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由
想起金基德,有一首诗便在脑中萦绕不去,其中有句: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此为诗人张枣的作品《镜中》的句子。其尾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容易让人联想到金基德这样的高产导演,却在2008年到2011年那几年独自在高山隐居,搭个帐篷,过着近乎野人的生活。
他是否也在为从前那些“美丽但危险的事”而后悔?
出道伊始,他就走在危险与美的边缘。《漂流欲室》展开了杀人的前警察与哑巴妓女之间的极端性爱。《收件人不详》隐喻韩国总是为“他者”所入侵的小国历史,落在人物上,虐杀、强暴、兽交、割乳弑母等情节,挑战眼球与胃。《撒玛利亚女孩》是个援交女郎的故事,在两性中最隐秘也最赤裸的关系里,在不能直视的欲望里,人的面孔无可遮掩地表露出来。
导演生涯的前15年,金基德在海外获奖无数,在韩国本土却恶评如潮。进入深山前的三部作品,《时间》《呼吸》《悲梦》剧情依然重口,但也只有重口,人物沦为服务于寓言故事的符号。
3年后,金基德的归来是以这样的面目:一部纪录片《阿里郎》,主角只有他自己,面朝镜头作着无限的忏悔。片尾,他自制了手枪,开车在漆黑的山路上大声嚎叫。砰的一声,金基德“杀”了从前的金基德。
这3年的前后,理所应当地成为金基德导演风格的分水岭。但在品相上,他的重口情结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变本加厉。《阿门》《莫比乌斯》中,从前的元素应有尽有,还多出一项阉割。到最新公映的《人间、空间、时间和人》,观众惊呼,金基德终于开始拍人吃人了。
但在影片的内核,他的确变得温柔了。
文字极具风格的香港作家黄碧云,写过一个“黑暗房间”。如果什么都没说,不能或不想说,就来到黑暗房间。《沉默·暗哑·微小》是一篇意识流小说,文中,那真是一间好房,很静。人在其中沉默,或者想念。思缕万千,生命异常疲惫,人的一生复杂又苍凉。
金基德的电影,有如那间黑暗的房。
台词很少,电影很静。《空房间》曾以全片没有一句台词的“金氏风格”,惊艳了影坛。青年泰石无所事事,骑摩托车在一片街区发传单,卡在门缝上的传单久久没人拿掉,他就潜入其中洗澡,住上几天后离开。在某一个“空房间”,他遇到一位遭遇家庭暴力的少妇,情愫暗生。两人私奔潜逃,途中经历变故。后来,泰石成了一个不被看见的人,只是陪她。她也能看见他,笑了,仍然没说过一句话。
全片不语的,还有《莫比乌斯》,剧情上是一个很大尺度的故事。母亲阉割了儿子,为报复丈夫的出轨,丈夫为自己的罪恶对儿子造成的欠缺很后悔,做了种种努力。父亲自宫,将性器移植给了儿子,但此后儿子陷入与母亲的情感禁区。台词一句也没有,如同默片。
默片不等于悶片。生命中最深的痛与恨,或者爱,原来是不必说的。
金基德电影中即便有台词,其出现的频度与作用也被极力弱化。《撒玛利亚女孩》中援交女是这样,《春夏秋冬又一春》中和尚也是这样。而在后者,台词最集中处的剧情,是天真的小和尚堕入世俗、犯了命案,内心的痛苦难以化解时,他的话又急又多。此处的语言,作为负面意义明显的符号出现。
多梦多言,多有虚幻。语言在沟通中是最高效的,但从来不是表达心声或理解心声的唯一解,更不是最优解。而在金基德操控下,这种无动声色有另一层意味。
援交女、还俗又皈依的和尚、被阉割者,以及悔恨、复仇、畸爱……他镜头下的人与事,都处在主流社会之外世俗戒律的禁忌区,本身即为“失语者”。他们在社会边缘,以常人看来是匪夷所思的形式,在“黑暗房间”里生生灭灭。
观感上的不适,是无可避免的。2018年2月柏林电影节上,有观众问过金基德,为什么不能拍一部有教育意义的、大团圆结局的电影。金基德回答:“我不认为电影需要有所谓的教育意义,我觉得电影需要去抛出疑问。”
“因为如果一部电影结尾很快乐,让你在感情上感到舒适,这个世界就不会改变了。”金基德说,他的23部电影作品的结尾几乎都是相似的—这个世界没有希望,“这就是我电影的结局了”。
诚如金基德所说,他目前拍摄的电影中,从未留给世界任何的希望。
但他在柏林电影节上的问答,有着明显的逻辑漏洞。如果结论是“这个世界没有希望”,又何必拍摄这样残酷的电影折磨观众,担心“这个世界就不会改变了”呢?可见,导演的内心深处仍寄希望于电影,期盼悲剧故事能改变什么。
而且,按照上映年代逐部列出他的作品,会发现影片中“美好之可能”的痕迹,越往后越明显。转折点是在2012年,即金基德的隐居生活结束后。那时,复出的金基德刚刚“枪决”了从前的自己。
