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言禹墨 常州市文化艺术研究所
上 表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中日双方在上海进行第一次交锋,史称“淞沪会战”。这一仗打了三个月,最终以中国战败告终,上海沦陷。昔日的东方巴黎,此刻成了人间地狱,何去何从,是摆在每一个上海人面前的问题。有门路的,跟着国民党政府飞往重庆;有铜钱的,弄了张船票南下香港;没有门路也没有铜钱的,赤着两只脚往外头逃。总之有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八仙过海,各逃生路。这当中唯独有一个人,别人全在忙出忙进,他屁股都不抬,天天窝在家里,闷着头吃香烟。他叫吴长安,是上海新声出版社的副社长,新闻界有名的一支笔,同时他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就是中国共产党地下党员。对于他来说,重庆、香港都不是他要去的,他的人生只有一个目的地——延安。组织上通知,这一阵会派人来接头,所以他日日等,夜夜等,一步也不踏出家门。
下 表 边上家主妇急死,家主妇名叫刘寒枫,20岁就嫁给他,但是从来不晓得他的真实身份。这一阵问男人啥时候走,走哪去,男人总是叫她只管收拾行李,一切自有安排,不晓得葫芦里卖啥个药。
吴长安 (表)这一天,吴长安又坐在家里的藤椅上,吞云吐雾,突然间门外“笃笃笃”。一听见敲门声,吴长安“腾”地从藤椅里弹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踏到门口,低声问道。(白)哪位?
袁军光 (白)老吴,是我。
吴长安 (表)听到这个声音,吴长安连日来紧锁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一张蜡黄的面孔泛出红光,赶紧拿门打开。(白)老袁,你终于来了。
袁军光 (白)让你久等了。
吴长安 (白)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啊。哦,这是我的内人。
袁军光 (白)嫂夫人好。
吴长安 (白)寒枫,你去买点小菜回来,还有,再买瓶酒,我要和老袁好好喝一杯。
刘寒枫 (表)刘寒枫拎了篮子出去,一肚皮的疑问,这个是啥人呢,男人见了他会这样高兴,这些天难道等的就是他?
表 他叫袁军光,是中共情报特科在上海的负责人,也是跟吴长安单线联系的顶头上司,当年正是他介绍吴长安加入了共产党。所以现在吴长安看见了袁军光,就像看见了组织,赶紧拉他坐下来。
吴长安 (白)组织上怎么安排?
袁军光 (表)袁军光摸出一支香烟,吸上一口。(白)你觉得上海这个形势会怎么发展?
吴长安 (表)这个形势还有啥讲头,四面八方全在打仗,早上防空警报当闹钟,晚上枪声炮声当催眠曲。你听现在外头就有一架飞机,“轰隆轰隆”从屋顶上飞过,随时有可能拿房子炸掉。(白)这个地方不能待了。
袁军光 (白)那你准备去哪里?
吴长安 (白)我要回老家,回……延安!(表)延安,红色苏维埃的首都,革命的圣地,是我精神上的故乡。当年跟你老袁加入共产党,我就是奔着延安来的。哪晓得入党第一天,你跟我讲我加入的是地下党,不能跟任何人透露身份,就是老婆也不能晓得。我是一天正式的党员都没做着,身在曹营心在汉,真是度日如年。现在上海看来保不住了,我在这里的任务也结束了,我终于可以回到老家,做回一个堂堂正正的共产党人。
袁军光 (表)看到他讲到“延安”两字,两眼放光,嘴唇皮都在发抖,看来是归心似箭。但是今天来,不是请你回老家的,而是要叫你到狼窝里闯一闯,到老虎嘴里拔牙齿。所以不接他的翎子,吸上一口烟。(白)跟你打听一个人。
吴长安 (白)谁?
袁军光 (白)岩井英一你还记得吧?
吴长安 (表)岩井英一,名字熟的来。哦,想起来了。(白)是个日本的留学生,大约七八年前来上海念书,还曾经在我们出版社实习过。
袁军光 (白)你们关系不错吧?
吴长安 (白)他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跟我交流比较多,后来他回到日本,我们就没联系了。
袁军光 (白)他现在又到了上海,身份是日本外务省的情报处长。目前他正在筹建一个特务机构,需要中国人为他做事。既然你和他有交情,现在组织决定,派你接近岩井英一,打入日本人内部。
吴长安 (表)听到这话,吴长安只觉得头颈里阴荡荡一来,唧呖呖一麻。啥物什,让我去接近日本人?那不是让我做汉奸吗?(白)这这这……不行的!
袁军光 (白)怎么不行?你是我党的地下党员,潜伏是你的工作,你不是也在国民党内部潜伏了这么多年吗,这回怎么就不行了?
吴长安 (表)这哪能一样?我打入国民党,进的全是正规的国家单位,当的是老师、记者、公务员,在社会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但是汉奸算啥东西?连人都不算,只能算老鼠,算活蛆。现在要让我跟这些活蛆泡在一个粪坑里,一道滚上一滚,将来就是跳到黄浦江里也不清爽啊!(白)老袁,虽然是多年的朋友,这个事情我不能答应你。
袁军光 (表)这个事情你答应也要答应,不答应也要答应,组织上交代下来的事情没有回头的,你当你菜场上买小菜,七角了八角,还好讨价还价。组织认定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你就要不折不扣去执行。所以面孔一板。(白)国难当头,正是用人之际,我以上级的身份命令你,留下来完成任务,听懂了吗?
