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理性的诗意表达

2018-11-16 10:18章俊涛
文教资料 2018年27期
关键词:非理性门罗爱丽丝

章俊涛

摘 要: 爱丽丝·门罗匠心独运,将残忍的生活融入隐喻中。她精心构建的隐喻世界丰盈了小说的艺术价值,赋予了小说曼妙诗意的质感。本文通过文本细读与隐喻研究解读孩童因为脸上的胎记被凝视与排挤、女性身处男权社会的压迫而内化男性凝视与老人经历物质与精神无依无靠的状态,以及他们通过信件、植物等物件疗愈创伤,最终从爱或宗教这些非理性力量中得到救赎的故事。

关键词: 隐喻 非理性 爱丽丝·门罗 短篇小说

1.表示创伤的隐喻

1.1脸——被凝视的客体。

《脸》中,无名叙述者“我”,因为脸上的紫色胎记而被父亲贬低,变得无足轻重,羞愧耻辱。“一定是因为这面镜子。才以为我的半边脸是这种一男的、温和的颜色,是如同老鼠皮毛一般的阴影”(门罗,2013)。他看到自己的镜像时,便把自己视作整体。拉康曾说,镜像的形成是我们用外部图像轰炸内部自我的过程。男孩的身份建立实际是虚假无依的。自他出生起,他一直作为客体被别人凝视。在此过程中,他逐渐失去主体性,强化“他性”。这样他自然而然地视自己为产品与客体。他的紫色胎记暗示他的羞辱,使他伤痕累累。

他者的凝视逐渐侵蚀自我,使得男孩不断自我否定,贱斥自身。“贱斥”在茱莉亚·克里斯蒂娃的著作《恐惧的力量》中指扰乱身份系统及秩序的事物。胎记阻碍男孩建构身份。而为了获得身份认同,他排斥他的胎记。他的另一边脸被紫色胎记覆盖,这在男孩眼里是不正常的。除此之外,更是想象出一幅“阴暗、温和的颜色,是如同老鼠皮毛一般的阴影”(门罗,2013)的画面。在面对肉身现实时,由于主体恐惧他把他类鼠般胎记与他自身分离。

脸除了暗示失败的身份建构外,也有作为景观的隐喻。脸类似于“景观被凝视、消费和复制”(德鲍里亚,1995)。自从电视出现,无数图像已经浸没大众,跳入他们的审美视域,这当中只尊标准美而排斥不同和特殊,已经被史无前例地放大并且加强。电视这一大众传媒,一直生产着经过美化、模式化、简化的人工脸。观众作为心甘情愿的消费者,不断消费与生产着类型化的脸具,而产生了一个更同质化的审美视域。因此他们对奇异的脸嗤之以鼻。

这张缺陷的脸折射了男孩的创伤童年。对他而言,被别人抛弃意味着他失败的身份建构,也暗示着他作为景观或者商品的脸。

1.2荒野小站——无依无靠的女人

《脸》讲述了男孩脸上缺陷所致的多舛人生,而第二个故事,《荒野小站》则是凄风苦雨的黯淡人生。“这世界就像一片荒野,我们的确能够改变自己在其中的位置,但也只不过是从一个荒野小站到另一个荒野小站罢了”(门罗,2013)。荒野小站类似于女性的经济荒原与物质荒原,它不仅暗示了女性经济上无依无靠的生活,还暗示了男性对她们的精神控制。

西蒙主导并控制着家庭经济,安妮却无法成为家庭的经济支柱。男女之间工作分配不公平,关键因素是女性无法实现经济独立。朱丽叶·米切尔在论文《女性,最长的革命》中解开了性别和资本的复杂关系。她认为长久以来,父权制中总以资本控制女性,这是结构性困境。“但是女性被提供了她们的世界:家庭……但这是文化建构的产物”(米切尔,1966)。每个像安妮一样的女性,无法从事社会性劳动,而桎梏于家务中—她们被贬斥至社会与经济的边缘。

她的悲剧在丈夫死那刻爆发。她捏造幻想,觉得是自己投石导致他死亡并且理应负责。这个谎言只是安妮对他性的内化。女性主义先锋西蒙·波伏娃曾在《第二性》中指出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间有绝对的不对称。女性被嵌进一段和男性不平等的关系,她们是男性的他者。这样的观念不断强化,如意识形态般,规劝女性臣服于男性。

