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子
在我记忆里,我家总是在康定这座川西高原的小城里搬來搬去,住得最久还是这条正对着中桥的小巷子。我在父亲叫我邮寄的信封上记住了那条小巷的名字:建设巷。
记得,大人们有的叫它中桥巷,有些叫它邱家锅庄巷,大约巷子里有家不很大的锅庄院子吧。老一点的叫它茶店街,说是茶马古道时期,这巷子里开满了旅馆客栈,专门接待南来北往买卖茶叶的生意人。叫得最多的是哑巴巷子,那是因为巷子里那群挺淘气的娃娃头是个聪明的小哑巴,常常带领我们这群脑袋里装满坏水的淘气娃娃窜东浪西,打架爬树砸窗玻璃抢弱小者的玩具,而哑巴总红着脸乐哈哈地笑,好像从来不知忧愁。那时,我们的坏名声传得真远,谁在别的地方淘气捣蛋让人抓住了,问这小坏蛋是哪里的,有人认识的就会说,哑巴那个巷子里的。其实,真的错怪哑巴了,他并没有干啥坏事,都是我们这些小坏蛋干的,只是哑巴的名声响亮,把那些糗事坏事硬栽到哑巴身上了。
小巷不长,一百多步,我们很小的时候就步测过。这条名叫建设的小巷子,在几十年翻天覆地变化里,已看不出过去的模样了。我站在那个巷子口上,闭上眼睛还能看见那群乐天乐地,不知道贫穷与忧愁的孩子们,还能听到他们列队从巷口走到巷尾,边唱边舞:百货公司天天打牙祭,杀鸡炖肉吃得好安逸……
驮脚娃巴德
今天我还在回想,建设巷是从驮脚娃巴德家开始呢?还是从那个两扇大门很高大的铁门坎开始?其实都不重要。小巷子每一天的故事,都从这里开始。
记得,巴德赶着他的那群骡马回来,是小巷子最开心的日子。那些骡马打扮得很漂亮,鬃毛上扎着红色的丝带,头马额头上还有银子打造的护头镜。巴德把头骡拴在门前的一根歪竖着的电线杆子上,他母亲和奶奶就在楼上窗户前伸出头来,啊呀呀地叫着,然后下楼来,还牵着他的小妹妹琼措。他们都为走了远路的巴德平安归来快乐极了,待他拴好了马,其他的牲口叫人赶到山坡上去吃草,就跟着他母亲上楼去了。
对于我们这群傻里傻气的娃娃们来说,最爱凑的热闹是看巴德钉马掌。
要钉掌的牲口就拴在那根电线杆上,巴德把藏装长长的袍袖往肩膀上一搭,就光着膀子,抓起骡马的后蹄,用锋快的镰刀削着蹄上的茧皮。骡马老实时,他削皮和钉掌都很顺利。刚钉了掌的骡马也很满意,新蹄掌在地上磨几下,使劲敲几下,就随着巴德放开拴马索跑开了。有时,牲口不老实,巴德刚捋起马蹄子,骡马就急躁得狂跳,把电线杆扯得歪歪倒倒。巴德也累得直喘粗气。他嘴里用藏话骂着不老实的马,又朝手心里吐口水,在袍脚上揩擦一下,就抓起马蹄子挥起铁锤砸。后来,马也累了,再不狂扯狂跳了,马掌也钉得很顺利。
每次钉完马掌,他慈爱的母亲都会从窗口伸出头来,说:“巴德啦,茶热了,快来喝哟!”
