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针”往事

2018-11-16 02:17洛兵
散文诗世界 2018年11期
关键词:指南针乐队

洛兵

洛兵,藏名扎西茨仁。诗人,音乐人,作家。1967年出生于四川成都。1984年考入北京大学俄罗斯语言文学系。1986年获北京大学五四文学大奖诗歌一等奖及未名湖诗歌朗诵会创作一等奖。1990年开始流行音乐创作,担任音乐制作人、唱片公司高管。代表作有《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梦里水乡》《回来》《开门红》《吟游》《天外》等;1999年开始,出版小说《秋风十二夜》《绝色》《今天可能有爱情》《新欢》《天外》,散文集《我的音乐江山》,诗集《路过你,谢谢你》。

1991年,冬天,很冷。我没有工作,但是我不能回成都。话都说死了,死也要死在异乡。

北大哥们儿李方找到我,说,给你介绍一个人,叫赵健伟,他可以帮你。

我抱着一把吉他,一大摞歌本,在酒仙桥找到了赵健伟。聊了一个下午,赵健伟说,我要带你见一个人,他叫王晓京。

我在三元桥边上的几间平房里,见到了王晓京。

王晓京说,你的音乐太朦胧了,可以先从歌词入手,这是你的强项,圈子里没几个人是你的对手。过两天这里会来一个乐队,你跟他们认识认识。

两个月后,一天下午,王晓京让我去办公室。安贞西里那时候还很不发达,出了三环,到处都破破烂烂,就像到了郊区一样。

一会儿罗琦要来,王晓京神秘地说,你要是给她写几首好歌,你就火了。

火不火无所谓,我大咧咧地说:关键是要唱出这个时代的感受。

门当地一下,生生被撞开。一个浑身墨绿、曲线凹凸的女孩冲进来,身体很活力,眼神却很冷漠。

这是我对罗琦的第一印象。

什么时候给我录音?罗琦口气很冲。

“指南针”乐队在帮你写歌,田昀也在帮你写,你着什么急?王晓京指着我说,还有这个,北大的高材生,专门找来给你写词。

就他?罗琦上下打量我一番:王晓京,你觉得穿这么正儿八经西服的人,可以给我写词儿?

那时候,东直门外的外交人员大酒家和日坛公园,每周都有火爆的摇滚Party,是乐队、老外、尖果尖孙的天堂。

王晓京对我说,你听听看,他们技术多好啊,都是音乐天才,但比起文学来,还是你行,北大就是北大,比他们有文化。

我感动地说,你这么看重我,我一定会给你脸上增光。

你当然行,王晓京说,这个圈子要改朝换代了,老崔正火,但他只是一个人;唐朝黑豹都火,但是歌词好的乐队真不多。你们好好搞,只要跟着我,肯定有出头的一天。

我很激动,连连点头。

四处很拥挤,灯火昏暗,人头攒动。几声亲切的吆喝后,演出开始了。一会儿是黑豹,一会儿是赵牧阳,一会儿又是眼镜蛇乐队。那时候的Party没什么功利色彩,是一种直接淳朴的展示,只要能获得观众的喝彩,获得自我宣泄的快感,就足够了。

灯光突然黑下来,大家也都安静下来,像期待着什么。

一声高亢的女声在烟雾中喷薄而出:我的泪水已不再是忏悔——

我一惊,急忙向台上望去。

罗琦没有穿那件深绿外套,而是一身黑皮摇滚劲装,挂满亮闪闪的金属饰物,长发蒙面,紧紧握住话筒架,根本不像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

她唱着唱着,我渐渐晕乎起来。一个全新的世界等着我去征服。台上一群青春年少正在引吭高歌,台下无数脸庞正在欢呼,无数手臂正在挥舞。雾气氤氲,浓烟扑鼻,彩灯狂闪,气壮山河。我被深深地感染了。我或许真会出名,因为有这么好的歌手,有这么好的乐队。在这之前,我从未听过一个中国歌手有这么天才的嗓音,没见过一个中国女孩可以这样在逼人的气焰中,把激情发挥到极致。