1.3熊从山那边来——苦难全景图

题目由童谣《熊到山那边去》改编而来。题目中的动词“来”被改成“去”。动词的改变有深远的文学意义。“来”和“去”是方向隐喻,方向的变化也隐含着不同的认知体验动词“去”指熊到山那边去,寓意着轻快及对人生的憧憬,而“来”则意味着熊已经越过山岭,寓意回望人生时的荒凉与痛苦。“讽刺童谣的欢快与故事的沉闷形成了对峙,构筑了反讽的效果”(黄重凤,2013),正像小说中描述的,山的那边是人生沧桑。稚真的童谣题目摇身一变,成了满目疮痍的人生。

生活的殘酷体现在加拿大的气候中。“隐喻在本质上是人类理解周围世界一种感知和形成概念的工具”。(束定芳,2001)“之前潮湿坑洼的乡间道路现在已经完全结冻了”(门罗,2013)。加拿大位于地球的最北端,极寒是它最显著的特征。加拿大的极寒气候恰如其分地衬托了老年生活的残酷寒冷。

门罗并未直接叙述苦难,而是用精妙诗意的隐喻点缀裸露的故事,使其妙意横生。寥寥几笔如使用极寒天气的隐喻便勾勒出生活的残忍无情。

2.表示反抗的隐喻

2.1花园——伊甸园

早在他回忆童年时,他已经垂垂老矣。起初他回忆了荒芜杂乱的花园。花园是自然产物,与工业化截然相反。花园是直觉和神秘主义的非理性起源,蔑视由父亲和主流社会代表的权威,直指它的原型——静谧和谐、神圣美好的伊甸园。

在叙述花园的过程中,他引入了一首赞歌。赞歌表面上这讲了男孩像逐渐凋落的百合一样成熟衰老,实际上这首诗赞美了上帝的神圣福赐。他明白他脸上的缺陷由上帝给予,便学会释然。天堂(paradise)的本义就是“花园”。花园即伊甸园。男孩即是耶稣,得上帝恩赐。尽管花园凌乱不堪,对他来说却是宁静幸福之地。之后孩子饱受痛苦和激情折磨,但是仍找寻上帝的恩赐。

“不用说,在我家,除了特意说可以让我们玩的房间,其他房间不给进去”(门罗,2013)。孩子不被允许进入成人的空间,唯独在花园他们可以尽情嬉戏。空间隔离有着明显的权利分配。父亲是高人一等的权威,剥夺了南希和他进入房间的权利。于是,他们被放逐花园。“在这里,荒草丛生的花园成了一个典型的‘异托邦(Heterotopias)”(周怡,2011)。然而,在花园中他们免于他人凝视,拥有了自己的一方花园,得以建构内心空间。

2.2信——夺回话语权

米歇尔·福柯认为话语作为控制和施令的媒体机制,有权力决定说话的内容、判断的标准和说话的权威。

写信是女性规避沉默的重要方式,也使得她们释放、表达情感。因此,信就有了女性发声的隐喻义。女性是被言说的客体。但是在写信这一具有强烈主體性的活动中,她们不仅不再受到凝视、指责和惩罚,反而成了自主发声的主体。同时,这也触发女性释放压抑之感,重构世界观并且实现独立。

安妮曾经拒绝与任何人交谈,她害怕身边的每个男性。但是在给萨迪的信中,她自如地坦白了忧虑。她们之间的联结使得她们相互信任,也鼓舞她们抵抗暴力。这封信打破隔离,展示了一段互帮互助、彼此受益的关系。安妮不再自我封闭,而愿意交谈。第二封信中,她敞开心扉,审视自己的疯癫,重现了当时的场景。她打破幻象,不再认为自己是投石杀害丈夫的凶手。

女性常常臣服于男性。她们被男性规训并且惩罚。但是写信的过程却是不断修正扭曲事实的过程。男性的暴力和凝视编织着幻象在信中发声,她重获了话语权,摆脱了他者的凝视及他者的内化,也超越了她原来作为客体的状态。

2.3小狗与百合——生态女性主义

尽管菲奥娜苦病缠身,她以融入自然这一方式抵挡痛苦。她和自然的亲近正和生态女性主义相呼应。在《熊从山那边来》中,门罗提取了文明和自然的因素,隐匿其中,秘而不宣,形成令人回味无穷的叙事魅力。

