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重构与我国政治学研究的转型

2018-11-17 07:17:35刘伟
社会观察 2018年6期
关键词:政治学话语建构

文/刘伟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的人文社会科学得到了全面的恢复和发展。不管是党和政府倡导与促进的学术研究基本取向,抑或是学术界部分学者的自觉努力,哲学社会科学的本土化一直都在进行当中,哲学社会科学的话语体系也一直在重构当中。

那么,中央近年来为何专门强调哲学社会科学的话语体系问题呢?这种强调在什么意义上是全新的?其中直接针对的问题和最主要的诉求又是什么?梳理习近平总书记的专门讲话,可以发现这其中的考虑,即中央此次强调哲学社会科学的话语体系问题,意在明确宣示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和表达中的中国主体性,并强调哲学社会科学为中国的主体性服务。这至少说明两点:一是中央对改革开放近40年哲学社会科学的研究,尤其是其话语状况有重构的需求;二是中央对哲学社会科学的发展,尤其是其话语体系的创新方向是明确的。对政治学的学术话语来说,这两点的针对性无疑是非常明显的。

成为“问题”的政治学话语

正是因为要明确地追求并贯彻中国的主体性,我国当前的政治学学术话语才成为一个急需改观的问题。就学术话语而言,最主要的就包括概念(范畴)、理论(理念,范式)与方法(路径,技术)三大板块。回顾我国政治学恢复并发展的历史可以发现,我国政治学在概念、理论和方法三个方面均取得了相当的成绩。但如果以中国主体性这一尺度来审视,政治学学术话语仍存在问题。

在我国政治学研究中,自主生产概念、建构理论、创新方法的能力总体上偏弱,而简单采用来自欧美的概念、理论和方法的现象依然严重。问题是,现成的政治学概念、理论和方法本来有其独特的经验基础,并不一定能很好地解释中国政治的内在逻辑或运用于对中国政治的分析中,更不能有效地支持中国政治的未来建构。特别是在采用那些明显具有价值偏好或意识形态色彩的概念或理论时,我们在不知不觉中简单采用了“他者”的立场,对中国政治的特殊性未能充分审视,对中国政治的正当性未能充分认知。由此导致了政治学的学术表达与政治现实之间的巨大裂痕。而在政治学学术话语与中国政治实践和政治经验的关系上,解释性话语明显不及批判性话语,政治学话语的正当化功能尤显不足。虽然不能否认学者的研究应该独立,并应具有一定的批判性,但批判应该在全面而深入地了解事实之后进行,而不是从单纯地从理念或视框出发,简单地批判现实并建构中国政治的未来。

现有的政治学话语,对中国政治发展道路的解释力不足,对党和国家政治决策的贡献度有限,对其他社会科学学科的影响力有限,对社会舆论和公众的引导力更是微弱。

当前我国政治学话语之缺陷的三个层面

就我国政治学学术话语之缺陷而言,实际上存在三个不同层面的剖析,不同层面的剖析显然有不同的侧重,概括来讲,主要集中于研究立场或立足点、学术发展阶段和研究水平、政治学的国际话语权三个层面,这也是反思政治学概念、理论和方法的三个基本维度。但现有的讨论大都未能系统地涵盖这三个层面,也未能清晰地阐明这三者之间的关系会如何影响政治学话语的重构。

1.中国主位意识缺乏

中国的政治学研究应该立足中国,扎根中国,坚持从中国看中国,从中国看他国、看世界,基于中国政治历史和现实建构理论并设定未来的政治图景。这就是中国主位意识。就此而言,正是政治学研究的中国主位意识缺乏,才导致政治学概念、理论和方法运用上的一系列问题。

中国主位意识缺乏在政治学概念和理论上表现为:对中国本土政治概念、理论的生疏和回避,譬如中国普通人日常生活中所使用的政治概念和所信奉的政治理论,党和国家路线方针政策和宣传话语中的政治概念与理论,政治实践中形成的一些概念和理论主张,等等;简单借用欧美政治学的基本概念和理论来解释中国政治或建构政治理论,而对这些概念、理论的经验基础和价值取向缺乏基于中国政治事实的反思;基于中国的政治史和丰富的政治实践,原创性地提炼具有学术想象力的政治学概念、理论的自觉性和自信心不足。

中国主位意识缺乏,在政治学方法上表现为:单纯地倚重国外新潮的研究方法和分析技术,特别是单向崇拜量化分析方面的研究技术,而忽视了对中国这样一个超大规模的政治体,大历史、大结构、大制度、大理论的研究方法从来都不可或缺;简单推崇量化和大数据研究,而忽视了质性研究对理解中国政治丰富性的不可替代性;忽视对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这一马克思主义基本方法论的有效运用,从而使政治学界的部分讨论与党和国家的相关表述存在严重的隔阂。

