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陈计会
岛:一个古老话题。当它被海推入——
孤独、漂泊、无依的境地
它挣扎着,弓起丘陵起伏的背脊
你看到,海天之间,一只裸露的螺壳
它的口吻,紧紧依附大海的母腹
眼睛,贪婪地盯住大陆的苍郁
正如传说:海中有鱼,形如鹿,每五月五夜
悉登岸,化为鹿——但它却无法挣脱
海的束缚:营养、保护、操纵
渴望,一根藤蔓,不经意长出
——十里长堤。在地图上那么纤细
而它系着一辆辆满载石头的手推车
在汗水里打滑,在意志里爬坡
让海在左边喘息,在右边低头
(书记诗云:一道长堤接翠微)
我却看到,它与一个沉落水底的朝代
连结:那场台风,从北到南
蒙古人甩响马鞭——
划了一个圆圈:宋太傅在漩涡里
或许还来不及挣扎,便已沉睡
——海,容不得你讨论,它的权杖
从此,一爿荒冢,成为凭吊的符号
海在远处,擦拭刀剑,闪闪
然而,仿佛一夜间,潮汐撤退的滩涂
弹跳鱼迅速聚焦游客的目光
不!是弄潮儿弄来一副堂皇的鲎壳:开发区
同时,将远处的城市搬来——
征地、打桩、宾馆、烂尾楼,一堆术语
一下子难以消化、分解,梦的后遗症
黄金、欢笑、咸鱼、避孕套、古沉船
……在沙滩上铺展辽阔的想象
——海在不远处,兀自咆哮着
从鲎脚藤吹响的喇叭花,到与
鸥鸟一起滑行的帆板——
你发现网箱和风车,不断扩张领域
大厦的影子,与海浪形成夹角
城市驱动轮子,以洪荒之力——
企图占领更多的风景
岛,在自身的欲望里膨胀或沉沦
(莫非它遗忘了古老的教诲?)
——海在不远处,兀自咆哮着
当我的目光从大海尽头返回
带着潮湿、咸腥,搁浅船木的气味
侵蚀着历史、岛、航向
我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内心——
它的驿动,与不安。
“时间的树瘿”,你的穿越
——于它,是一把解剖刀
春节恰好留下缺口,犹如它
地图处的锯齿,手起刀落
——一脚油门直奔主题。临近海隅
积木变幻的房子,提着脖子往前挤
深长的食道,无非想考验一下车技
一辆摇晃的公交迎面而来,提醒你
——它与城市还有脐带
当你放慢车速,两旁房屋渐见斑驳
流水和荒芜同时迎迓你,停车
群鸡旁若无人嬉戏,草梗摇晃、颓落
海边几爿房子,空着,等你——
锁紧北风。寂寞是难免的
何况是春节。十几艘捕虾艇
紧挨着,取暖。“大年初六,船还未开”
——小卖部里有人探头说
江水苍白,微澜,貌似沉思
垃圾推搡着,裸露上流生活的底衩
江面至此开阔,转过拐角
便是大海。你望见一个硕大的漏斗
从浓云中往下倾泻光芒,而航标塔
却在光圈之外,屹立
保持应有的清醒和孤独
从码头踱向后街,破落的屋宇,证明时间
如你一般,在此驻足、徘徊,然后离弃
水产店、供销社、卫生所、水文站……
无法一一辨清面孔,锈蚀的锁牌
锁住往日的繁喧。你试图
推开一扇门,但灰尘盖住了夕光
你连忙逃遁,你知道你要寻找什么
——发黄的县志:让人回到万历
回到后山上的炮台、硝烟、雉堞
望海亭、流血的龙角树,两千多名官兵
七十艘战船一字排开;万历莫非一只怪兽
肚里怎么涌动着这么多东西?
你看,不远处还伫立着一名备倭官
哦,有备无患呀!不像1945年,背后
挨了倭寇一枪,至今疼痛
——然而,不管你怎么仰望
后山上只有树影幢幢,夕光恍惚
无疑,深水港已搁浅在时间的河道
你无意中瞥见一栋蓝白色调的房子
牢牢据守着海角:北津边防派出所
——这是新编县志上的名词
时间需要扼守,即使换了山河
正如波涛中的航标塔,指导流水
——北纬21°48′,东经112°01′
收回目光,你终于握紧一把刀子
见证树瘿的剖面,它的纹理
光影,幽晦与疼痛。
它的秘密,在花岗岩与海水
之间:土灰色堡垒镶着湛蓝的花边
凝重、结实、深邃,不为一般人所把握
目光只有在外围逡巡、抚摸、掠过
如鸥鸟,或防波堤里兜转一圈的白海豚
核心:一层层包裹的洋葱,光滑、浑圆
你不知它从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
此刻,不知哪来一把刀,齐刷刷地剥开
裸露:太阳的血肉、心跳、流动的月光
……抵达你想象的边界
当你还来不及反应,反应堆
已开始工作:轰击、裂变、冷却——
让你目睹思想的过程,它与世界同构
——一本打开的书,正被海风蔚蓝地吹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