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凡
摘 要: 余华的《第七天》展示了一种完全不同于古典文学的审美体验。作品之中充斥着令人惊悚的骷髅形象,死亡的气息也弥漫着整部小说,作者运用一个死去的亡灵视角,讽刺和揭示了世俗中种种丑陋,同时构建出了一个名叫“死无葬生之地”的理想世界。通过对丑陋形象的描绘与罪恶行为的控诉,表现出对真善美的追寻,对温善的人性的呼唤,从中体现出了余华的理想向度。
关键词: 《第七天》 死亡 罪恶 理想
余华对《第七天》与《现实一种》《世事如烟》的死亡、暴力、恐怖、血腥,都秉持着一种冷漠的态度,但也不乏《活着》《兄弟》的现实关照,展现出了一种独特的审美形态。《第七天》里所能看到的是游走在死亡之间的灵魂,他们没有常人的模样,有的只是一副空空的骨架,在中国传统美学中,这些骷髅形象毫无美感,但通过审视这些“丑陋”的形象,能够看到余华对建构出的“死无葬身之地”这样一个理想世界的追寻。
一、“丑”的死亡与“恶”的消解
《第七天》的开头设置得十分玄妙:“我得到一个通知,让我早晨九点之前赶到殡仪馆,我的火化时间预约在九点半”[1],一个已经死亡的人带来了故事的开始。死亡为故事留下了足够的悬念,笼罩了一层寒冷彻骨的氛围,给人带来的是剧烈拉锯式切肤的疼痛与身处茫茫荒野中无落的绝望。余华在叙述死亡故事时也消解了人们生前所犯下的罪恶。
《第七天》讲述了一个个关于死亡的故事,“我”刚死亡时并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死去的,“我自己正在迷失之中”,可以说整个故事就是围绕着“我”如何走出迷失而开展的。“我”在迷失中遇到了前妻,“我”的前妻李青受众人追捧,却选择了踏实、忠诚却有一些怯弱的“我”作为她的丈夫,她在每一天的身心俱疲之后,只能从“我”身上感受到温暖,但为了自己前途离开了“我”而嫁与他人,在事业和爱情都跌入低谷后,选择了自杀来终结自己的生命。死后她追忆和忏悔自己所犯下的罪行,而杨飞从始至终也没有责怪过她,他们在死后的温存宣告了她的“恶”随着死亡而消解。
余华着力叙述的还有“鼠妹”的死亡,她的死亡采用了倒叙和插叙以及旁叙的手法,用不同的视角来讲述她的死亡故事,报纸上刊登刘梅是因男友送的礼物是山寨手机而跳楼自杀,而实际上,刘梅并没有如此轻视自己的生命,由刘梅引出的鼠族的生活状况,让人触目惊心。她生活在城市中最阴暗的角落,每日都为了生存而在城市的底层挣扎,再加上男友的欺骗,层层叠加的压抑导致了她的自杀。伍超为实现刘梅的最后一个愿望,卖了肾为她买下一块墓地,伍超的“赎罪”行为在刘梅死后给予了她安息之地,他的欺骗之恶在这样的叙事安排中也得以消解。
饭馆老板谭家鑫由于火灾而死亡,他却在发生火灾时还强迫顾客结了账再走,导致了更多的死亡,原因则是饭馆已经亏损三个月了。死后他重新开张了菜馆,“我”在这个世界的谭家菜馆中看到的是不同于那个世界的欢乐,而非苦笑。“他们都在快乐地吃着喝着,同时快乐地数落起那个离去世界里的毒大米、毒奶粉……”谭家鑫为了一己私利导致了众人的死亡,但他死后新开张的谭家菜馆却又为人们提供了一个安全舒适、快乐热闹的乐园,他在现实世界中的丑恶罪行也因死亡获得了新生,灵魂在亡灵世界中得到了救赎。
在《第七天》中,那些世俗“丑”、“恶”随着人物的死亡全部停留在原处,“丑”的人物死亡后进入亡灵世界,他们的恶行也一并被消除,建构出一个纯“美”的新的世界。
二、“美”的陨落与“善”的复苏
《第七天》不仅表现出余华的批判意图,在寒冷彻骨的死亡故事中还包含着一丝暖意与温情,不但有“丑恶”之死,也有令人惋惜的“美”的陨落。