巴德个头不高,头发有些卷曲,是个漂亮的藏族小伙子。每次弄完牲口,他都会混入我们巷子里的娃娃群里,与我们丢窝打铜钱,有时也把袍袖捆在腰上,与我们一起趴在地上弹弹子打烧死玩。他也是个很有孝心的小男人,每次回来,都会给自已瘦弱的背有些弯驼的母亲带吃的和穿的,他母亲总会捧在手里,乐哈哈地笑。他的小妹妹琼措就跟着哥哥背后,笑得格儿格儿的。
可是有一年,那件让整个巷子的人悲伤的事,降到了这个能干的驮脚娃身上。好像是个什么节日,小城的街道上到处都砰砰嘭嘭放火炮子。那时,有种很厉害的火炮子,就加了金属镁粉的,小城的人叫电光火炮,一炸闪射出刺眼睛的电光,声音也很震人。有些不怀好意的人还把这种火炮做了改造,就是引爆时不用火药,而是用起爆炸药的雷管。那天黄昏,有一颗这样的火炮扔到巴德的脚下,引信哧哧哧响着几下,就熄了。巴德看着脚下的火炮子,很奇怪为啥引信燃尽了还不响,就捡起来,拿在眼前看看,又撮着嘴唇吹吹,突然,火炮子炸开了。那天,我和一群娃娃正好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听见火炮爆炸后,巴德一声惨裂的嚎叫。我们都围了过去,巴德血肉模糊的手在眼睛上抓着,说眼睛看不见了,看不见了。他另一只完好的手摸着还在涌血的残手,大叫完了,我完了,我赶马没有眼睛没有手怎么活呀!我不活了,不活了。他不顾身旁人的拦阻,朝中桥河边跑去。幸好,有好些人把他按住了,用手巾扎着他的残手,而他让烟熏黑了的眼睛也渐渐能看见了。他张大嘴巴,想嚎哭却哭不出来,让人们搀扶着朝医院走去。
那以后,小巷的娃娃们很长时间没看见巴德了。有时,驮帮归来,也是一些我们很少见过的陌生人。康定的时光总是浸泡在洁净鲜亮的阳光里,每天都一样,就是下雪的日子也能嗅到阳光的气味。我们也懒得去想去谈曾经发生的那件惨事。
那一年,是我去内地读书的第一个假期吧,我刚到巷口,就看见巴德在下驮子。他用好的那只手扯开绳索,另一只手戴着白手套,僵硬地靠着马背上的皮袋子。也许手套里的就是刚安装上的假手吧。巴德脸很阴沉,对任何走过他身旁的人都不理睬,也没看见他笑过。我一直盯着他把沉重的驮子卸下,单手提着,一拐一拐地走上楼去,心内也跟着疼痛起来。我们再也看不见那个快乐的驮脚娃少年了……
哑巴
不知道哪们作家说的,回忆是在干燥的旱土上挖泉眼。时间的尘土把那些明明净净的往事淹没掉了,得有耐心寻找泉源,找到了就引流出来,那哪只是从沙石缝隙里挤出来的水滴,你接在手里尝尝,也能尝出留在记忆深处的那些清洌,还有淡淡的勾起数不尽的往事那些让你激动的味儿。
我们在回忆,不如说让灵魂穿破时空,回到时时纠缠于梦里的那些苦涩的日子里。当然,生活不会倒流,但思绪会带着我们回到过去。我们不是想揪着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不放,也不是在粉饰曾经受过的磨难。我只是在展示一些让岁月磨损变了色的图面,希望能引出与我同时代的人们,蓄藏心内的那些清洌的泉水,并同我一起,在那些已经属于过去的冰冷的日子里,寻找到一丝火炭般的温暖。
我们就跟着那个一家一家喊“楼上楼下,防火防盗,小心火烛哦!”,从巷头走到巷尾,走过我们的整个童年……
那个年代,康定这座小城很安静,特别是夜幕降临,除了天空布满的星子特别热闹,小城家家户户都沉静在幽暗的灯光里。那个年代,小城每一个居民段都有块方方正正的值日木牌,刻写着大大的“值日”二字,上面掏了个小孔,套根挂绳。值日的人家就提着这块木牌子,一家一户去敲门,轻轻叫一声:张婆婆,防火防盗哟!王阿孃小心火烛哦!说得人心里都暖呼呼的。