吴长安 (表)吴长安心口头一团火辣辣叫往上头蹿,人立起,手“啪”地朝袁军光一指,险些戳到他鼻头上。(白)要去你去,你是情报头子、混世魔王,你喜欢和三教九流混在一起,我不行!我只会演正面人物,唱白脸的事情,你自己去吧!
袁军光 (表)袁军光被他指着鼻头一通骂,心火也吊出来,啥个叫混世魔王,啥个叫三教九流,这种话是你地下党员应该说出来的吗?(白)我告诉你老吴,我十四岁参加五四运动,廿五岁加入左翼联盟,我混的哪三教、哪九流。
(韵白)茅盾请我改文章,巴金听我上党课,
田汉寻我排话剧,聂耳为我写赞歌。
我画一张《松树图》,
底下敲章齐白石,顶头题款郁达夫。
更有圣手徐悲鸿,枝头浪上添凤凰。
(白)直到有一天,组织上对我说,你要离开阳光下所有的一切,到阴沟里去,到泥塘里去,去做一只老鼠,去做一条蛆虫。委屈吗?伤心吗?痛苦吗?我来不及去体会,我没有时间,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还有更多的委屈、伤心、痛苦在前面等着我。
吴长安 (白)对不起,老袁,我刚刚太激动了,真是对不起……
袁军光 (白)走,跟我到外面走走,我们都冷静一下。
表 两个人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往常街两边商店林立、灯火辉煌,现在成了一片望不到头的废墟,无情的炮火吞没了一切,只留下来一堆堆碎瓦片、破砖头。黄浦江上,歇满了日本人的巡洋舰、驱逐舰、航空母舰,太阳旗耀武扬威地飘在空中。江对面已经被日本人占领,日本兵端着枪大摇大摆地巡逻,看见中国老百姓,枪一指:“你的,什么的干活?” 老百姓吓得跪在地上,又是磕头又是求饶。日本兵抡起枪托就砸过去,外加拳打脚踢,老百姓“嗷嗷”惨叫,日本兵“嘿嘿”狞笑。这一幕看得两个人怒火中烧,牙齿咬得“嘎嘎”响。
袁军光 (白)老吴,你都看见了吧,你愿意把五百万上海人民就这样交给日本人吗?
吴长安 (白)给我武器,我们枪对枪刀对刀,跟日本人拼了!
袁军光 (白)拿什么拼?拼经济实力还是拼军事装备?国民党调动了全国的军事力量,打成这副腔调,我们共产党小米加步枪,你认为有胜算吗?
吴长安 (表)吴长安头沉倒,不响。
袁军光 (白)但是,如果我们变成一只苍蝇、一条蛆虫,打进日本人内部,就像孙悟空钻到铁扇公主的肚子里一样,掏他的心,挖他的肺,你看日本人还受不受得了。
吴长安 (白)道理我懂,但我这心里别不过来。
袁军光 (白)我知道,这对你个人来说是不大愉快的,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一句话,清白玷污,名誉扫地。但从你做间谍的第一天起,就别想保持纯洁和清高。
(唱)你只道,守身如玉身高洁,委曲求全品格低,
若是求得瓦全甘堕落,被人唾弃 被人讥。
不曾想,泰山将崩国将亡,老人哀号婴儿啼,
人人不求瓦全宁玉碎,满目疮痍谁来医?
你一心,做忠臣,成烈士,
捧出丹心照汗青,博取英名震云霓,
仍是封建旧思维。
共产党,只为公,不为己,
哪怕受尽冷眼千夫指,哪怕卑 躬屈膝把头低,
是非曲直自心知。
为信仰,血可流,头可移,
一点声名何足惜。
吴长安 (表)这番闲话结棍,句句戳在我的腰眼里。我做叛徒,是明里对不起国家;我做忠臣,是实质里对不起国家。真叫人难以抉择,左右为难。
(唱)心潮滚滚起波澜,要想救国两 面难。
左也难,右也难,
一面是民族危亡命垂危,一面 是个人名节甚可贵,
我面对两难心徘徊。
怎么办?怎么办?
长安啊,人生在世总有难,
读书难,看病难,
结婚难,买房难,
吃饭难,出门难,
说话难,做人难,
大难小难都是难,不能为难空 悲叹。
为救国家渡难关,为保万里好 河山,
我泪别亲友登祭台,笑迎豺狼 跳苦海,
但求取得救命方,以身换药苦 亦甘。 (白)老袁,我想通了,我答应你。
袁军光 (白)真的?那太好了!
吴长安 (白)老袁,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袁军光 (白)别说一件,十件我也答应。
吴长安 (白)你可千万要保重,好好活着,你一死,我这个假汉奸就对谁也说不清楚了。
袁军光 (表)袁军光听见这话,心里有点发酸,做间谍的,又有多少事是说得清的呢。凡是搞情报工作的,大多数都没有好下场,古今中外莫不如是。但是面孔上还是要笑嘻嘻,(白)放心,我们都会好好活着,要活到战争胜利的那一天。
吴长安 (白)对了,还有一件事。
袁军光 (白)讲。
吴长安 (白)能不能先把我内人送走?
袁军光 (白)她知道你的身份吗?