“指南针”所有成员都被一种光辉的前景激励着。

我们很快找到了灵感的宣泄口。

我根据罗琦的思路作词、周笛作曲的《不想是小孩》,成了乐队的第一首原创。接着,我们又合作了《请走人行道》《随心所欲》和《回来》。

《回来》无疑是乐队的经典。从词曲到编配,从演奏到演唱,放到那个时代,都是翘楚之作。它仿佛早已存在,只是隐藏在某个地方,我们很幸运,不是创造,而是发现了它。

这也让我有更多的动力跟王晓京和“指南针”合作下去。我是个渴望自由的人,不能亲自上台歌唱,所以倍感沮丧,却在合作中学到了一种克制,感觉到了操纵和主宰的快感。

那时的生活很艰苦。王晓京说,为了创作,应该住在一起。于是,我们就在三元桥那几间小平房住了下来。罗琦住一间偏房;吉他周笛、键盘郭亮、鼓手郑朝晖、萨克斯苑丁、贝司胡小海(后来换成了岳浩昆)和我挤在另两间屋子里。我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有衣大家穿,有钱大家花,有唱片,一定要大家听。从U2到EXTREME,从TEARS FOR FEARS到ENIGMA,从PINK FLOYD到PRINCE,从ENYA到小红莓……活活听坏了王晓京好几台音响,他恨得跳脚,却拿我们没办法。几只蜡烛,几瓶啤酒,一把木吉他,几个又狂妄又热情的年轻人通宵笑闹,念词的念词,记谱的记谱,构成了那些年最令我感到温暖的场景。

有些时候,我也发现了和他们的代沟。他们一直都很顺利,在成都就小有名气,是众人瞩目的黑马乐队,号称“黑马独占天涯”。我却从大学退学就一直在流浪,足迹踏遍四方,却始终不能停留。我们都很喜欢音乐,但他们大都是音乐学院科班出身,而我,在北大甚至想转中文系都没能成功。

我的郁闷渐渐让罗琦发现了。

这几个人里面,你的心最大。罗琦说。

谁知道呢,我说,现在什么都说不上。

你想成为一个北京人,我看得出来。罗琦说。

你厉害。我说。

罗琦说,你要给我作证啊,《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是我先录音的,首唱是我,不是陈琳。

罗琦说,从我们认识到现在,我觉得你永远都把自己绷得太紧,放松一点好不好?

火了以后,就开始出问题了。

那么多乐队一直在努力,却混不出名堂,只能借着Party风光一把。指南针刚到北京,马上光芒四射,就有人不干了。

有一天,北京音乐台著名DJ阿达邀请王晓京、罗琦和我去做节目,是个直播,还有听众热线。我们跟听众交流得很带劲。快结束的时候,导播切进一个男孩的电话,先是赞美了一通我的歌词,然后说:我非常佩服罗琦,非常喜欢她的作品!我假模假式谦虚两句,正在回味电波给我带来的快感,他突然冒了一句:你们丫有什么牛逼啊,你们乐队的主唱——那就是只鸡!

直播间所有人都是一震。我没有去看王晓京,而是盯着罗琦。她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却一言不发,恢复了最冷漠的眼神。

这种形象便成了后来我对她最深刻的记忆。

更多时候,没这么沉重。

除了演出、排练、做节目,我们还有各自的私人生活。罗琦喜欢一个瑞典小男生,有时候回国,她要给他写情书,就找我代笔。她用一张巨大的美轮美奂的ROXETTE海报来诱惑我。这个乐队我很喜欢,尤其喜欢那种复兴老摇滚的生拧劲儿。这是那个瑞典小男生留下的。那是个瑞典籍华人,很老实,也很纯真。他们俩在一起,男孩俊俏挺拔,女孩妖娆白嫩,白得要命。罗琦不止一次得意地吹嘘:我就是一白遮三丑,怎么着吧?当然,她的表情不管多么热烈,眼神却一如既往地冷漠着,任何事物,哪怕在她怀里,也离她很远。

那个早上,我正熟睡,突然有人疯狂打门。王晓京大喊:快跟我去医院!罗琦眼睛让人打瞎了!