在我们那条巷子里,值日的第一家肯定是啞巴家。哑巴父母都是很善良的裁缝,平时都很忙的,喊值日的事就让留在家里的哑巴三兄弟去了。哑巴提着木牌子走在前头,两个弟弟跟着他,最小的弟弟总是心急,还没到人家的门前,就冲上去,砰砰砰地拍门板。那人家刚把门拉开条缝,哑巴就又比又划,嘴里啊啊啊地叫不停。那人明白了,说我家的灶火早就灭了,门窗也会插上关死的,放心吧。这种时候,哑巴的真诚总是让人感动。可哑巴还是不依不饶地啊啊啊叫。那人拍拍他的肩膀,叫他放心。哑巴脸急红了,两根指头做了个捏纸烟的样子,放在嘴边吸了吸。那人笑了,他终于明白了,学会抽烟的哑巴是想问他要烟抽。就从兜里烟盒里抽出两根纸烟递给哑巴,并很严肃地告诉他,这两支抽完了,就别抽了,不然就告诉他的阿伯(哑巴家是汉源那一带的人,叫父亲阿伯)。哑巴笑了,比划着说,他抽完了,就把烟甩了,彻彻底底地甩了,再也不抽了。
他们就一家一户地走,一家一户地喊,整条小巷子更加平静了。
那个时候,哑巴在我们眼里比大人还高还壮,他一发声我们都仰着头看他。看他用手和丰富的表情,把他想说的话比划得很抒情。
哑巴能做我们这群娃娃的头,是他像个男人一样敢作敢当,我们惹的祸事,他会站出来,拍拍胸,头一昂,那神态告诉别人,窗玻璃是他扔石头砸的,咋啦?他是朝另一个墙角扔石头,可风刮得太猛,把石头刮到窗玻璃上了。他是哑巴耳朵聋,啥也听不见,不知道窗玻璃打烂了。他用手比划,我们就胡乱翻译,越译越乱,听的人也糊涂了,只有气得直跺脚放了我们。
当然,更多的时候哑巴是带我们上山砍柴禾。那时,康定县城烧火煮饭,还有冬天烤火取暖的燃料大多是我们这么大的孩子们上山砍的。子耳坡、九连山、泥巴山、干海子、玉林宫、折多塘……这些砍柴的山名地名至今想起也是那么的亲切。那个时候,哑巴的绝活是扎拖背子,就是把最重的柴禾捆成一捆,然后用弹性最好的铁棍柴或山麻柳扎个尾巴,这样背在背上,尾巴承受了一半的重量,而且尾巴的弹性会很轻松地推着你把柴禾背下山。那时,我很小身体也很弱,也犟着要背拖背子。哑巴帮我扎了个很舒适的背子,与我个头一般高,硬挺的尾巴,可是我背着一拖,背子就把我弹了个筋斗,我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又顺着一个草坡滚下了山。哑巴慌了,比划着叫其他孩子下山去,他做的事他一人承担。他比划着叫我闭嘴,啥话也不说,他听不见。他陪着扭伤腿的我一直走到天黑尽了,才走到家里。哑巴父亲很严厉地问他,是怎么回事?哑巴啊啊啊地叫着,跺脚比划很着急。我就大声说,是我自己不小心滚下了山坡,摔伤了腿,哑巴留下来看护我。别打他了,他像我的哥哥一样护着我。说着,我真的哭起来了,很伤心。
当然,哑巴很多时候也爱欺负我们这种弱小者。他一不顺心,就把谁倒提起来转圈子,直到把提的那孩子转得头晕眼花连声求饶。也常抢我们手里的东西,吃的玩的都抢。我最恨的一次,是他把我爱不释手的一颗小玻璃弹抢走了,那是我父亲奖赏给我的,为我能帮他刷洗干净那双穿出一股臭味的胶鞋。那红色的玻璃弹我一直舍不得跟同伴们弹着玩,就怕把那珠宝一样透亮的球面损坏了。我常拿在眼珠前看天上的太阳,看见一片灿烂的艳红,像曾经做过的漂亮极了的梦一样。那天,我正拿着玻璃弹望太阳,哑巴一把就抢走了,我怎么求告他也不给我。我差点给他跪下来了。他却急了,又蹦又跳,手飞快地比划着我一点都弄不懂的事。他比划着问我,让他玩几天吧。我还是摇头不同意。他一急就挥手把玻璃弹扔到了高高房顶,我的魂也跟着玻璃弹飞走了,就张开嘴哇地哭起来。我就一人蹲在墙角哭,直到声音嘶哑,可哑巴早就跟一伙娃娃浪到哪里玩去了。那一天,我觉得这世上最恨的就是这个只知道哇哇喊叫的哑巴,假如我比他高比他壮,我会揉捏一张破纸一样把他揉成一团再撕成碎片。
飘雪了,那时康定的雪飘得很大,一下就是好几天。冬天空气都像结了冰,手指一捅眼前的空气都会像冰板一样裂口破洞。那天,哑巴做了一件大家都惊呆了的事,他不知道在哪儿抱来一个冻僵了的女孩子。他抱在怀里抱得很紧很紧,对我们说,哪家有空着屋子,他想安顿一下她。
有个大些的孩子说,哑巴想抱老婆想疯了吧,把谁家的女娃娃抱走了。那可是犯罪呀!