自然界的植物动物被赋予我们的思想、认知和经验。这样,我们的思想、认知和经验也具化为实体和形式,形成隐喻。“臭菘蓬勃盛开,像蜡烛的火焰……那么纯粹的黄色,在这个多云的日子里从大地上放射出光芒”(门罗,2013)。黄百合因为明亮夺目而和温暖纯真联系在一起。他们承载着人类对天真的向往。它们散发着热量,就像她自己的火花,散发对自然和生命的不竭热情。她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以对美、善意、热情的诗意想象面对生活的痛苦。百合也指涉着菲奥娜的温柔和理想。菲奥娜不经世事,和玛丽安的实际处事形成对比。菲奥娜不被现实的复杂侵蚀,而是以独一无二的纯洁和质朴面对世界。

“大自然不会为了纯粹的装饰而浪费时光”(门罗,2013)。自然不仅是环境的装饰品还是生活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首先,女性遭到剥削和自然的过度开发都由父权制造成。其次,女性和自然都有纯真和滋养万物的相同价值。这恰恰是生态女性主义的核心所在——强调人类和自然的平等。

3.呈现救赎的隐喻

3.1梦中的诗歌与赞歌朗读——治愈的力量

由于黄蜂叮了他的眼睑,他没法看见年轻女孩,而只能通过敏锐的听觉听女孩读诗。首先,女孩的身份不确定,这为整个故事增添了悬念。其次,除了听觉外,所有感官在这里失效了,这意味着他不再被他人的凝视统治,由视觉造成的一切伤痛在这里走向消亡。

女孩诵读的六首诗从不同角度讲述了他的救赎。第一首诗,讲述了军队护送玛格丽特去挪威婚嫁,却牺牲在返回途中的故事。这首诗赞扬了他们的忠诚与高贵,也体现了男孩在父亲和社会的卑鄙无耻的挫败下,向往美好的品质。

第二首诗《多佛海滩》则处理了现代世界中的信仰失落与人类之苦。对上帝的信仰曾经承载人们的救赎,如今也被抛弃。诵读这首诗呼应了男生的创伤和对失去上帝的失望。

第三首诗,塞缪尔·柯尔律治的《成吉思汗》很好地证明想象力如何带领人们跳脱迷惘与失落。这正像男孩的梦一般。现实中男孩囿于别人的歧视,但他却远离现实的痛苦,跳入虚幻的经历中,而后得到宽慰和救赎。这才是梦或者想象的力量。

第四首诗,珀西·雪莱的西风颂则歌颂了改革的光荣及对未来的乐观态度,也暗示了作者对崭新未来的期许,表现了他对腐朽权势的憎恨,对更好精神世界的期冀.

由威廉姆·巴特勒·叶芝所作的《野天鹅》中,天鹅代表青春激情,和日暮西山的叙述者形成对比。成长和死亡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命中注定的。叙述者“我”此时已年迈衰老,为不可避免的老年而自然而然地叹息。

《献给夭折青年的挽歌》则抒写战争带来的恐惧。两场世界大战已在心理上重创人民,使得哀鸿遍野,也重毁了西方文明。幻灭绝望的情绪弥漫。这首诗侧面反映了男孩的心灵创伤。

这六首诗从信仰失落、道德衰败、文明衰败等角度讲述了人类的苦难。这个故事本来只是讲述了男孩的创伤,而由这六首诗扩展到人类的苦难,却和男孩的处境无不一一对应。宏大中可见男孩人生的细枝末节,微小中又反映人类的苦难进程。两者互为表里,为彼此纾解痛苦,铺就救赎之路。

3.2湖——打破幻象

“几英里之外就看到了那片湖—在树木的山峦的缝隙里远远地瞥到了几眼,于是老安妮问我,这有没有可能是同一个湖,沃利那个”(门罗,2013)?湖的出现把安妮从西蒙的梦中解脱出来,既肯定了她对婚姻的质问,又象征了她对姐妹情谊的留恋。