那天雨很大,风很急,但是并不冷。夏天的天气总是浓烈,就像某种情绪,更像某种命运。我和周笛、岳浩昆爬起来,坐上王晓京那辆摇滚吉普,开到半路,突然熄火了。几个人冒着瓢泼大雨,叫了辆车赶到朝阳医院,说罗琦已经转到同仁了。我们又赶到同仁。过道里全是人,眼科那边全是残缺而诡异的目光,茫然射向我们。

晓京啊!何勇醉醺醺地扑上来,放声大哭:我他妈怎么就、怎么就那么怂啊!我从来没那么怂过啊!

姜昕和侯伟则是一脸冷漠,疲惫失神地靠在长椅上。

我到处寻找,冲进急救室。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眼睛流出的血,会在她身下汪成如此浓厚的一盆,连急救床都快盛不下,都要溢出来,溢在地上。她总是给我惊奇,总给我展示许多新鲜的东西,但是这一次,我多么希望什么也没有看见,而她,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跟一个女伴过生日。她喝高了,跟人掐,言语过激,那人抓起一个啤酒瓶,在桌上一磕,握着剩下的半截捅向她的脸。她小时候跟一个男孩骑摩托,曾经摔飞出去,脑袋里现在还有两块合金,所以玻璃尖戳来的那一瞬,她忘了保护眼睛,而是本能地抱住脑袋,生怕再度受伤。但这个动作却让锋利的玻璃尖刃穿透她双手,扎到她眼皮上,刺穿了她的左眼珠。

必须摘除,主治医生对王晓京说,你是她亲属?签字吧,不摘,那一只也保不住。

没有其他办法吗?王晓京又问了一遍。

没有,她那眼珠子里面都流空了,就像个葡萄皮一样。

罗琦还没有完全从酒醉中醒来,还汪在血里,微微抽搐着,安静地叫着:妈妈……妈妈……

几分钟后,王晓京在手术书上签了字。

又过了几分钟,手术室里传来惊天动地的惨叫。

我不要摘啊——痛啊——

我们去找医生,想多给罗琦打点麻药。

医生恶狠狠地说:她就是那个唱摇滚的吧?你们这帮人,平时一贯服用麻醉品,真到了关键时候,看看她吧,打了多少地卡因了?一点儿作用都没有!

回到三元桥,我们换班,轮流陪着罗琦。那颗摘下来的眼球用福尔马林泡着,也陪在她身边。

人家说过的,身体上的东西,是不能丢掉的。罗琦艰难地笑着。

嗯。我们说。

我要是丢了那颗眼珠子,就像你们当了太监,哈哈……

我们都有些不信,到这般田地,她居然还有力气笑出来。

我们都很沮丧。凶手抓住了,但却住进了某所医院的高干病房,说有精神病,又说跟上头有关系。

我们陪着罗琦吃药、打针,她很年轻,身体在慢慢康复。但是,另一个问题又来了:什么时候,指南针才能东山再起?零点、AGAIN这些乐队都虎视眈眈,实力也不容低估。我们要是不前进,就会被他们抛在身后。

不要着急,王晓京不断安慰着我们,但我能看出来,他的心情比我们任何人都要沉重。

我想,除了罗琦,最痛苦的恐怕就是他。一支像指南针这样的乐队,没了歌手,就没了演出。指南针跟刘峥嵘已经有了接触,但在这种敏感的时候,换歌手,对罗琦打击太大,只能等着她康复。有人担心,如果罗琦不能重新站到台上,那么,指南针就立刻会沦为一支伴奏乐队,就像成立时间更早,却始终不能喷薄而出的萤火虫乐队一样。

你说,我能好起来吗?

罗琦有时候这么问我。

会的,你会好起来的,我还会给你写歌,还有周笛,也会写。

对了,上次杭州我没去,晓京好像没推掉那场吧?

没有,我们去了。

谁唱的啊,何天慈?

不,你想不到谁唱的。我说着,帮她抚去脸上的一根发丝。我们必须昼夜盯着她。因为她要不停地输液,输完一瓶,要拔下针头,否则空气进入血管,就会有性命之危。

说呀,谁唱的!罗琦有点着急。

你猜。我说。

真不知道。

那我就告诉你吧……是——我!