我们看着蹲在门前的哑巴,翘着的嘴唇上真的长了一片灰黑的毛刺,跟我们嘴上无毛的大家都不一样。就想着躲开,别沾染了哑巴的坏事。
哑巴明白了我们的意思,跺着脚又跳又叫,脖子上的筋都在跳。看他急红了脸,我们都不明白他的意思。那个大点的娃娃叫他抱着女孩子到他的屋里,他家父母都出差了。进了屋子,他又把盖了灰的火炭掏开,屋内的寒气赶跑了。
哑巴把女孩子抱到床上,又盖上被子。他坐在火边又做表情又比划手,我们才明白了,那女孩子是他路上捡来的。她躲在一个盖上有积雪的垃圾箱里,快冻死了。哑巴倒垃圾时看见了,就把她抱了回来,就想问问谁家那么狠心,这么冷的天不让自家的孩子回家,会冻死的。
女孩醒来后,我们才知道她是爬车从成都来的。她是来寻找自已生父的。她说她父亲与她妈离婚时她才三岁,现在都十二岁了,还想不出自已生父长啥模样,就自已揣一张她妈卡在一本书里的照片就寻来了。那张照片我们都看了,是个戴大眼镜围黑围巾的书生,她说她父亲姓刘。可我们在康定谁也没见过这个模样的姓刘的人。我说,可以拿着照片问问大人,也许他们知道。哑巴又急了,比划着说这事不能让大人知道,他想自已带着女孩子去寻找。康定就那么大,一天找一个地方,总要找回来。
那几天,他拉着小女孩,我们跟着他,从东关走到南门,又从北门走到将军桥,一家一家地找,一家一家地问。谁也不认识这个戴眼镜的书生。小女孩失望了,站在河边望着湍急的水发呆。哑巴颤抖着手,把小女孩的手臂拉得紧紧的,他说不出来话,可他脸颊和脖子都急红了。我们也怕小女孩出什么事。小女孩说她看河又不是想跳下去死,她是见不到父亲心不甘。还是我说,该问问哑巴的爸,他在康定住得久,说不定认识这个人。
哑巴还是嘴硬不愿去,他就是不想让他爸知道。
我们凑钱买车票送走了那小女孩。那天,车开出了满地积雪的车站,拐过了大风弯,哑巴忽然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哭得好伤心。我们怎么劝,他都不起来,眼睛红红的啊啊啊地叫了半天我们都听不懂的话。
那个大些的娃娃悄悄对我们说,哑巴伤心了,哑巴是大人了。
小烈士
不是说他真的是个英雄烈士,埋在了土坟里让大家敬仰。他可活得好好的,前几天他还从遥远的北方给我电话,说当了爷爷,儿子给了他一个又白又胖的孙子呢!
那时,他只比我们大几岁,住在小巷旁的那个叫后院坝的院子里。
我也曾在后院坝住过,那时是州政府的一个宿舍区,其实由三个院子组成,前院坝、中院坝和后院坝。小烈士有三个哥哥,都很大了,那时在读中学了,我们看着就像大人那么高大的人,一脸傲气地走进走出,从来不理睬我们这些小娃娃。只小烈士跟我们一起玩。
那时,我们并不知道他是烈士后代,烈士陵园里那座我们最敬仰的最高大的墓碑就是给他父亲立的。那时,每到清明节,小城里的中学小学生们都要去给烈士扫墓、献花圈敬礼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挺庄严的。可那一天,我与他为争一颗子弹壳,揪到一起摔起跤来。那子弹壳是我在一个墓碑下的泥巴里掏出来的,他却说是他弄丢了的,那子弹壳是他爸打仗留下来的。我与他揪到一起摔来摔去,又在地上滚成了一团。这下可惹恼了带领我们来的老师,把我拉开后,又罚我们在那座最高大的墓碑前低头默哀认错,他不叫我们抬头就别抬起头来。他带着学生都走光了,还没来叫我们抬头,他可能把我俩忘了。我们只有低着头忍受冷风一股股朝背心里钻,而我觉得每个坟墓后都有东西在盯着我们瞧,恐惧开始用冰冷的牙齿啃咬我的脚板心了,我浑身上下都在颤抖。他笑了,说看你吓成啥样了。我说,你不怕?这里全是死人呀!他说,我不怕。他指着那个最大墓碑说,那是我爸。