吴长安 (白)不知道。组织上交代过的,谁都不能告诉,我的身份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袁军光 (白)那她毕竟还是跟你过了这么多年,知道你太多事情,就这么放出去,难保以后不出事。
吴长安 (白)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放过她吧。
袁军光 (白)把她留下来,对你展开工作也有好处。
吴长安 (白)她能派上什么用场?
袁军光 (白)日本人认为,一个男人只有成了家才会有责任感,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男人。你有老婆,就更能得到日本人的信任。
吴长安 (白)哼,其实就是要用女人做人质,好控制我。
袁军光 (白)你不带老婆,日本人也会给你安排一个,那情况就更糟糕了。好了,把你老婆留下来,有百利而无一害,你回去做做她工作。你一个共产党的领导干部,难道连自己太太都领导不了吗?我还有任务,我先走了,你多保重,再会。
表 别了袁军光,吴长安低着头往家里走,只觉得这条路上像长满了刀子一样,踏上一步,要往回缩两步,平常一支烟工夫就能走完的路,今天足足走了一个钟头。回到屋里,台上摆好了一桌菜,用纱罩罩住,已经没有热气了。
刘寒枫 (表)家主妇刘寒枫等了半日,看见吴长安一个人回来,蛮奇怪。(白)咦,袁先生呢?
吴长安 (白)他走了。
刘寒枫 (白)走了?那他什么时候再来?
吴长安 (白)暂时不会来了。
刘寒枫 (表)啥物事,等了这么多天,等来一只空心汤团。(白)他不是来接我们走的吗?
吴长安 (白)肚子饿了,先吃饭。
刘寒枫 (表)你怎么还吃得下的?(白)我问你,你说自有安排,是怎么安排的?
吴长安 (白)哦哟,还有酒啦,帮我倒一杯。
刘寒枫 (表)你这是什么态度?现在啥个辰光,日本人兵临城下,刀已经架在头颈里,你还在跟我支支吾吾,假痴假呆,不是拿一家人性命当儿戏?(白)你今天倒是给个准话,我们下一步去哪啊?
吴长安 (白)我们哪也不去,就留在上海。
刘寒枫 (表)哟,老酒没吃,倒开始说胡话了哇。(白)留下来做什么,等死吗?
吴长安 (白)没有那么严重,过一阵就没事了。
刘寒枫 (白)你当我三岁小孩吗,天天都在死人,还说没事?
吴长安 (白)好了,我说留下就留下。
刘寒枫 (表)咦,他是文化人,顶顶讲道理,平时“逻各斯”“赛因斯”一直挂在嘴边,今天哪能了?蛮不讲理,强词夺理,不可理喻,赛过鬼摸了头。(白)你这一阵子是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夫妻之间还不能说吗?
吴长安 (表)讲啥,讲我就要做汉奸了?这个哪能讲,不能讲,讲不清啊。(白)反正我就是要留下,要走你自己走吧。
刘寒枫 (表)听到这个话,刘寒枫气得面孔转色,眼泪含在眼眶里,嘴唇发抖。(白)你叫我自己走?你让我一个女人去哪里啊!(表)说完,走到里间,独自痛哭。
表 吴长安也没心思吃饭了,掏出一支香烟,继续闷着头抽。妻子的眼泪,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大海怒涛中溅出来的一滴苦水,后头还有更大的考验在等着他。究竟后事如何,请听下回。
(本回完)
上 表 话说吴长安奉了组织命令,跟岩井英一接上头。岩井在上海宝山路设立了一个特务机构,人称“岩井公馆”,正当在招兵买马。现在来了吴长安这个老朋友,又是大才子,真是困觉有人送枕头——枕(正)好,马上委以重任,当他自家人。吴长安很快立稳脚跟,成为岩井的幕后军师,同时也获取了很多重要的情报,源源不断地发送到抗日根据地。但是对外他从不公开,依旧说自己在出版社上班,夹着个公文包风里来、雨里去。
下 表 今朝是大年夜,但是沦陷的上海毫无过年的气氛,刘寒枫一早出来,拎个篮子,准备去买点年菜。刚刚踏出门,突然间一盆水劈头盖脑泼过来。哎呀呀,要紧往后头躲么,两只裤脚管还是被溅得水嗒嗒滴。抬头一望,对门一个女人,穿着身睡衣,右手夹着一根烟,左手拎着一只脚盆,倚在门边上,朝这头望。看见这个女人,刘寒枫就一阵厌恶。她是刘寒枫对门的邻居,大家叫她王小姐。这个小姐不是闺门小姐,而是那种从事特殊服务行业的“小姐”。你们以为“小姐”这个词是这几年变样的,其实远在宋朝辰光,“小姐”指的就是妓女。自从这个王小姐搬过来,弄堂里不三不四的人踏进踏出,天天夜里男呼女叫,浪声不绝,严重影响了周围居民的生活环境。平常刘寒枫看她一眼都觉得脏了眼睛,今天居然被她迎面泼过来一盆汏脚水,阿要晦气啊。
刘寒枫 (白)王小姐,你注意点啊!
王小姐 (白)Sorry,刚刚勿曾看见侬出来。
刘寒枫 (白)就是没人你也不好随便倒啊,要倒端到弄堂口去倒。
王小姐 (白)对不起,阿拉身体不好,走不动。
刘寒枫 (白)王小姐,你这不是第一次了,我家门口是要走人的,你怎么能老是把脏水倒在这里呢?