在此之前,金基德电影是披着政治、宗教或历史外衣的悲情故事,涌动着一股伤感情绪。《收件人不详》是在一个村中,用驻地美军、盲眼少女、单亲少年、村痞等人物,重新演绎了民族主体性在大国博弈下始终飘摇的韩国历史。也因此,导演的个人思考似乎无从下手,影片最终落点在美国大兵对自己行为的反思,只不过是反战类型电影的标准套路。
宗教早早出现在金基德的电影中,但在早期作品里,金基德明显地意识到宗教只是人心的一种形式、社会的一个表象,不是道路,更不是出路。
所以,宗教不过是被他用来演绎痛苦的道具。罂粟在罂粟的田里,菩萨在远远的山上,佛对世间也只能冷眼旁观。《春夏秋冬又一春》表面上是小和尚长大后误入红尘,又在尝尽佛说五苦后归返“正道”,参禅悟道的故事。小和尚壮年后回到山中,苦行礼佛,心无挂碍,就像他当年的师傅老和尚。如果只是这样,《春夏秋冬又一春》不过是一部佛教电影。
金基德借用了佛家的轮回概念。老和尚圆寂时,飘在扁舟,焚身以火,岿然不动,但却留下挂念小和尚的两行清泪,究竟不是清净无为。当小和尚成了老和尚,新的小和尚又开始他当年做过的对生灵的杀戮。在充满佛家符号的此片中,讲的却是始终带着贪嗔执迷,在轮回生灭中没有余地的人的故事。
《撒玛利亚女孩》则披着基督教的外衣。两个女孩为筹旅费,约好其中一人援交,但这个女孩在一次扫黄行动中坠楼身亡。另一个女孩目睹了惨状,决定联系与好友睡过的男人,与他们睡觉,并退回嫖资。这是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女主如同圣女,接纳、洗涤世间男子的丑恶与罪。但到片尾,女主父亲为了保護女儿杀了嫖客,女主只能绝望地目睹父亲被抓走。被献祭的,不是她,而是她的父亲。
人在生存的困境中,隐约看到一条可行的路,再把它堵死,这是隐居以前的金基德。佛法是出世法,却出不得。基督教是入世法,但救赎者不能自救,甚至“救赎”本身增加了罪恶。
借用人们所熟悉的知识体系创造故事,却不相信任何一种权威,这让金基德的电影更像是寓言。但《弓》以后,常见的局与宗教文化的符号将被拆尽、用完,“金氏风格”难以为继。
《悲梦》过后,金基德从人间蒸发,全无消息。
3年后,自导的纪录片《阿里郎》让人们看到一个瞬间老去的金基德。原来这个虐人的导演,开始了自虐。高山深雪中只有一个帐篷,生活用具几乎都是他自制的,“每天过的是像狗一样的生活”。金基德在片中说,拍摄《悲梦》时的剧组意外,让他有了心理阴影。而自己一手带大的学生转投别家,让他怀疑自己的创作是不是正确,有没有价值。
画面中,金基德蓬头垢发,面色枯槁,有时突然崩溃大哭,有时红着脸开口骂人。白发苍苍,透露出他3年的日子。他在片中分演采访者与被访者,一遍一遍,自己问自己:为什么不拍了?没有勇气了吗?你安于现在这样吗?作为被访者的金基德一退,再退,质疑自己的想法与创作。没人想到,这个包揽国际大奖最多的韩国导演,会如此落魄,而特立独行的行为下,内心如此需要外界的认同和接纳。
他的自卑感部分来自成长的家庭和经历,《阿里郎》中不止一次提到过去在底层的劳工经历。金基德出生在城市棚户区一个工人家庭,毕业于农业大专,但因为学校不是正规院校,没能得到学历。当过5年兵,转业后一事无成。30岁后他才追逐起美术的梦。
下了那山,金基德再度恢复为高产的导演。新作品中,更边缘的群体,加码的重口戏,似乎看不见他在山中忏悔的诚意,反而剑走偏锋走到了底儿。
但并非如此。《莫比乌斯》重蹈了他过往所用的一切元素,佛像下藏着带血的刀,不难想到他从前对宗教的揶揄。但这一次,金基德没有关注宗教的规训是否为出路。用佛像下的刀杀人,杀了人再去夜里拜佛,手电筒的光打在佛的脸上。这佛是假的,但向佛的心是真的。
金基德似乎放弃了对社会出路的思考,将重心转移到人物上。那些从前被他用来演示残酷和拆穿骗局的道具,终于在寓言的象征意义中被松绑下来。人依然面对困境,社会依旧无解,但是,人若是虔诚,“真情”能否被“假意”唤醒?在此处,金基德留下了光。
这束光,在金基德下山后的第一部常规电影《圣殇》中更加明显。影片回到他生长的城市棚户区,这里是正在被淘汰的小工业作坊。依靠高利贷维持运营的小老板们一个个面临倒闭,男主是催债人,面无表情地折磨欠债者,砍手、逼迫跳楼骗取保金,还强暴妇女。这是罪—《圣殇》再次借用基督教。
在一场以乱伦开启的骗局过后,男主决定救赎,不是救赎别人,而是自救。他自愿被仇人捆锁在卡车之下,卡车行驶在启明的城中,一道直直的血迹抹在路上。数千年中,人们为宗教真理战争流的血很多也很冤,但这一次,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