小烈士的名字就由我传开了。后来,全城里的娃娃们都知道了,他爸就是那个让我们敬仰的烈士,就都叫他小烈士了。
那时,我读一年级,小烈士读三年级。
我与他成了最要好的一对,我们常东窜西窜,去撕街上新贴的标语和大字报,那可是最好的引火柴,每天都要撕一大堆,比干枯的青杠柞叶子柴禾好烧多了。
那天,我俩刚把一大片新贴不久还有糨糊腥味的大字报撕下来,裹成一团捆好准备弄走,却让一个矮小的老太婆拦住了,说我们不该这样,人家刚贴上她都没看一眼,就让我们撕走了。要抓我们去派出所说清楚。老太婆我们都认识,就在中桥街口上摆水果摊的,平时很安静,像躺在她脚底的那只猫一样,阳光下眼珠子都是灰色的。我们都叫她猫老婆子。可今天怎么了?小烈士说,她可能做恶梦没睡好吧,一早就来找我们麻烦。我们都不听她的,就和她撕扯起来。老太婆比我们小孩子劲大多了,一把撕掉了小烈士衣服上所有的钮扣。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贴大字报的那些人也来了,把我们提小鸡似的提到一个很黑的房间里,关在里面一整天。我们都快饿晕了,他们才训了我们好些话,放了我们。小烈士说,他要报复这个可恶的老太婆。我说,把她的猫弄死!小烈士说,别!猫也是一条命,弄死了多可惜。他说,老太婆肯定都很迷信,怕鬼怕神。我们就弄个鬼神来吓死她。小烈士为自已的想法兴奋得又蹦又跳,说弄个鬼来吓破她的胆子,他挥挥手,又说就这样,我去弄鬼,你帮我把鬼挂到她的门上。
他的鬼是用硬纸板做脸,眼睛掏了两个洞,嘴歪咧着像在笑,鼻头上爬着一只绿头苍蝇,一点也不吓人,越看那滑稽的样儿越想笑。小烈士却不准我笑,说我看着不吓人,是因为我不迷信,猫老太婆信迷信,这样子就会吓破她的胆。当然,他还找来一个牦牛尾巴做成面具的头发,看着有些吓人了,他也满意了,我俩就悄悄挂到猫老婆子的门板上,然后躲到街对面的一堆烂木头后面,露出眼睛偷看她回家开门锁时吓破胆子的样儿。
老太婆抱着猫很晚才回来,昏黄的路灯下她慢吞吞地走近自家门前,抬头把挂在门板上东西仔细地瞧了很久,我们的心都快飞起来了,她才回头,很生气地把猫扔到地上,一把扯下那个鬼脸壳,也扔到地上,然后大骂了些什么,开了锁,进门又关上门。
我俩却失望极了,老太婆原来一点也不怕鬼!
那个时候,精神生活比无雨旱地更枯更燥,我们一群康定娃娃喜欢聚在一起,讲自已的幻想。其实就是梦,对未来的梦。我们的梦就是共产主义是怎么样的,那当然少不了轻松地变出我们想要的一切东西的按钮。手一按,好吃的炒肉炖肉和糖果饼干就呼噜噜从机器流出来了,又一按按钮,好玩的小飞机小火车呀的玩具就从机器里滚出来了……一想到那样的世界,我们就闭上了眼睛,一片鲜亮的五彩缤纷的世界就出现了,我们都乐得哈哈笑个不停。可是,有一天,小烈士突然说,你们想这想哪,你们想过将来会娶什么样的女人做老婆么?他这样说,我们都瞪大眼睛看他,奇怪他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我们拿女人来干啥呀,看那些女孩子只会唱呀跳呀赌气吵嘴呀,拿来还是麻烦。我们男孩子就和男孩子一起才快乐呀。他站起来,很神秘地问我们,你们知道,你们都是从哪里来的?