余华讲述的第二个死亡故事关于“我”的养父,这是在全篇中最伟大最令人感到温暖的一个人物,在他的身上不仅有着余华擅长描写的“生命的耐受性”,更突出了超越伦理、血缘的父爱与人性的“美”。“我”无意中被杨金彪捡到收作养子,在他最青春的21岁,放弃了恋爱、放弃了婚姻,耽误了自己的青春,选择了这样一个孤苦的孩子。他一直为自己曾经丢弃“我”的行为而愧疚自责,在自己患了绝症之后为了不拖累“我”而独自离开。却因为他的离开,“我”和他阴差阳错的没有相遇,在分开的两个世界里互相寻找。杨金彪为了再见到我,选择了在殡仪馆工作,他认为总有能等到我的那一天,希望再见我最后一面。在杨金彪的身上,展现的是不同于污浊的温暖与纯净,他对“我”的养育没有任何功利的因素,他死后在殡仪馆与我相遇,折射出的是人性中“善”的延续与复苏。反观“我”对养父的感情,感受到的也是父慈子孝的传统美德的复归。“我”在被亲生父母接回城市之后,一方面对于城市生活不习惯,对家庭中钩心斗角的环境感到厌恶,另一方面又是对自己的养父的不舍,对于“根”的追寻,所以又回到了养父的身边。养父身患绝症后,卖掉了房子,辞去了工作,毫无怨言,这类似余华在《活着》中描写的生活于底层的人们在近乎灾难的生活中,发现了值得生活下去的简单而又完整的理由。相比《活着》和《兄弟》,《第七天》又多了一分以往所没有的温情与感动。
在养父的关系圈中,还有李月珍夫妇这样“真善美”的人物存在,他们都是心地纯净善良的人,如果说养父代表的是父愛,那么李月珍代表的就是抚育“我”成长的母爱。李月珍的母爱不仅仅体现在她对“我”和她的女儿的养育中,在她死后,丈夫带着别人的骨灰远赴美国,但她却在这个世界实现了她的价值,成了二十七个死婴的妈妈,这些孩子还并未感受到现实生活的一切,就被送来了这个世界,他们在李月珍的温柔照料下,用最纯真的心灵“发出了夜莺般的歌声”。李月珍的死亡令人叹惋,但她的“善”并没有随着死亡而完结,而是在死后复苏,同样实现了她作为母亲的价值与意义。
在“死无葬身之地”中,“我”见到的是一个完全与认知中的世界相反的模样:“树叶都是心脏的模样,它们抖动时也是心脏跳动的节奏。我看见很多的人,很多只剩下骨骼的人,还有一些有肉体的人,在那里走来走去。”这些只剩下骨骼的人是人又非人,余华赋予了他们比真正拥有肉身的人更多的人性。虽然他们已经死亡,但是在这里的亡灵表现出了“善”在灵魂向度上的复苏,“善”并没有随着肉身的陨落而消亡。
三、逃避“丑恶”与追寻“善美”
《第七天》展示了两个世界,现实世界与亡灵世界。杨飞死后从殡仪馆逃离,来到“死无葬身之地”,在这一段“迷失”中展现出两个世界的对比,可以看出余华在理想向度上的选择。
在第一天里,“我”刚来到殡仪馆,等待火化的人被分为两类,一类是贵宾,一类是普通人,这两类人受到的待遇截然不同。市长的葬礼是余华着重刻画的场面,有一千多官员前来告别,使一些贵宾都只能推迟火化时间。有墓地的人在等待火化,没有墓地的“我”逃离了殡仪馆,漂泊到了“死无葬身之地”。“我”第一个遇到的是一对不断下棋并且在下棋中争吵的仇敌,两个骷髅在争吵,无疑是一个十分鲜活的画面。此类形象在传统美学中可以说是被视为“异端”,中国传统文学中虽然有对鬼魂、灵魂等形象的塑造,比如“梦而死、死而生”的杜丽娘、《倩女离魂》中为了追寻自己的爱情而人身分离的张倩女,但是她们即便是化身为鬼,也不逃离“美”的总主题,外形上依旧是“人”的模样。《第七天》中的骷髅形象则淡化了人类的外表,让人物的心灵、精神凸显在了最前端,展现了一个个真实自然的本色的“人”。苍老的骨骼、死去的27个孩子的骨骼、李月珍的骨骼,在传统美学中被视为是恐怖、荒诞的形象在余华这里却被彻底颠覆。被称为“医疗垃圾”的27个孩子的骨骼,他们甚至还没有降临到人世间,便带着他们的纯真与本能来到这里,跟随着“妈妈”李月珍。最有意思的当属李姓男子与张刚的骨骼形象,两个骨骼在下棋、在争吵、下棋仿佛就是为了争吵,然后开始下一段的下棋争吵的循环,而下棋本身的动作的意义却被消解。苍老骨骼对“鼠妹”的净身就像是对于现世的罪恶的冲刷,充分的体现出了这个世界的温情,“鼠妹”到达“死无葬身之地”后的见闻非常典型地表现出这个乌托邦的美好。这里的每一个人为她净身,为她缝衣,“鼠妹”仅仅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一个新人,人们互不认识,但是她却得到了这些人带给她的温情与祝福、赞美。余华通过这两个世界中刘梅截然不同的经历的强烈对比,赞扬了温暖柔情的亡灵世界。