王小姐 (白)侬话讲讲清爽,啥个叫脏水,我洗下来的水哪能就龌龊了?
刘寒枫 (白)脏不脏自己知道。
王小姐 (白)好好好,我脏,我龌龊,那也比侬干净。一个汉奸老婆,神气个啥?
刘寒枫 (白)你嘴放干净点,说谁是汉奸?
王小姐 (白)还能有啥人,侬男人啊。有几回我在舞厅看见伊,跟在日本人后头,风光得不得了。
刘寒枫 (白)你胡说!
王小姐 (白)不相信,侬自己去问伊。(表)说完,门“砰”地关上。
刘寒枫 (表)这么一通闹,刘寒枫也没有心思买菜了,人往床上一横,旁边茶几上小台灯一开,一面想,一面等。王小姐的话固然不好当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是她为啥不说流氓,不说白拆子,偏偏要说汉奸。回想最近一段日子,男人确实有点不对劲,表现在两点:一,男人原来深居简出,除了上班,就是待在家里看书写字,赛过落在井里的牛,牵也牵不出。现在应酬多得不得了,一歇歇一趟,一歇歇一趟,一日到夜不归家。二,男人外头的市面闹忙,家里却门庭冷清,原来总有些文人墨客登门拜访,现在一个也没有,连一些老亲眷也不见来往。前几日,路上远远叫看见一个人,是男人的老朋友,家里来过的,上去打声招呼,那个人只当没听见,拨转头就走,赛过自己身上有啥个传染病一样。刘寒枫此时的心里像塞进一把乱头发,理来理去理不出个头。就这么想了一天,眼睛发酸,闭上眼睛养养神。倒说她眼睛刚刚一闭,呜,一辆轿车从身边擦过,吴长安从车子里钻出来,带了几个日本兵,拿刘寒枫绳捆索绑。刘寒枫扯破喉咙喊:“长安!长安!”气力用掉不少,声音一点点也没有。眼看被他们拖进车子,那么发急了,用足气力一犟,啪郎当,扑。张开眼睛一看,原来做了一场噩梦,台灯跌在地上,跌得粉碎,房间里墨腾赤黑。玻璃窗上已经有月亮光了,吴长安还不转来啊?
吴长安 (表)来哉,嘎达儿。吴长安推门进来,咦,哪赤黑抹跌搭,家主妇呢?掏出电筒照一照,啊哇,一个人缩在床角落头,不声不响,阿要吓人。(白)是不是哪不舒服?
刘寒枫 (白)没有不舒服。
吴长安 (表)肯定有,不然不会年夜饭都没烧。伸出一只手往刘寒枫额角头上“嗒”一记,不烫,很正常。
刘寒枫 (表)我的病不在额角头上,在心上。(白)长安,怎么这么晚回来啊?
吴长安 (白)哦,出版社里有点事。
刘寒枫 (白)大年夜还加班啊,你们怎么有这么多书要印,现在兵荒马乱的,谁还有心思看书?
吴长安 (白)什么时候书都不能断啊!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书是安置灵魂的营地,书也是抵抗侵略的堡垒。
刘寒枫 (表)这个像读书人讲的话。(白)长安,最近出了什么新书,拿给我看看。
吴长安 (白)好。(表)书橱里摸摸,拎出一本苏联作家法捷耶夫写的小说《毁灭》,放到刘寒枫手上。
刘寒枫 (表)拿过来一翻,啊,里头讲的是十月革命以后,日本向苏联出兵,妄图破坏新生的苏维埃政权,苏联红军奋勇还击,最后拿日本人赶出苏联。你给我看这本书,别有深意。(白)长安,你说我们这场战争会怎么样?
吴长安 (白)日本国内经济危机尖锐,社会矛盾重重,已经无法自救,它只有靠侵略中国才能存活,就像蚂蟥叮在人身上。不过蚂蟥是叮不死人的,我们迟早会拖垮它,只是需要时间,需要耐心,要能忍……
刘寒枫 (表)刘寒枫听到这番话,仿佛当年那个热血青年又回来了,之前的疑虑一下子烟消云散,不禁头一偏,往男人身上靠过去。两个人一道看书,相依相偎,这样的时刻多甜蜜,胜过一桌年夜饭。哎呀,说到年夜饭么,菜也没买,年三夜四清汤寡水,不来事的。马上从床上跳下来,(白)我去对面饭店买几个菜回来。
表 家主妇走了没有一会,门外头又在“笃笃笃”。咦,是不是家主妇掉了东西在家里?吴长安跑去开门,只看见门外立好一个中年男子,西装笔挺,头发油光煞显,嘴上一撇小胡子。看见这个人,吴长安心里一淤塞,面孔不活络,因为他就是吴长安的顶头上司、日本特务头子——岩井英一。
岩 井 (白)吴桑,新年好。(表)岩井在上海留过学,是个中国通,一口普通话讲得交关流利。
吴长安 (表)你来我还哪能好的出,那么真叫大年夜看历本——呒不好日。嘴上还是要装得很热闹。(白)哎呀,岩井君,你怎么大驾光临了?