爹妈生的嘛!这还有问。他又问,怎么生的,从哪里生出来的?我们都懵了,爹妈只告诉过我们是从垃圾箱里,或衣柜碗柜角落里钻出来的。他哈地笑了,悄悄告诉了我们人生最大的秘密,那可是我们第一次开蒙。他告诉我们,你们知道,你爸妈为啥要住在一起?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为啥要结婚?为啥结了婚就有了小奶娃子?那是男人身上有种金子做的水,女人身上有种银子做的水,这两种水一混和就变成了小奶娃子。
我们都明白了,可我們也是男人,怎么没见身上冒出啥金子一样的水呢?他哈地笑了,说我们长大了,身上自然就会像出汗一样,冒出许多闪闪发光的金子一样的水了。
记得,那时子耳坡州党校旁有个小院子,那是很早前的卫生学校。后来卫校搬家了,那个小院子就成了堆放教具的库房。我们一群无所事事的小坏蛋溜到了那里,见过去用生锈的铁锁紧锁的门大大开着,就溜了进去。我们在一间间低矮的平房前逛着,小烈士爬在玻璃窗户往里一瞧,尖叫起来。我们都伏在窗玻璃上瞧,看见了好些恐怖的人骨架,还有不知用什么做成的人的内脏教具。有个东西放在一迭垒得很高的木箱子上,我们瞧了很久都瞧不出是啥东西,小烈士和哑巴也许年长几岁的原因吧,都啊啊啊叫起来。他们说,那是女人的屁股和什么什么的。我们都闭紧了眼睛不敢看,因为那时大人都很认真地对我们说过,偷看女人的屁股眼睛上会长挑疹,不仅很痛,还会成瞎子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小烈士和哑巴边瞧边叫,还说我们是瓜娃子,连这么好看的都不敢看。我们却吓得逃出了院子。
就在那天夜里,小烈士出事了。他半夜起来,一人翻墙进那个小院子,他想把那个教具偷出来,没想到那个夜里小院不仅有守院的,还放了两条大藏狗,他浑身让狗咬得血淋淋的,要不是守夜人喝止住了,他可能会让狗撕碎咬死。出了这事后,他的妈觉得没脸见人,让他在医院里养好伤后,就把他带到山西老家去了,我们就再没见面了。
他告诉了我们那个人生秘密后,我们觉得再不能像个瓜娃子了,我们该想些大人的事了。
四跛子
我最早认识四跛子,是在大院里的那棵毛桃子树上。那时,我还没上小学,刚出门就听见有人在喝喊,下来,快下来,跛子还爬树,看不摔死你!
一个瘦小尖脸的小孩爬在树干上,不管底下的人怎么吼叫,他的脸还是朝向枝头上那些摇摇晃晃的小桃子。他又一点一点朝上耸去,像极了慢慢爬树的小蜗牛。大人又问,这谁呀?桃子还没熟想去摘,摔下来不死都成残废。又有人说,他是外面的野孩子,早就是残废了,一个小跛子。
不管大人们怎么吼怎么喊,我们这群小娃娃却开心极了,也对这个胆大的野娃娃佩服极了。过去,树上的果子熟透了,烂心了从树上一个一个掉下来,大人都管制着我们,不准我们爬上树去摘。
可能是腿真的没有力气了,四跛子还是没爬到生满果子的枝头,从树干上滑了下来,拍拍满身的树皮渣,朝我们做了个怪像,就一瘸一瘸地离开了。在大院门前,他又回头,嘴皮上翘露出两颗小暴牙怪笑了一声,说青皮疙瘩的谁想摘,成熟了好吃了我再来摘!
后来,我们和院外小巷里的孩子混在一起后,才知道四跛子是个很了不起的娃娃。
他是家里的老四,前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后面还有两个弟弟。母亲是天天都穿着羊皮褂子的搬运工。那时,好些康定娃娃的母亲都是搬运社的工人,披着羊皮褂子,勒一根牛皮绳子在民贸公司百货公司的库房下货,家里娃娃们的学费和新年穿新衣服的钱就是她们辛苦地背来的。四跛子的父亲在关外某县粮食局,很少回来。每一次探亲回来,只住不到一月就悄悄地走了。可他家的兄弟姐妹却那么多,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到老六。巷子里的娃娃见到他们就唱:老大老大,勾子(屁股)比桶大。老二老二,勾子起泡泡儿。老三老三,勾子溜尖。老四老四,勾子长痣……