哈哈哈,罗琦欢笑起来,猛地痛叫一声,啊!你不要这样折磨我,伤口会裂的,哈哈哈。

我操,我骗你干什么!我吼起来:他们都说我唱得不错!不信你去问!真没想到,在台上真舒服啊……

那当然了,罗琦止住了笑声:你知道吗,你应该很张扬的,非要把自己绷得那么紧,那么小心翼翼,你是不是以前吃过苦?

不说这个了。我说。

说嘛。

我要走了,你好好养伤,一会儿小耗子要来接班。

小耗子是指南针对鼓手郑朝晖的昵称。

好的,你……亲我一下。罗琦有点忸怩地说。

我拂了拂她还有些发烧的额头,低下头,用嘴唇轻轻触了一下。

我看见罗琦剩下那只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温暖的光。

这太少见了。在我认识她的十来年里,也许就见过这么一次。

1993年的“奥运——中国之光”摇滚音乐会,对指南针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件大事。

因为,没有人能想到,罗琦居然这么快就站了起来,可以重归舞台,演唱指南针的新歌。

大夫说,罗琦不能上飞机,否则,气压一低,她的义眼就会从眼眶中爆出来。

大夫又说,不能用力唱高音,一唱,义眼就会飞出去。

我们已经可以跟罗琦开一些眼睛的玩笑。这其实是让她及早接受现实,放松自己。

台上,狂野的烟雾之中,王迪风采依旧,高唱着《幽灵重现》;窦唯也在唱,眼镜蛇女子,还有蔚华的“呼吸”、唐朝、黑豹……

然后,罗琦上去了。

我们要演唱我们的新歌……她轻言细语地说着:这么多天,谢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们会用更精彩的表演来报答你们!指南针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风停了雾散了

一颗泪在血中飘

嘈嘈切切,如泣如诉,然后是穿云裂帛,气贯长虹。她好像完全恢复了,不仅有我第一次见她那样的天才和生猛,还有一种成长起来的厚重。

我欣慰不已。

洛兵在旅行中

那个晚上令人激动,不仅是继崔健1986年摇滚演唱会之后又一次北京摇滚大联展,还因为我们在申办一次超凡的运动会。王晓京说,只要申办奥运成功,什么政策都会放宽,经济会发展,政治会改革,文化艺术会越来越开放,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可惜,那次在投票的时候,我们让白眼狼卖了,输给了悉尼。

那年冬天,上海一家电视台要搞一个盛大的节日晚会,找到了王晓京。指南针都很高兴,但电视台说,想多要一些歌手,少要乐队成员。王晓京只好让乐手们在家留守,自己带着我、陈琳、陈红和罗琦去了。

上海正在拼命建设,到处都是工地。即便如此,也已经跟两个月前我来的时候有所不同。我不知道以后它会怎样的亮丽,就像我的事业,正在处处逢春,却不知道以后会怎样,是永远写词作曲,还是会有什么变化。

我们住在五星级的波特曼香格里拉酒店,足见这次演出招待非凡。每天一起来排练的,都是大牌明星,有的资格很老,比如潘虹。我们便暗暗较劲,一定要演好,要表现出水准。

那天下午彩排,轮到罗琦的时候,一个副导演过来,对她挑三拣四,我们一一照办。突然,他看见罗琦有一绺头发垂下来,遮住了额头,就说,你!把头发撩上去!

罗琦撩了上去,露出左眼上一块雪白的纱布。

这又怎么了?导演很不耐烦,把纱布摘了!

别价,伤口还没好呢,王晓京急忙说,她眼睛瞎了……

什么?!导演一蹦三丈高,她是瞎子?你们怎么搞的,给我找了个瞎子!

我们都傻了。我看着罗琦,她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久已熟悉的冷漠,只不过,这次还带着一点嘲讽。

去去!下去!你取消了!导演毫不客气地推着罗琦,王晓京很尴尬,我急忙上去阻止他,也被他推了一个趔趄。

台上台下所有大腕小腕,工作人员,全都眼睁睁看着。

操,你丫——我怒火上冲,扑上去,让王晓京拉住。

算了算了。王晓京说。

我甩开他的手,再一看,罗琦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场。

演出很成功,但是我高兴不起来。我是在酒店看的电视,我没去现场,我恨导演,也恨王晓京。这个时候星碟文化已经成立了。傻逼导演,这是对我们公司不恭。我们应该撂蹄子就走人,或者等到临头突然罢演,给他一个好看。

我抓起床头的电话,拨号。

罗琦?