岩 井 (白)知道你一个人在家过年,太冷清了,我来陪陪你。
吴长安 (表)岩井怎么说他一个人?说起来还要怪他自己,前头岩井几次邀请他带太太出席宴会,他怕穿帮,扯个谎,说他跟妻子感情不和,分居了。不晓得倒引得这日本人上门慰问了,真是拆东墙补西墙,总有拆穿的一天。
岩 井 (表)日本人蛮懂礼节,上门还带了礼物,拎出两瓶日本清酒,双手奉上。
吴长安 (白)哎呀,岩井君,你太客气了。
岩 井 (白)应该的,这酒是给你贺喜的。
吴长安 (白)哦,何喜之有?
岩 井 (白)吴桑,你跟了我这么久,连个一官半职也没有,很对不住你。现在我为你争取到一个教育局长的职位,不知你意下如何?
吴长安 (表)这哪能来事,我现在虽说是汉奸,还是掩在你岩井的背后,一旦当了官,就推到台面上了,如何面对家人,如何面对同胞?(白)感谢岩井君的提携,只是吴某不是做官的料,怕接任以后尸位素餐,贻误国事,岩井君还是另请高明吧。
岩 井 (白)哪里哪里,我们现在是当官的多,干事的少,能把事情干得漂亮的更少。吴桑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这个职位非你莫属,请千万不要推辞!
吴长安 (表)现在吴长安的脑海里如电风扇开到最快档一样,急转不停,怎么办怎么办?看岩井的样子,他是迫切希望我当这个官,因为日本人内部也是派系林立,岩井需要在政府里安插自己人的位子,好让他这一派将来执掌大权。我如果今天不顺着他的意思,恐怕就会失去他的信任,以后的情报工作就不好展开了。况且组织上交代过我,要争取受到重用,在敌人阵营里地位越高,获得重要情报的机会就越多,对革命的贡献就越大。权衡利弊,这个官要做。(白)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承蒙岩井君看得起我,让我担任这么重要一个职位,而且为我想得十分周到,我很感谢,一定努力按照你的意思去做。
岩 井 (白)哟西!这样皆大欢喜,我们得庆祝一下。(表)一边拿带来的清酒开开。
吴长安 (表)祖宗啊,你还要留下来吃酒啊?豪燥点走吧,再不走我要没命了。(白)呃,岩井君,你看我家里菜也没有,我们还是去外面喝吧。
刘寒枫 (表)就在这个时候,眼眼叫碰着眼眼叫,刘寒枫拎着两大袋菜回来了。
岩 井 (表)日本人很讲礼貌,对着刘寒枫一个90度鞠躬。(白)空你奇哇 。
刘寒枫 (表)刘寒枫一呆,怎么屋里一个日本人啊?
吴长安 (表)那么叫苏州人买豆腐花—— 一碗(完),完结完结,完完大结。哪亨办?带泥萝卜,揩一段,吃一段,能应付一阵是一阵。只好对家主妇介绍,(白)这位是岩井先生。
岩 井 (表)岩井还当着他们夫妻两家和好了,高兴得拍手拍脚,倒满一杯酒举起来。(白)今天真是个喜庆的日子,我先奉酒三杯。第一杯,祝你们夫妻永结同心,白头偕老。第二杯,恭贺吴桑升任教育局长,祝你新官上任,马到成功。第三杯,祝中日两国人民的友谊千秋万代,大东亚共荣圈万岁!
吴长安 (表)你倒是条理蛮清爽,三句话,拿我的老底抖个一干二净。
岩 井 (白)吴桑,这酒是我从日本带过来的,刚喝时很苦,但入口以后回味无穷。来,干杯!
吴长安 (表)酒杯接过来,真是一杯苦酒啊,这是身为中国人不得不喝的一杯苦酒。
(唱)酒盏在手重千钧,几番放下又 举杯。
见娇妻在旁嗔怒目,不由我低 头敛愁眉。
这酒中三味我深知,饮鸩止渴 心更哀。
我本该将计就计入敌营,又唯 恐一错再错声名亏。
眼一闭,莫思量,满饮此杯, 从此修罗场上舞蹁跹,恶鬼道 里当元帅。
仰天洒酒祈上苍,借我一命换 春晖。(表)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刘寒枫 (表)边上刘寒枫呆掉,她男人实头是汉奸,而且来头不小,是伪政府的局长,是大汉奸。一幕幕情景像做梦,一个个疑团解不开,她一双眼睛像两把刀一样戳牢着吴长安,这个同床共枕十年的人,我竟然一点不了解他。想当年,我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风华正茂,拜倒在石榴裙下的追求者数以万计,最终却万里挑一,选中了这个男人,看中他啥?论相貌,塌鼻头,凹眉心,遮风耳朵翘嘴巴,跟个猢狲精一样,算不上好看。论家境,农村出身,收入一般,也不是大富大贵。但是我却不顾一切痴迷于他,吸引我的,是他的人品与志向,归根结底一个“德”字。然而如今,他那个“德”字被天狗星吃脱哉,即使是妓女都可以指着他的鼻头骂一声:“猪狗不如。”刘寒枫悲愤交加,也举起一杯酒,(白)吴局长,我也敬你三杯。
(唱)第一杯,