四跛子说,他本来腿不跛,刚读小学时,体育老师还夸他是体育苗子,因为他长跑短跑都像飞起来一样地快。有一次上体育课练习跳马,学校没有那种叫马的体育教具,就让人做马,先蹲着让一个一个地跳,又撑起来低着头让人跳。最后,只剩他一个人时,做马学生只好昂着头,让他从头顶跳过。他跑上前去,一撑那人的头顶,那人脚下一闪,他就从那人头顶歪着飞出去,没跳进软软的沙坑里,而是飞到了旁边的条石墙上。他撞伤了腿骨,却咬着牙把剧烈疼痛吞进了肚子里,没吭一声,回家也没对家里人说,一夜一夜地忍着疼痛。可伤了的骨头却化了脓血,成了不好治的骨髓炎。他在医院里躺了很久,出来后就只有瘸瘸拐拐地走路了。
在我的所有小伙伴里,四跛子是很有灵性的,手也很巧。假如他没生在那个动乱的时代,他很可能成为有发明创造的科学家,至少也是个手艺高超的匠人。他做啥事都爱悄无声息地琢磨,用他的小手创造出让人惊喜的新花样。那时玩打仗游戏都是自已做木头手枪,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弄一张木板子,画一个手枪的样子,用锯子锯刀子刻,刻下来涂上黑色油漆或墨水,就拿在手里砰砰砰地玩开了。他手里的木头却雕出了好多花样,头像张嘴啄食的鸟,身上有好些刺好些缠绕着的树藤,有火有水还有猫的眼珠子。我们都不知道那是啥玩艺儿,他却说那是一支魔法枪,会喷火喷把铁化成水的镪水喷让人昏迷不醒的烟雾。哈,可能只有神话世界里才有这样的枪吧,他是把自已的梦全刻在这只木头枪里了。那种枪他送过我一支,我上大学前还翻出来过,那不是枪,就是一个雕刻精细的艺术品。可惜后来不知道扔到哪儿去了。
康定娃娃们都知道,那时康定城里有股奇怪的风,静悄悄地刮来刮去,影响着他们玩的游戏。像北三巷开始玩的掸灯儿(打陀螺),玩得正尽兴时,这游戏已像一股风悄悄地刮向全城了,你走到任何地方都能看到那里的娃娃在玩掸灯儿。康定娃娃娃做灯儿都爱用挺直的桦木棒棒,先锯平,找着中心点,用弯头柴刀慢慢砍削,像削铅笔一样,削得又平又滑,再在顶尖上安装一粒小铁珠,一个灯儿就做好了。再在头上画上喜欢的颜色,灯一转动那些色彩就像要飞出来。
四跛子摇晃着他的瘸腿,从城东晃到城西,就想瞧瞧那些灯儿的样子,他又在琢磨了,想做一些奇奇怪怪的灯儿,能在孩子群中引起惊喜的灯儿。那时,有一种中间掏空,盖上盖子的空心灯儿,很轻却转得很神。他改造了这种灯,在边是掏两个小洞,转起来就发出嗡啊嗡的声音。他觉得声音还响得不过瘾,就把绑在鸽子尾巴上的鸽哨安装在灯儿上,转动起来后,一种尖厉的哨音就响起来了,听着好像有一群鸽子从头顶飞过。他也快乐得摇晃瘸腿,手舞足蹈地尖叫。旁边的哑巴不高兴了,恨恨地回家去,默默找来一个比大腿还粗的硬桦木柱子,做了个又高又大的灯儿。那个时候,哑巴风光极了,他的灯儿在哪里转动,哪里的小灯儿花灯儿空心尖叫的灯儿就让他碰撞得七零八落,没一个敢挨近他的灯儿身。四跛子看了,也不服气,说要做个巨大的灯儿来和哑巴比试。
那真像武林高手打擂臺,地点就在大礼堂外的大广场,那里刚铺了柏油,很平整。东关的南门的北三巷的康定娃娃们都来了,围着圈子就想看看小城最大的灯儿碰撞。哑巴的灯儿转动起来,他得意地挥着鞭子把巨无霸灯儿掸得噼噼叭叭响,灯儿转动出了一种飞机引擎的声响,嗡嗡嗡嗡好像真的要从孩子们头顶飞过去。四跛子还没出现。他是虚了还是怕了?哑巴乐了,啊啊啊地张嘴笑起来,把鞭子在头顶转出了呜呜的声响。过了好一会,人群让出一条道来,四跛子矮小的身子才出现了,手里抱着一个很奇怪的东西。也是桦木做的,底下不像其它灯儿一样,做个尖头,他的是圆头,光滑得像个圆球。灯儿身很长,有他个头那么长,并绑上了两个把手,两个脚踏。我们不知道这样的东西能不能转动,就喝叫起来。四跛子很得意地上翘嘴唇,露出两颗小暴牙说,他做的是人灯儿,这只是架子,转动的是人,不用抽打鞭子,人灯儿自会转动起来。哈,我们都笑了,人成了灯儿,能行吗?这跛子真的疯了吧。
哑巴把他的巨无霸抱在怀里,他明白对手将做什么,也觉得再来碰撞就没啥意思了。他想看看这奇怪的东西能不能转起来,而且还要转神!
