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郎何以“羽扇纶巾”

2018-11-16 10:46黄平
语文教学之友 2018年10期

摘要: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羽扇纶巾”者既不是指诸葛亮,也不是指周瑜,而是作者以历史人物周瑜为基础创作的集文雅儒将、英明统帅于一身的文学形象。这一文学形象是当时“重文轻武”的社会风气的反映,也是作者自身渴望建功立业情感的寄托。

关键词:周郎;羽扇纶巾;文学形象

北宋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因“乌台诗案”而被贬黄州的苏轼来到黄州的赤壁(鼻)矶游览,面对滚滚东流的江水,苏轼思接千载、感慨万端,写下了千古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

一、“羽扇纶巾”者为谁

《念奴娇·赤壁怀古》是一篇怀古之作,那么词中所怀的古人是谁呢?原本这是个很容易回答的问题。因为词的上阙中已经明确提到“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词的下阙进一步遥相呼应,“遥想公瑾当年”。可见,词中所怀的古人当为“周郎”“公瑾”无疑了。

问题似乎已经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解决。但正是下阙中关于“周郎”的装束描写——“羽扇纶巾”让这一问题变得复杂了。课本对于“羽扇纶巾”仅仅解释为“(手持)羽扇,(头戴)纶巾。”这是儒者的装束,形容周瑜有儒将风度。纶巾,“佩有青丝带的头巾。”很多学生读到这里不免疑惑:手持羽扇、头戴纶巾的不应该是诸葛亮吗?因而,有学生认为苏轼在这首词中所怀的古人应是诸葛亮而不是周瑜。

不仅学生有此观点,翻阅资料,笔者发现有一些学术大家也认为词中“羽扇纶巾”者当为诸葛亮。知名学者刘永济、郭沫若、唐圭璋、詹安泰等在谈及本词中的“羽扇纶巾”者为谁时都认为其指诸葛亮。尤以刘、詹二位先生的观点最具代表性。刘永济先生在《苏轼赤壁怀古词非专咏周瑜》一文中认为:“‘羽扇纶巾在孔明为最突出,故诗人多用之”[1];詹安泰先生在《略谈苏轼〈念奴娇〉》一文中也认为:“‘羽扇纶巾是诸葛亮平生最惯常的装束,而谈笑就可以却敌,又是诸葛亮平生最惊人的事迹的表现”。 [2]

刘、詹二位先生认为苏轼词中“羽扇纶巾”者为诸葛亮,其理由是“羽扇纶巾”乃诸葛亮最具代表性的装束。笔者认为“羽扇纶巾”者并非诸葛亮,下面笔者从历史和文学两个角度进行论证。

虽然《太平御览》第六卷引《语林》中有诸葛亮“乘素舆,葛巾毛扇,指麾三军”[3] 之语,然而“羽扇”“纶巾”却并非诸葛亮专用的装束,而是魏、晋时代士大夫的普遍服饰。魏、晋以来,上层人物以风度潇洒、举止雍容为美,“羽扇纶巾”则代表着这样一种“名士”装束。如《晋书·顾荣传》中记载:“广陵相陈敏反……敏率万余人出,不获济。荣麾以羽扇,其众溃散。” [4] 《晋書·谢万传》也有类似的记载:“万早有时誉,简文帝作相,召为抚军从事中郎。著白纶巾、鹤氅裘,履版而前。”[5]由上述记载可见,“羽扇纶巾”并非诸葛亮独有。一些人认为“羽扇纶巾”者即为诸葛亮,是由于其不明史实而造成的误会,更是受《三国志评话》《三国演义》及三国戏曲的影响而形成的先入为主的印象。

从苏轼词本身塑造的艺术形象来看,“羽扇纶巾”者若为诸葛亮也显得不合逻辑。词的开头便已点明“三国周郎赤壁”,照应前文“千古风流人物”。“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描绘赤壁古战场的壮丽景象,既是写眼前实景,也是在衬托英雄人物的背景,为后文的周瑜出场造势。下阙开头便以“公瑾”遥承上阙中的“周郎”,进一步点明要歌颂的英雄人物是周瑜。后文以“羽扇纶巾”来描绘周瑜形象,乃是为了表现其在赤壁之战时的指挥若定。倘若“羽扇纶巾”者是指诸葛亮,那么不仅抽掉了贯穿全词的轴心,也使全词的气脉突然中断。由此可见,“羽扇纶巾”者当为“周郎”。

二、 “周郎”并非历史上的周瑜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确定:苏轼词中所塑造的“羽扇纶巾”者不是诸葛亮,而是“周郎”。那么词中的“周郎”是历史上的周瑜吗?课本对“周郎”明确解释为:“周郎,即周瑜,字公瑾,孙权军中指挥赤壁大战的将领。24岁时即出任孙策的中郎将,军中皆呼之为‘周郎。”一般的教参在解读本词时也直接把“周郎”理解为周瑜。对此,笔者并不认同。

教材把苏轼词中的“周郎”直接理解为周瑜,其实是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把文学作品形象等同于历史人物形象。要知道《念奴娇·赤壁怀古》是一首词,是一篇文学作品。文学作品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并不完全等同于历史人物形象。