你……怎么想起给我电话?

没事儿,突然想给你打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放轻松点:没事儿吧?他们是傻逼,咱不理他们丫的,啊?

没事儿,你放心吧。

有空吗,出去逛逛夜景?

不去了,冷漠的语调传过来:我累了。

好,记着明天别晚了啊,还有电台采访。

嗯,知道了,罗琦小声说:谢谢你,真的。

王晓京很快回来了。

我冷眼看着他,不说话。

你得顾全大局,王晓京说,咱公司除了罗琦,还有指南针,还有陈琳,还有陈红。我不能因为罗琦被拒绝,就甩手走人。

我知道,我说:我就是气不过。

唉。王晓京说。

我给罗琦电话了,我说:我劝了她,她还不错。

她没问题,王晓京松了口气:你才有问题,呵呵。

我回到北京,告诉乐队这一幕闹剧。大家听了都沉默不语。还能说什么呢?大家都明白,必须拼命录好专辑,拿点真东西出来,让事实去证明,导演是狗眼看人低。

《选择坚强》是对罗琦的纪念,也是对我们共同岁月的总结。罗琦在当时的坚强是旁人难以企及的。她再也不像从前那样贪玩,也不像从前那样漠然,而是眼睛放光,咬着牙,和乐队一起熬更守夜,成天泡在一起。

但凡她要在录乐队,而不是录唱的时候偷偷跑出去,乐队就要骂她,你丫没记性啊?忘了怎么把你赶出场的了?

每个监唱都非常严格,不管是周笛,还是郭亮,还是我。圈里都知道,这样的状态能出东西,对于我们这些靠实力,而不是手腕在音乐圈混的异乡人来说,更是如此。

荣誉很快就铺天盖地而来,对于指南针,对于罗琦,对于我,都是如此。我们一直保持着平静的本色,也保持着初衷:做音乐,而不是炒作,更不是只给自己找个饭碗。我们有热情,包括王晓京,也是如此。他并不只是个商人。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但是,这个圈子总在不断变动,让我们难以把握。

因为诸多因素,先是乐队,然后是罗琦,离开了王晓京,各自去发展。关于离别的过程,我不想多说。我会在一个合适的机会重新回忆,并且分析那个具体的年代对一支很有希望成为超一流的乐队的负面影响。我现在只能叹息,不过没有太多的忧伤。毕竟,我们都有更重要的事情。

罗琦的音讯渐少,然而在我这里,始终留有一份对她的挂牵和担忧。她的天资,她的任性,她的孤独,最终会带给她什么呢?

1997年,波丽佳音从王晓京那里买走了罗琦的合同。他们找我,要我给她写歌,还说要制作她的专辑,一半中文,一半英文。

我正在上海给电台当评委,罗琦说波丽佳音的高小姐要找我,聊她的歌词以及专辑制作。我很高兴,她还在唱歌,我就非常高兴。

高小姐飘然而来。我们在一家灯火浪漫的餐厅聊得很深入。我从港台到大陆分析了一番市场,又点评了一番罗琦的歌路,然后说,现在只是纸上谈兵,等我回到北京,会列出一份详尽的企划案,正式开始合作。

我再也不会认为您只是一个词人,高小姐美丽地笑起来。我突然对她负责罗琦感到很欣慰。

我的确不是。我说。

到了北京,我很快写完企划案,发给了高小姐。波丽佳音很满意,正式决定,让我制作罗琦专辑的中文部分。

紧张的找歌开始了。一段时间,我把北京音乐界搅和得鸡飞狗跳。大家听说我在给罗琦找歌,都很兴奋。能给这样的歌手写歌,也是每个音乐人的梦想。

一个多月后,高小姐给我电话,说,她明天到北京,和我签约。

好,我等你。我说。

但是,第二天,我接到她一个语气沉重的电话。

非常、非常的对不起,出了一点意外,我们暂时不能签约了。

为什么?我惊异地说。

昨天,罗琦在南京毒瘾发作,冲出酒店,抓住一个出租司机,非要人家拉她去买海洛因……高小姐说:那个司机很害怕,直接把她拉进了派出所。

后来,她疗程结束,出来了。

她说,她要去国外了。

王晓京很念旧,又准备给她制作三首单曲。我也去给她录音。三首的词,我填了两首。老实说,已经没有当初那种激情。可能是我对这个圈子产生了厌倦,也可能朋友渐渐远去,能够说得上话的,已经很少了。

