认同不一致的现象更为突显,且存在明显的“向下偏移”倾向(李培林,2005)。这种阶层认同向下“偏移”并不是一种整体结构的偏移,主要有两个特点:一是自认为处于社会中层的人偏少;第二,认为处于社会底层的人数相对较多。(李培林、张翼,2008)。
在社会态度的研究中,作为大规模移民的主体,农民工积极的社会态度颇受关注。在西方国家,大量人口的迁徙对缺乏劳动力或人才的国家有利,但同时也带来诸多问题。西方学者一直对中国大规模的民工流动可能造成的社会后果表示担忧,把进城的农民工视为对社会稳定的一种威胁。但研究已经表明,农民工是中国经济建设的主力军,而不是社会稳定的破坏者(李培林,李炜,2007)。中国数亿农民工进城这种大规模的内部移民,因经济社会地位、人际关系、文化、生活方式等方面的差异而产生的社会认同和社会整合问题,表面上看与国际移民产生的问题有相似之处,但结果却是完全不同的,这对我们思考现实的社会融入问题有重要的启示。
社会资本现已发展成为近二十多年中国社会学的重要议题。社会资本的本土化研究已经对西方经典的理论和研究提出了异议和挑战。
在西方社会资本与求职的研究中,格兰诺维特“弱关系力量”的研究影响甚广。而中国社会是一个以“人情回报”、信任、义务为特征的社会,更经常地通过“强关系”而非“弱关系”寻找工作,“强关系”获取工作机会更为有效。此外,求职者使用间接关系比直接关系更可能得到较好的工作。求职者和最终帮助者通过中介者建立了间接的关系,中介者与他们是密切的而非弱的关系。在中国的工作分配制度时期,强关系的作用更为显著(Bian,1997)。
“结构洞”是西方社会资本理论中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博特认为,“结构洞”能够为其占据者获取“信息利益”和“控制利益”提供机会,从而比网络中其他位置上的成员更具有竞争优势。结构洞对个体职业流动和晋升具有重要影响(Burt,1992)。但基于中国的研究发现,在中国以集体主义为特征的社会文化和以高度承诺为特征的组织文化中,结构洞并的优势并不存在。相反,优秀的企业应该在管理中鼓励员工去努力填补“结构洞”,使员工之间尽量保持相互联系、相互沟通的状态,通过增进团队合作的方式来促进企业和个人绩效的良性增长(Xiao & Tusi,2007)。
在个体层面,定位法测量的核心内容之一是使用网络中职业的声望来计算个体社会资本(Lin & Dumin,1986)。但这种做法在中国社会应用的合理性是值得推敲的。在中国社会与文化背景下,由于中国的“官本位”传统以及社会转型的综合影响,权力在社会生活中一直都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在中国社会,职业权力与职业声望之间存在显著差异,基于职业权力计算出来的社会资本无论在信度和效度方面都优于基于职业声望计算出来的社会资本(尉建文、赵延东,2011)。
中国的社会巨变以及形成的“中国经验”,必定会对世界经济政治秩序产生影响。中国社会学有责任向世界解读中国社会的变化,让世界更好地了解中国。中国社会学要以人类关于社会变迁和社会发展的共同的知识财富为基础,系统而全面地了解国外社会学发展的各种趋势,把握住国际上社会学研究的理论前沿问题。要善于理解和辨析各种不同的理论学派观察社会现实的视角和方法,积极参与国际社会学界共同的知识积累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