小说塑造了一个虚无的世界,杨飞在第一天就在“迷失之中”,在现实世界与亡灵世界都是悬浮的状态,让他始终处于游荡之中,在游荡的过程中,他遇到了自己的前妻、养父母、小女孩等人,并且在刘梅的带领之下,来到了余华设定的理想国——“死无葬身之地”。“死无葬身之地”在传统文化中是个负面的词语,在主流语义系统中,它代表死后没有安葬之所。尤其是对中国传统的“落叶归根”的观点而言,“死无葬身之地”无疑是死后最凄凉的处境。而《第七天》的“死无葬身之地”却是个万物有灵的地方,“那里没有贫贱也没有富贵,没有悲伤也没有疼痛,没有仇也没有恨……那里人人死而平等”。最典型的是警察张刚与李姓男子,在现实世界中互相伤害最终死去,死后来到这个世界,“仇恨被阻挡在了那个离去的世界”,余华并没有解释为什么他们达到了和解,但是却在他们的下棋——吵架——下棋的循环中表现出恨的消融;“鼠妹”在现实世界中,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一切的贫穷、疾病、侮辱使得她备受煎熬,男友不能给她带来她想要的生活,使得他们的存活变得越来越艰辛,更加具有讽刺性的是当刘梅网络上发表了自己要自杀的消息时,网友们不仅没有劝阻,反而用更加冷漠调侃的语句来商讨怎么自杀,在哪里自杀。这里所表现出的人性中对他人的冷漠,对内刻骨的自私让人不寒而栗。“这是一个回避了所有其他可能的世界,一处封闭隔绝的空间,隔绝了昨日,却也永远地失落了明日。”[2]
余华说:“我写《第七天》的时候……重点不在现实世界,是在死亡的世界。现实世界里的事件只是小说的背景。”[3]从《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到《兄弟》,他始终透露出了对现世的眷注与人道主义的悲悯之心[4],《第七天》通过一个亡灵的视角、一系列骷髅的形象,讲述了一个个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故事。在这些看似是寒冷彻骨的故事后又蕴含着一丝暖意与温情,它让我们得到的是现代的关于“美”的感受,同时又不乏知识分子的批判精神。余华通过“丑恶”在新世界中的消亡与“善美”在新世界里的复苏表达的是世俗的思考,以及对理想世界的追寻。余华笔下的这个“死无葬身之地”,给人的感受并不是传统的诅咒,它象征的是新生、平等和温暖,表达了对真善美的人性的召唤。
参考文献:
[1]余华.第七天[M].新星出版社,2013.6.
[2]王冰冰.表象時代的写作困境——评余华的《第七天》[J].小说评论,2013(05):118-122.
[3]张清华,张新颖,曹卫东,陈晓明,程光炜,林建法,张柠,黄燎宇,梁振华,欧阳江河,余华.余华长篇小说《第七天》学术研讨会纪要[J].当代作家评论,2013(06):92-114.
[4]洪治纲.悲悯的力量——论余华的三部长篇小说及其精神走向[J].当代作家评论,2004(06):20-37.
老师评语:
整篇评论层次清晰,观点明确,有理有据,虽然对善恶,美丑斩钉截铁的二分有些稚嫩,但整个文章风格清新,导向健康,具有青年特有的理想主义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