2.学术发展阶段决定的研究水平

当前我国政治学话语之缺陷,前述中国主位意识之缺乏显然要承担相当责任。但主位意识属于研究立场、心态和取向问题,并不能决定话语的质量和水平。政治学话语质量和水平上的不足,主要还是受制于我国政治学研究水平的不足。而研究水平的不足,不仅归因于我国政治学独特的成长历程,也受制于政治学发展所处的独特阶段。

在我国,现代政治学的学术研究只是从清末民初才开始的。民国时期的政治学主要效法日本和欧美的话语体系,学术研究的西方化明显,本土化则刚刚起步。1949年后,随着轰轰烈烈的国家建设需要和向苏联的学习,一方面是政治学研究中意识形态的取向压倒一切,学理和学术的因素受到抑制;另一方面,1952年我国根据苏联的高教体制取消了大学中的政治学系科,国内政治学研究的传承与创新自然受到冲击。直到1979年邓小平号召政治学等学科“补课”,中国政治学才得以恢复。自20世纪80年代起,我国的政治学研究从早期的编撰教科书开始,逐步转向对经典作品特别是西方政治学经典著作的阅读和引用,进而逐步转向对中国现实政治问题的关注。

就发展阶段而言,政治学界对欧美政治学研究成果的学习、消化和吸收尚未全面完成,结合中国政治经验所作的本土化研究仍在起步阶段。这并不是说政治学者不够努力,而只是说明学术成长有其自身的周期性和规律性,需要好几代学者不断地传承和积累,以及整个学术共同体的规范和成熟。

在概念上,政治学者的概念化能力不强。众多学者仍处在对现成概念的简单套用阶段,而不能很好地结合对中国政治实践的研究为现有概念注入新的内涵,或原创有概括力和解释力的全新概念。理论与概念的表现相近。限于国内政治学学术积累和所处发展阶段,国内政治学学者不擅长建构庞大而严密的理论体系。而基于中国政治事实而建构的微观和中观政治学理论,也未能上升至普遍理论的层面,其理论说服力有限。在方法上体现为:一是诸多政治学研究缺乏明确而规范的方法依据;二是对现有研究方法的简单模仿或运用,未能结合中国政治实际改进方法运用的具体流程和侧重。

3.学术话语权不足

除了主位意识和学术发展阶段,与学术话语特别是其影响力(即话语权)直接相关的,就是学术话语的表达和交流能力。党和国家更为关切的学术话语权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在政治学研究中的话语权,二是我国政治学的国际话语权。考虑到马克思主义在我国意识形态领域一直处于领导地位并得到不断的强调,学术话语权上更为现实的问题是在国际话语权层面。而政治学研究国际化的核心在于,按照国际通行的学术规范来进行研究并展开有效的学术对话,语言仅仅是表现形式和基本工具,重要的在于研究中贯彻的科学精神和学术逻辑,而这种科学精神和学术逻辑是能够为国际同行所理解的。

在概念和理论上,学术话语权之不足表现在:我们更多的是概念和理论(范式)的消费者而不是概念或理论(范式)的生产者。在方法上,我们更多的是追随者、研习者和使用者,而不是修正者或创造者。

基于话语重构,推进我国政治学研究的转型

应该说,反思我国的政治学话语体系,主要包含的就是前面所讲的三个层面。这三个层面之间存在一定的影响,但不能替代彼此。也因此,重构我国政治学研究的概念、理论和方法,促进政治学学术话语创新,进而推进我国的政治学研究,也有必要从这三个层面具体展开。

1.概念

在政治学的概念上,现在需要基于中国主位意识,重新厘定政治学的核心概念和基本概念。特别是要解决欧美译介话语与中国本土政治学话语之间的关系,这关系到对欧美政治学话语本身的反思、移植、嫁接与转化。另一方面,还需要促进中国语境下的常用政治话语进入主流政治学学术讨论空间。当然,基于中国主位重新审视并厘定政治学的相关概念,以及提炼并吸收中国语境中的诸多概念,都要尊重政治学界的话语习惯和路径依赖。在欧美译介话语影响较大的背景下,追求话语自主性的努力不能操之过急,而应该尊重学术规律,相信政治学者的学术自觉。还有一点,基于中国主位意识审视既有概念并创造新概念,从历史的脉络上需要强调中国政治发展的其来有自和自成一体,尤其是看到中国政治发展的延续性。

与强化中国主位意识密切相关,政治学概念的进一步成熟和丰富,主要还是依赖于政治学者不断拓展研究深度、提升研究水平。这其中不仅包括对当代中国政治现实问题的经验研究,也包括对当代中国政治基本理论问题的研究,也包括政治哲学和政治思想的研究。在追求话语权的意义上,政治学概念对内应该让普通民众也能够听懂并运用,并能与党和政府基于共识展开有效沟通,同时也能从政治学特有的立场和视角探讨社会科学中的普遍性问题。更重要的是对外,要能够清晰准确地向国际学术界发声,向国际传媒发声,向国外政治空间发声。