贺君高迁得靠山,大树底下凉 风吹。
第二杯,
祝君飞黄腾达无时尽,年年升 官又发财。
第三杯,
愿君勤钻营,多公关,
到将来招女婿招到东洋去,
为大日本传宗接代养几胎,
好荣宗耀祖有光辉。(表)三杯下肚,人晃了晃,倒地不起。
吴长安 (表)吴长安赶紧拿老婆扶起来,对岩井说一声,(白)岩井君,我夫人不胜酒力,实在是抱歉。
岩 井 (白)带久不 ,照顾你夫人要紧,我就不打扰了,马塔耐 。
吴长安 (表)等岩井英一走后,吴长安拿刘寒枫床上放平,再绞把热毛巾,敷在头上。
刘寒枫 (表)过了一会,刘寒枫悠悠苏醒,她看见吴长安,胸中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吴长安 (表)吴长安此刻多么想大喊一声:“我是共产党!”但是他了解刘寒枫,这是一位思想单纯、心高气傲的女性,她希望我是一碗清水看到底,不能容忍我言语行动上任何不纯洁的表现,哪怕是作为情报工作的保护色也不行。要让她眼睁睁地看着我在汉奸舞台上粉墨登场,去跟着日本人鞍前马后,去跟大小奴才钩心斗角拳打脚踢,这对她是巨大的折磨。只有离开我,才是她最好的出路。所以话到嘴边变成,(白)你问我为什么这么做,很简单,识时务者为俊杰。
刘寒枫 (表)刘寒枫听了这话,反而不气,而且来得心平气和。为啥?因为心已经冷掉了。
(唱)思来想去把祸根寻,你我不该 成夫妻。
想当年你一枝妙笔论古今,八 斗奇才世所稀,
你也曾慷慨高歌流亡曲,你也 曾激昂陈词论危机,
似乎志同道合没分歧。
(白)现在我才明白——
(唱)你心中只有名和利,
指望那日本鬼子提拔你,你可 以青云直上高处飞。
国难当头你无所动,开门揖盗 你做奸细,
试问你人格哪有一些些。
裂痕难弥补,回头已觉迟,
再无可能做夫妻。
倒不如我是我来你是你,
从此你我两分离,分道扬镳各 东西。(表)说完,里里外外一通收拾,两只皮箱拎在手上,摔门而去。
表 刘寒枫走了,房子里毕毕静,只有外头一两声老鸦叫。妻子可以决绝而去,吴长安却不得不坚守岗位,依旧当他的汉奸。以后的痛苦,只能他一个人默默吞咽了。究竟后事如何,请听下回。
(本回完)
上 表 随着抗战进入白热化,日本人为了争取正面战场的主动,加紧巩固后方,大肆搜捕共产党人。就在前几日,日本宪兵大队捉着一个地下党员,软骨头拿吴长安供了出来,吴长安被捕,关在岩井公馆。此事关系重大,吴长安身上背负太多情报,万一他牺牲,整个上海的情报系统都要瘫痪。因此吴长安的上线袁军光接到指示,务必要派个人去岩井公馆走一趟,把情报带出来。那么派啥人去呢?袁军光绞尽脑汁,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合适,就是吴长安的妻子刘寒枫。他打听到刘寒枫搬出来后,在上海郊外租了一间房子,独自居住,于是立即前往,敲响了刘寒枫的家门。
下 表 刘寒枫一开门看见是袁军光,赛过来了瘟神,鼻孔里冒烟,眼睛里喷火,嘴里一叠连牵骂“汉奸”。袁军光也不多作解释,只说了一句:“你要相信你丈夫,他是个中国人,他是为中国人做事的。”刘寒枫掂出这句话的分量,男人的身份五颜六色,究竟是哪个色,她迫不及待要到岩井公馆闯一闯,探个分明。
中 表 岩井英一这几天也不定心,自己身为特务头子,居然就在眼皮底下出了一个共产党,你这岩井公馆撤销了拉倒。本来他这几年官运亨通,就让其他日本鬼子眼热,现在出了这档事情,那还不是墙倒众人推,不要说做官了,还可能要送他上军事法庭立一立。所以岩井要赶在上层插手之前,亲自查个水落石出,戴罪立功。碰上吴长安大大咧咧,谈笑自若,一口咬定自己不是共产党,也审不出个所以然。现在听说吴长安的家主妇来了,这是一个机会,可以利用她女性的软弱,做一番文章。
刘寒枫 (表)刘寒枫踏进岩井公馆,看见这里四面高墙,层层岗哨,日本兵荷枪实弹,只觉得背上直冒冷气。但是一看到岩井英一,马上是满面春风。(白)岩井先生,我向您要人来啦。
岩 井 (白)吴桑有点事,要在我这里住几天才能回去。
刘寒枫 (白)什么事情啊?
岩 井 (白)我们抓到一个共产党,他交代你丈夫也是共产党。
刘寒枫 (白)老吴这些年帮你们干了多少事,共产党恨死他了,想借你们的手来杀他,这种借刀杀人之计不稀奇。
岩 井 (白)我们还调查到,你丈夫在十年前就加入了共产党。
刘寒枫 (白)这算什么,要翻老账的话,现在的代主席陈公博、代院长周佛海,都是中共一大的代表,是中共的创始人,难不成你把他们都抓了?
岩 井 (表)哦哟,这个女人看上去娇小柔弱,一讲起话来哒哒哒,赛过串头绳上捋下来的,舌剑唇枪,句句在理,真是有其夫必有其妻。那么怎么办?