四跛子叫我们把他的手臂绑在两个把手上,他脱了鞋光着脚板踏上脚踏,又叫两个人听他的指挥来转动这个人灯儿。几里送(123),转!人灯儿真的转动起来了!随着他身子轻微地摇晃,灯儿越转越快,竟然真的转神了。他开始还哈哈哈地笑,不久就呜地尖叫一声,身子变了形,灯儿晃了晃倒在了地上又翻了好几个筋斗。我们围上去,他一脸惨白,眼睛紧闭,两股浓酽的血从鼻孔里涌了出来。灯儿转神了,他人可就受不了啦!
那个时候,小城的中医院就在这个小巷里,那个时候中医院叫联合诊所。我们每天都听到石臼搗碎中药的叮叮当当响声,各种中药的清香味便弥漫了整个巷子。联诊所最吸引我们的就是那种吃着有水果酸甜味的干山楂,每天都有一大群娃娃猴在中药房要几块山楂干吃。可不久,联诊所就搬走了,留下几大间空屋子,我们就翻窗进去,东翻西找,就想找到好吃的山楂干。都搬空了,啥也没有找到。四跛子却快乐得跳起来,说他找到好东西了。那是一个帆布包裹着的一大堆又黑又脏的木头,长长短短的都有,我们都不知道是啥东西。有人说弄回家当柴禾烧了吧,四跛子却叫起来,说他要弄回去好好琢磨,说还定能拼逗出个好东西来。
他弄回去,每天都在东拼西接,也不知道是啥东西。有一天,被我们称为假洋汉的修锁老头从他身边过,见着那东西就哇哇叫起来,说了一串我们听不懂的洋话。我们说,别给我们说洋话,比猪叫还难听。他急了,说他又不是说给我们听的,是说给他的老师,威利先生听的。威利先生是个了不起的洋人,曾经在这里开办过医院。这东西就是他留下的,想不到这么多年了还没朽烂。他说,这东西是那个叫威利的洋人老头子砍来笔直的桦木棍做成的雪撬。啥叫雪撬?就是冰车呀,在冰上雪上滑着走的,比冰雪上行走的汽车还快。他做的可不像我们孩子做的那么简陋,只几根桦木或青杠木棍子,钉上板子,底上再钉两根抓钉就可以在冰上滑着玩了,他做的可是真正的能在阿尔斯加大雪原上,让狗拉着跑的大雪撬。可惜,他在那个很冷的冬天里患上了伤寒病,没有扛过去就呜呼了。好多年前的事了,康定的教友们就是用这个大雪撬拉着他的棺木,拖到东关大风弯下面把他葬了的。想不到呀,雪撬却让你们找出来了,可你们能把它复原么?
四跛子说,你不相信么?我就做给你看看。假洋汉就用棍子在地上画了个大雪撬的样子,啥也不说就离开了。四跛子仔细瞧着他画的样子,点头说他全明白了!他把长长短短的木头拼接穿逗,竟然让一个大大的雪撬完全复原了。我们一大群娃娃拖着这个大雪撬,朝刚下过雪的街上滑去,就像我们制造了一艘大大的军舰开进了大海洋,骄傲极了。四跛子喘着粗气,一瘸一瘸地追赶我们,边跑边说,别用力拉了,会散架的!
就在那个冬天,四跛子的腿伤严重了,每晚每晚痛得像狼一样尖叫。他人瘦得像一根细棍子,常坐在门边的太阳下,翘着上嘴唇,小暴牙咬住干燥开裂的下嘴唇,呆呆地望着走来走去的人,再不想做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了。有一天夜晚,他叫两个哥哥给他烤一个洋芋,他刚扳开烤焦的皮,伸出舌头甜了一下又白又粉的肉,就歪着脑袋倒了下去。他死了,那个时候都说他死于骨髓里感染的脓,现在才知道他其实是死于骨髓癌。
他装进了一个很小的棺木,我们看着都忍不住痛哭起来。太悲哀了,想不到我们小娃娃死后竟然睡进这么短这么小的棺木。尽管他母亲有六个孩子,瘸了腿的老四死了还是哭得死去活来,她把四跛子生前的一切东西都扔进了火里烧了,还有那个刚做好不久的大雪撬。据说扔进火里时,浓烟里飘出的火苗是蓝色的,呼啊呼地响着,像极了四跛子生前的笑声。
责任编辑 吴佳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