2.理论

从中国主位意识的维度看,今后我国政治学的理论建构,至少需要注意如下几个方面:第一,在价值观、理念和学理逻辑上做必要调整。包括理论的主题、分析框架、论证方式、叙事方式等根本性话语,需要做一定的革新;也包括如何剔除现有的政治学理论中隐含的意识形态霸权和知识偏见。第二,在理论立场上,需要重新审视建立理论的参照系,重新定位我们的学术判断。应该由从欧美看世界、从国外看中国,转向从中国看中国,从中国看世界。第三,正是因为中国主位,我国政治学的主流理论,对内应该是解释性、建设性和引领性的,对外则主要应该是参照性的和反思性的。第四,缩短政治学界的理论储备与我国主流意识形态之间的距离,处理好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政治学话语与政治学学术话语之间的关系。

与中国主位意识密切相关,今后我国政治学在理论建构上的成绩,主要还取决于政治学研究水平的提高。学术研究强调在梳理既有理论的基础上,基于对话和反思来建构理论;或是随着研究的深入,我们发现了既有理论一直忽略或遮蔽了的政治事实,基于这些事实可以建立起自洽的理论,甚至会重构或颠覆既有的理论;抑或是当现有的理论都不能解释中国的实践时,我们则应该基于独立的研究,原创性地建构理论,在任何时候这都是学术进步的重要环节。

就追求话语权而言,对内应该促进理论走出学术界的小圈子,走进更广阔的话语空间,让哲学社会科学其他学科的人能听懂,让官员、普通人也能有所理解。更主要的是对外,一是从过去主要用中国的材料或案例,来验证欧美既有的普遍性理论,更多地转向基于中国经验建构能与欧美政治学理论对话的原创性理论,或修正欧美既有的政治学理论;二是学术研究和理论建构,应该在现有的学术规范的基础上展开,通过语言翻译,能够参与到国际学术界的有效交流中,并让国际同行能够理解并认同其中的理论逻辑;三是加大我国政治学理论的翻译和传播,用准确而鲜活的语言,让国外的政要能听懂,国外的传媒能听懂,国外的学者同行也能听懂。

3.方法

在一般意义上,研究方法是最具普遍适用性的。因此,不应在方法问题上过于强调中国主位意识。但具体到政治学研究上,却也并非完全如此。因为方法背后的方法论,以及对研究方法的选择和侧重,同样具有一定的价值色彩。从中国主位意识的角度看,今后我国的政治学研究,需要认真对待的问题仍有不少:第一,需要在方法论上作一定的矫正,包括重新强调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方法论,对马克思主义基本立场、观点和方法的运用,等等。第二,要重新审视方法论上的整体主义与方法论的个人主义在我国政治学研究中的适用性。第三,从方法和方法论上,重新审视理论研究-应用研究、规范研究-实证研究、量化方法-质性方法的具体搭配和侧重。

就研究水平来看,自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来,特别是近十余年来,政治学学科的方法论自觉也日益增强。除此之外,已有不少学者从方法或方法论的角度,对国内的政治学研究作了深入反思和全面总结。在方法运用上,今后我国的政治学研究应该基于不同的研究主题和研究目标,选择合适的研究方法。在学术研究的不同阶段,倚重的方法也是不同的。资料获取、材料分析、理论建构所需要的方法都是不同的。只有在不同阶段选择合适的方法,才能提高研究的水平。

在话语权的意义上,方法论的自觉和方法训练及其运用,却是影响我国政治学话语权的重要因素。一方面,需要吸收中国本土的思维方法和马克思主义的方法论,进一步推进政治学研究的本土化;另一方面,需要加强现代社会科学研究方法的基本训练,使政治学者在研究方法和分析技术上与国际同行站在一个起点上。

结语

我国的政治学话语在中国主位意识、研究水平和话语权三个层面,均存在亟待反思和正视的问题。因而需要在政治学话语体系中的概念、理论和方法上作相应的改进。只有这样才能创新政治学话语体系,贡献于国家的政治话语权。但也要看到,目前追求话语权、促进话语重构的过程,也容易使学术研究具有偏向性和选择性。这样也可能会形成对西方政治世界的新偏见,和对本国政治的封闭的自我认知。这无疑是值得警惕的。同时,在研究的积累性、传承性和学理性不足的情况下,话语体系更新也不可能一蹴而就。学术探索有自身的周期和规律,外力的刺激或干预并不能脱离这种周期和规律的制约。社会科学的学术探索既要梳理、反思前人的研究成果,又要深入到研究对象本身,做大量的调查研究或文本解读,更需要独立的思考和广阔视野下的比较。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发现新的事实,提炼新的概念,构建新的理论。话语重构若要真正经得起时间和学术共同体的检验,就要有相当的耐心和尊重。特别是对政治学的话语重构和研究转型而言,小到概念和提法上的变化,中到机制分析,大到政治理论的建构,都不能拔苗助长,通过急功近利的各种方式去刺激。实际上,政治学学术共同体若能够基于学术研究自身的规律,不断地探索和积累,基于话语重构的研究转型就会水到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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