罗琦录几分钟唱,就要去一趟厕所。我有些怀疑,问她是否彻底戒掉了,她向我保证,绝对戒掉,绝不会反复。

徐天也来了,帮罗琦监唱了另外一首。后来王晓京把这几首歌连同过去的一些老歌混在一起,卖得很不错。

我理解王晓京。辛辛苦苦培养的乐队,走了。辛辛苦苦培养的歌手,也要走,而且要去国外。我在想,罗琦离开中国,会不会成为一条新闻?肯定不会。有段时间我认为跟全国媒体都成了兄弟姐妹,但在对待罗琦的问题上,几乎所有人都说她叫好不叫座,

罗琦 娜娜贝/画

所以她从未得到过应有的荣誉。这也许并不重要。

罗琦去德国后,很长时间没有音讯。

2002年,可能是有史以来最热的一年。

夏天最热的那几天,我不敢出门,怕一踏上柏油马路,就会像水珠一样被蒸发掉。一个无聊的晚上,我把空调开得足足的,正在潜心写作,突然电话响了。

这里是德国。一个低沉沙哑的女声说。

你是谁?我一瞬间就做出了判断,但是不敢相信。

我是罗琦。

我的手一抖,差点没有握住话筒。

真的?是你……

嗯。

她的声音很磁性,经过这么久,我还是一下子就能听出来。

我要复出了,我可以把我的新作做成MP3,放到你的邮箱吗?你可以在北京那边给我介绍一家合作的公司吗?

这都是真的吗?我说。

我在心底,无声地说着。

我眼前浮现她当年一身墨绿,冲进办公室的场景。那时候,她才十六岁,而我,也是风华正茂。她眼中的冷漠,是否已经被岁月融化?她心中的疯狂,是否找到了某种让她快乐的出口?

什么都还来得及,我知道。对她的怀念,对她的梦想,我都要好好地珍惜,并且努力去实现。十几年不过一瞬,倏忽之间,掐指算算,她已经二十七八了。

在中国摇滚史上,罗琦,是一个不能不提起的名字。

她从来没有像一线歌手那样大红大紫,也从来没有淡出过无数拥趸的视线。哪怕这些年她逐渐远离主流,开始寻找内心的安宁和精神的寄托。许多人印象中,她还是那个中国摇滚第一女声,没有谁能够代替。

她参加了许多的演出。雪山音乐节、草莓音乐节、北京、上海、宁波、甘肃、南京、武汉……包括她的故乡南昌。所到之处,依然是如山如潮的欢呼雀跃。鲜花与美酒,狂喜与喝彩,依然在滋润着她,支撑着她。她还是那个如风如电一般的摇滚女子,永远不可能停止歌唱。

2010年的元旦之夜,在奥运村的人造滑雪场里。那是一个摇滚Party,她正好被安排在新年钟声敲响之际上台。

那一天,观众并不是很多。在一个巨大的厂房演出厅里,大家都站着,有点LiveHouse的味道。但是,她却用我熟悉的方式,认真地热身,冲上了舞台,开始了表演。

当《随心所欲》的前奏一响起,台下顿时欢声雷动。乐队十分娴熟,她的演唱也十分到位。令人吃惊的是,歌曲的调子并不像传言那样,降了很多,而是依然原调,原汁原味。恍惚间,我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候她刚来北京,青涩而劲爆,天才而疯狂。一切未来,都会在她高亢的歌声中俯首。一切痛苦,都会被她的轻蔑粉碎。

这首歌,很可能是她这几年演出的开场曲。十几年前,我在创作歌词的时候,就是为了展现她的狂放不羁、自由自在;十几年后,当她已经有了许多的故事,当一切已经改变,她依然充满了对随心所欲的向往。