纵观全词,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到苏轼运用了想象、夸张等艺术手法来塑造“周郎”的形象,使之成为比周瑜这一历史人物形象更完美的典型形象。最明显的例证便是“小乔初嫁了”一句。据《三国志·周瑜鲁肃吕蒙传》记载,周瑜娶小乔是在建安三年,周时年二十四岁。“是岁,建安三年也……瑜时年二十四……时得乔公两女,皆国色也。策自纳大乔,瑜纳小乔”[6]。而赤壁之战发生在建安十三年,当时周瑜已经三十四岁,小乔已经嫁给周瑜十年了。已嫁十年,却说“初嫁了”,这显然不是实写。作者此处不是误写,也不是误记,而是故意穿越时空,将十年前的旧事转为当下,以美人来陪衬英雄,突出“周郎”的年轻有为。

词中关于“周郎”装束的描写——“羽扇纶巾”,其实也与历史上的周瑜形象并不相符。《三国志·周瑜鲁肃吕蒙传》称周瑜“衔命出征,身当矢石”“跨马栎陈(掠阵)”[7],是一位武将形象,并非词中描绘的儒者形象。苏轼把“羽扇纶巾”这种儒者形象加于“周郎”身上,也是以周瑜形象为基础而展开的想象。历史上的周瑜虽是武将,但也有文雅的一面。苏轼用“羽扇纶巾”来描写“周郎”,也是基于周瑜文雅气质的一种合理想象,从而使“周郎”这一文学形象更兼风流儒雅的气质。可见,周瑜只是“周郎”的历史原型,不能将“周郎”与周瑜等同起来。

三、 “周郎”何以“羽扇纶巾”

前文所说,词中的“周郎”是苏轼以历史上的周瑜为基础塑造的文学形象。但历史上的周瑜是一员武将,为何苏轼在怀古时要以一个武将为基础来塑造一个儒者形象呢?要解答这个问题,笔者认为应该从时代背景和作者的人生抱负两个方面来考虑:

首先,任何文学作品都不可避免地受到时代的影响,作品中的文学形象也会带有时代的印记。当时正处于北宋神宗年间,而此时的大宋王朝外部面临着辽国和西夏的军事压力,在国内却又实行“重文轻武”的基本国策。苏轼虽然被贬黄州,但他没有因政治打压而放弃对国家、对朝廷的挂念。他来到赤壁古战场,自然会想起三国的历史。历史上的周瑜能够在赤壁大战中打败北方强大的曹军,苏轼又何尝不盼望着大宋也能有像周瑜一样能力克强敌的名将出现。

但周瑜毕竟是一员武将,在当时“重文轻武”的社会风气下,文臣掌握大权,即便将领英武如周瑜,在当时也是没有社会地位的。苏轼当然知道仁宗年间文臣们是如何排挤、迫害一代名将狄青的。虽然狄青能征善战,为大宋立下了汗马功劳,但仅仅因为狄青是一员武将,就受到了朝中文臣的猜忌、排擠和迫害。

苏轼是怀着爱戴之心来塑造“周郎”这一形象的。他希望大宋有周瑜这样的名将,同时他也知道武将在宋朝没有地位,即便周瑜在世,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因此,苏轼干脆让周瑜“羽扇纶巾”,变成儒生形象,这样既表达了自己对英雄的仰慕之情,又暗合了当时的社会现实。

其次, 在“周郎”这一文学形象上,有着太多苏轼自身抒情言志的色彩。可以说,“周郎”就是苏轼对自身的一种美好想象。苏轼是儒生,有着风流儒雅的一面,他在《永遇乐·天末山横》一词中写道:“纶巾羽扇,一尊饮罢,目送断鸿千里。”同时,苏轼又有着盛唐文士勇武的一面,渴望建功立业,正如他在《江城子·密州出猎》中所描绘的那样“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虽然被贬黄州,虽然惨遭打压,但曾经的雄心壮志依旧留存心中。漫步于赤壁(鼻)矶,滚滚东去的江水又激荡起苏轼心中曾经的豪情壮志,于是借“周郎”这一完美的文学形象来抒发心中情感。金代的元好问似乎读懂了苏轼的心思,他在《题闲闲书赤壁赋后》一文中说“东坡《赤壁词》,殆戏以周郎自况也”,可谓深得其心。

综上所言,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羽扇纶巾”者既不是指诸葛亮,也不是指周瑜,而是作者以历史人物周瑜为基础创作的集文雅儒将、英明统帅于一身的文学形象。这一文学形象是当时“重文轻武”社会风气的反映,更是作者自身渴望建功立业抱负的寄托。

注释:

[1]刘永济.苏轼赤壁怀古词非专咏周瑜[J].文学遗产,1980,(3).

[2]詹安泰.宋词散论[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0.

[3]李昉等.太平御览[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

[4][5]房玄龄等.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0.

[6][7]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99.

作者简介:黄平(1987—),男,安徽省芜湖市无为第三中学二级教师,主研方向为中国古代诗歌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