刘寒枫 (白)岩井先生,我能见见我丈夫吗?
岩 井 (表)有了,就让他们碰头,让他们夫妻两个独处一室,我在隔壁听壁脚,听听他们有啥个私房话。
(唱)把那反面文章正面做,暗中筹 算暗中窥,
看他露破绽进而露机关。
我要沉住气,收住声,
要拎得起,放得开,
把那背后真相细细探。
(白)来人,把吴夫人带到优待室。
表 所谓“优待室”,其实是岩井公馆里的高级牢房,桌椅床铺俱全,就是六面密封,暗无天日,大白天也亮着电灯。拿一个人关在这样的地方,跟进了坟墩头一样。吴长安在这里关了三天,已经是面容苍白,两眼通红,不停地咳嗽,心急如焚。他担心的不是个人的安危,而是手里的情报送不出去。这份情报是日军准备大举南下的战略部署,能否事先得到这份情报,关系到整个战局的成败,乃至中华民族的生死存亡。兵贵神速,现在是分秒必争,早点得着情报就好早做准备,但是吴长安被困在这活死人墓里动弹不得,毫无捉拿。他向日本人要了一本《金刚经》,天天在牢房里抄佛经,以此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谋良策。
刘寒枫 (表)刘寒枫走进这间牢房,一看见吴长安,“呜哇”一声要哭出来。不要看她刚刚唇枪舌剑,全是硬撑的,撑到这一会,终于崩溃了。
吴长安 (表)吴长安赶紧眼睛眨眨,朝台子底下眨眨,朝椅子背后眨眨,朝电灯顶上眨眨,这里全是日本人装的窃听器,不能哭。
刘寒枫 (表)刘寒枫伸出手拿眼泪楷掉,连下来又用蘸着眼泪水的手指头在台上划出一个“袁”字。
吴长安 (表)看到这个字,人为之一震,哦,是袁军光叫你来的,那么我的身份你是不是也晓得了?
刘寒枫 (表)日本人说你是共产党,那么你是不是真的是……伸出四个指头。啥意思?新四军啰。
吴长安 (表)点点头。
刘寒枫 (表)对了,这才是我的男人。现在刘寒枫再向吴长安望过去,一双眼睛波光粼粼、含情脉脉,所有猜疑、怨恨的迷雾都消散净尽。夫妻两家又恢复了曾经的默契,只一个眼神,一句话没说,从思想到感情都通了。
吴长安 (表)尽管此刻命悬一线,却是吴长安这一辈子以来最轻松的时刻。自从他加入地下党的第一天起,就戴着沉重的面具,嘴上没有一句真话。他每一天都在演戏,唱念做打,刀尖行走,过的是提心吊胆的舞台生活。他是上海滩最优秀的演员,锣鼓一响,他就必须粉墨登场,顶着形形色色的扮相,唱着言不由衷的戏词。现在,这出戏就要落幕,他也到了卸妆的时候,终于能够跟妻子真诚相对。
刘寒枫 (表)刘寒枫拿吴长安的手紧紧握住,微微颤抖,这一握,包含了多少感叹、愧疚、依恋、痛苦,尽在其中。
吴长安 (表)看着这双手,几化粗糙啊!这原本是一双千金小姐的手,手指头是用来弹钢琴的,手心是用来握高尔夫球杆的,手背是伸出来给情人亲吻的。可是跟了我之后,这双手是日复一日地买菜烧饭、洗衣裳、倒马桶,布满了老茧和皱纹。我欠你的情,这一世怕是还不了了。
(唱)屏息凝神思往事,往事桩桩件 件悉分明。
想当初你富家女,为真爱,跟 随我布衣菜饭受清贫。
竹布衫,黑布裙,
淡扫蛾眉最可人,非比寻常的 女子们。
刘寒枫 (唱)从前往事从头想,年方二八初识君。 你扬名新闻界,豪气冲入云, 侃侃而谈教诲深,我如沐春风 遍体温。
吴长安 (唱)自从加入地下党,我行走黑白 道,徘徊人鬼间,
令你担忧令你恼,夫妻感情渐 生分。
刘寒枫 (唱)你愁眉紧锁锁深山,我芳心暗 坠坠寒涧。
你只道重重谎言将我瞒,却不 知我层层疑雾罩心旌。
吴长安 (唱)只叹我纵有千言难启口,万般 隐情胸中存。
三重特工身份多,不能将真情 来道明。 如今我身陷囹圄命堪忧,望你 速速离去莫逡巡。
刘寒枫 (唱)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鸟,我怎 可大难临头各自奔。
定与你携手相依赴刑场,生生 死死不离分。
表 两人千言万语,全用眼神交流,隔壁的岩井英一对着窃听器听了半天,没听出一点名堂。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叮铃铃”响。
岩 井 (白)莫西莫西……哦,司令,嗨依!(表)是司令的电话,来催了。
司 令 (白)岩井君,吴长安招了没有?
岩 井 (白)还没……
司 令 (白)八嘎!