这一点,让我想起了我自己。

刚回国的时候,她锐气强劲,四方乐手和朋友,都来投靠相帮。她有各种各样的选择,成天意气风发。她经历了德国一行,内心已经成熟,不再像过去那样,依靠天生的嗓音去压倒一切。在音乐上,她接受了欧美摇滚的熏陶,也有了不少创新的想法。

一轮轮的替换,一次次的寻找,终于,她得到了目前这支乐队。这些孩子,都是些八零后,狂放的才子,却具备了团队合作精神。重要的是,他们和她很契合,不但在音乐上,在性格上,也有不少共同的追求。

有一天,乐队正在紧张排练,罗琦脑子里一阵恍惚,突然蹦出了一个词:想入非非。

她觉得很有意思。“指南针”之后,她合作的乐队相当多,但每一支出去演出,打的都是“罗琦和XX乐队”的旗号。凭借她的名气也好,实力也好,和任何人的合作,总是以她为主,没有一个固定的称谓。

而这一次,她决定,让“想入非非”成为“指南针”之后的第二个新名字。

她和乐队一交流,大家都表示赞同。这个成语,似乎也喻示着他们在音乐上的某些追求。

这个新名号,也让所有成员都有了共同的荣誉感和归属感。

罗琦发现了自己的一些变化。

她开始喜欢看书,还都是严肃的大部头世界名著。她开始琢磨以前很少想到的问题,关于人生,关于未来,关于存在感……更重要的是,她平生第一次,自律起来。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她认识到,崇尚自由固然必要,但是,如果没有自律,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成功。她有卓绝的天赋,但如果沦陷在烟花横飞、放纵不羁的生活中,很快就会被毁掉。

她感受着生活的真谛,得到了一种全新的享受。当她的身体越来越健康,心灵越来越丰美的时候,她发现,自律并不像当初想象的那样,会让自己难受。恰巧相反,她有一种成功的喜悦,一种淡然恬静的成就感。

当她再也不像以往,总是无法安静;当她尝试冥想,捕捉到一些若有若无的灵感;当她不只是用歌喉,而是用灵魂去歌唱,她才知道,她真的长大了。

一个春天的晚上,一家音乐公司的老总,邀请我晚餐。何勇、沈黎晖、马条,还有几位歌手在座,聊得很开心。餐后,我们坐在那个清凉的露台上,一边喝酒,一边聊天。王磊也来了,还有后来在中国好声音里一炮而红的王韵壹。

一把吉他拿出来,先是王磊,然后王韵壹,然后马条,唱了起来。风很清凉,歌声却无比自由,各种风格,各种唱腔,非常的尽兴,非常的自由。

罗琦来了。

直到她来,我才知道,她已经新签了这家公司。全约,马上就要为她制作全新专辑了。

这真是一件好事。

我很激动,抱过吉他,轻轻弹起了《回来》。

罗琦一听,马上跟着哼唱起来。虽然我起的是我的调,女声一开始压得很低,她也提高了八度,到了副歌,就游刃有余地高唱起来。

人们都开始鼓掌,大概是没有想到我也唱歌,也在为我和罗琦精巧默契的配合喝彩。我们很多年没有在一起唱歌了,但我们一直在一起,好像从来就没有分开过。

《回来》进入了高潮,我感觉,罗琦的生活,又会充满光彩。

2012年中秋,我回成都办事。正好遇上第一季中国好声音的决赛。谁都没有想到,并不被看好的梁博,以平实淡定的气质,精妙的选歌技巧,夺得了总冠军。

那天我在亲戚家里看了前半截。四位导师和学员表演完,我就出门,打车回家。到处人迹稀少,大概都忙着过节,或者堵在免费高速路上。我打不到车,很烦闷,打开手机,一看新浪微博,竟然有上百条转发和评论。

梁博第二首比赛曲目,选择了《回来》。

我有些激动。没有想到,好多年了,还有那么多人记得这首歌,喜欢这首歌。不少评论甚至说,这首歌,是整个总决赛里,最让人激动的作品。

我还想说,多年以前,飞扬的青春,忘我的激情,在几十年之后,终于历久弥新,积淀为万众瞩目的经典。

但是,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我也好,罗琦也好,我们一直守护着心灵的自由,一直对这个世界充满热爱,一直在努力实现自我,回归内心。

这,才是真正的回来,才是我们最想得到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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