这片湖象征她的女性意识。鼠的故事又被提及。“以前在收容所的时候,有个女孩胃里发烧难耐……只有老鼠那么大,已经死了……但她们把她放进烤箱时,还开始踢腿”[3](459)。鼠的复活对安妮来说是虐待的噩梦。但是湖泊一瞥却把她从老鼠的梦里解放出来。安妮被指给西蒙,在婚姻中却被西蒙虐待,完全被控制。她被物化,像玩具一样被使用。“很像灰姑娘的故事,可惜结局不同”(门罗,2013)。灰姑娘是许多女生的幻梦,以为可以嫁给王子,从此幸福生活。其核心是女性幸福依赖男性。但安妮深知不会幸福,因为她只是男性眼中的物品。

除了把安妮从她的压迫中解放出来外,湖对安妮来说也是救赎。故事中提到一位男学生。“他会离开神学院进入政治学院”(门罗,2013)。他转向政治,这意味着他从神学这一神圣的学科堕落到如政治般的凡间俗事。信仰的失落也和她对上帝怜悯的渴望形成对比。她陷入男权的迷梦中,却也拥抱上帝的怜悯和恩赐,祈求上帝的指导。神学普救世人的失败,在湖的出现中得到了弥补。

3.3记忆短暂恢复——救赎的爱

他注意到“从窗外涌进一股温暖的气息,是令人陶醉的盛开的丁香”。紫丁香,常常和爱和浪漫联系在一起。紫丁香的故事起源于牧神潘追求仙女。丁香仙女害怕冒犯,就把自己變成了一株紫丁香灌木。潘最终没能找到伪装的丁香女神,他把灌木做成了牧笛。格兰特和菲奥娜也重演着潘神和丁香女神的故事。明知徒劳一场,却愿为浪漫和爱牺牲自我。他们似乎在戏仿希腊故事。“门罗的主人公经常会回到过去寻找连续性和归属感”(陈芬,2017)。

他们钟爱冰岛和北欧神话,这是他们的温柔和纯真所在。尽管生活不堪重负,他和菲奥娜却仍在谈论神话,超然于庸常生活之外。诸神黄昏中,世界毁灭后又重建。这一循环体现着生命的循环往复。格兰特和菲奥娜早已步入老年,却对生活依旧保持着纯真热情,好似孩童般天真稚嫩。冰岛对他们也是流着蜜与奶的应许之地,理想、想象与诗意汇集于此,虽然遥不可及,却异常美丽。

“唯有挚情与忘我的爱才是我们苍茫人生的慰藉”(范雨涛,2015)。故事的最后一段道出爱的玄机——奉献。格兰特年轻时情事不断,而后格兰特向菲奥娜许诺她永远不会放弃她,为了菲奥娜放下自尊。这一举动隐喻在格兰特的名字中——奉献与牺牲。当他对菲奥娜说永远不会,便是以自我牺牲成全菲奥娜。而菲奥娜,尽管伤痕累累,却得到了格兰特的爱。

4.结语

隐喻,是密索思的原始力量(张沛,2004),体现了人们的情感。这是人类和集体社会交互的结果,现实世界是我们想象力的原材料,被赋予了我们的认知。在两者相互影响的过程中,隐喻就形成了。

在硕大的隐喻网络中,她以神秘与非理性元素呈现现实世界与人物,其中有情感的压抑,也有精神的超越。她亲眼看见理性力量对人性的摧毁,便用非理性力量——爱和宗教调和。在蒺藜遍布的人生中,她告诉我们,唯有爱与信仰是唯一的灵药。

参考文献:

[1]爱丽丝·门罗.幸福过了头[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

[2]爱丽丝·门罗.公开的秘密[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

[3]爱丽丝·门罗.恨,友谊,追求,爱情,婚姻[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

[4]陈芬.门罗短篇小说的互文性研究——评《艾丽丝·门罗:回忆、阐释、改编与比较》[J].外国文学研究,2017(4):168-171.

[5]范雨涛.艾丽丝·门罗小说《熊从山那边来》的多维解析[J].当代外国文学,2015(3):144-151.

[6]黄重凤.论门罗短篇小说《小熊越过山岭来》的标题艺术[J].当代外国文学,2016(1)128-134.

[7]束定芳.隐喻学研究[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

[8]张沛.隐喻的生命[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9]周怡.自我的呈现与超越——评艾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脸》[J].外国文学,2011(1):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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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GUY DEBOARD. Translated by Donald Nicholson-Smith. The Society of the Spectacle[M]. New York: Zone Books, 1995.

[12]MITCHELL, JULIET. Women, the Longest Revolution[M]. London: New Left Review, 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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