岩 井 (白)死你妈塞。
司 令 (白)岩井君,你该不是顾念旧情吧,如果他今天还不招,你就和他一起死啦死啦。(表)啪嗒,电话挂掉。
岩 井 (表)司令下了最后通牒了,那么只剩一个办法——上刑,对你不起了。日本人的面孔叫半边蚕丝绸半边骆驼绒,一会光一会毛,翻过来就是。再有交情,没有用。吩咐手下,(白)去把吴长安带过来。
吴长安 (表) 吴长安看见日本人进来,心里有数,岩井公馆这点套路他再清爽不过。(白)我这就跟你们走,不过请允许我先跟我太太告个别。(表)走到刘寒枫面前,一把抱住,紧紧相拥。
刘寒枫 (白)不要走。
吴长安 (白)我得走,我走了你才能活着。
刘寒枫 (白)要死一起死。
吴长安 (白)不,死是解脱,活着更难,我就把这个更难的任务交给你了,你一定要答应我。(表)吴长安晓得今天自己走不出这个房子,他拿送情报的任务寄托在刘寒枫身上。
刘寒枫 (表)刘寒枫点点头。
吴长安 (白)我在这里别的没干,把一部《金刚经》抄得滚瓜烂熟,手稿你带走,留个纪念,以后好为我超度。
刘寒枫 (表)哪讲到超度了呢?(白)别说了,我不要听。
吴长安 (白)拿着吧。
刘寒枫 (表)接过男人的手稿,一排排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书法有很多种,楷草隶篆,颜柳欧赵,吴长安学的是极具个性的一种书体,叫瘦金体。瘦金体是宋徽宗赵佶所创,笔画细瘦如筋,像根竹子一样。这种字体一般人学不来,需要极高的书法修为,而吴长安就是写瘦金体的一方名家。但是今天他写的这篇东西有点不对劲,有个别字写得不大一样,阔了一圈,不像竹子,倒像竹笋了。按男人的书法功力,哪会出现这样的败笔?
吴长安 (表)吴长安伸出指头,在这些粗笔迹的字上重重指了指。
刘寒枫 (表)哦,你是有意写得不一样,这里头有名堂。
吴长安 (表)没有时间关照你了,你拿回去细细琢磨吧。(白)我走了,咳咳咳……
刘寒枫 (白)等等。(表)刘寒枫两只手伸上去,帮吴长安拿衣裳抚抚平。抚完大衣,又从他面颊上慢慢地抚摸下来,肩上、手臂,最后在胸前停了下来,抚了一遍一又一遍,想着用双手拿他的咳嗽按摩好。面孔上眼泪在流,心里也在滴血,
吴长安 (白)好了,我要走了。记住,我留给你的《金刚经》,千万要带走。
表 吴长安跟着日本人出去了,不一会,隔壁传来了“噼噼啪啪”鞭子抽打的声音,刘寒枫晓得,那是丈夫在受刑。
刘寒枫 (唱)皮鞭声声入耳来,
好比惊涛阵阵扑胸怀,又好比 万箭穿心心何堪。
他定然是遍体鳞伤遍体血,熬 尽毒刑受尽难。
然而他一声不吭势巍巍,
铁铮铮,腰不弯,
依旧是那松柏昂然立青山。
可恨我,只能裹足束手空哀叹, 眼睁睁看他走进鬼门关。
头顶冰凉似倒雪水,肚内滚烫 如塞火炭,
蓦然似闻夫君语——
吴长安 (白)我得走,我走了你才能活着。
刘寒枫 (白)不要!
(唱)与其我孤单一人守空闱,
倒不如执子之手成双对,黄泉 路上把家回。
表 隔了一会,皮鞭声音停下来,吴长安手摇摇,像是有话要说。
岩 井 (表)岩井凑上去。(白)吴长安,你要交代了吗?
吴长安 (白)先把我放下来,这样吊着我讲不了。
岩 井 (表)一挥手,两个日本兵擒牢吴长安两条臂膊,拿他放在地上。
吴长安 (表)吴长安已经被打得不像样了,身上全是皮鞭血印,衣裳拖一块挂一片。他两只手撑着从地上爬起来,用虚弱的声音说道。(白)给我一块毛巾。(表)一句话刚说完,“啊呜”一声,又吐出一口血。
岩 井 (白)来啊,给他擦擦。
吴长安 (表)接过毛巾,面孔揩干净,连带身上的血迹也一道揩掉。我生前不能清清白白做人,我死要死得干干净净。
岩 井 (白)现在可以说了吗?
吴长安 (白)给我来碗酒。
岩 井 (表)上酒。
吴长安 (表)“咕嘟咕嘟”一碗酒下去,一股热辣辣的劲道往上头冲,喉咙也砰砰响。(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们这几年立功无数,出尽风头,不知道有多少人嫉恨我们,早就想置我们于死地了。岩井君,我不拖累你,今天我唯有以一死证明我的清白!(表)说完,伸直着头颈朝墙头上撞过去,边上人来不及拦,已经撞得头破血流,鼻头里没有气了。吴长安真是个好演员,带戏上场,带戏下场,临终还演了出忠臣的戏码,掩盖了他的真实身份。
岩 井 (表)那么岩井有没有吃进?他尽管有所怀疑,但是从自身利益的角度,他更愿意选择相信。查出吴长安是共产党,对我有啥好处啊?那是我落了把柄在别人手里,政治生命也就此结束了。现在吴长安以自杀的方式表明他的忠诚,这是大日本武士的作派,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叛徒呢?不管你真的假的,你场面做得蛮好,那我也配合。所以岩井竖起一个大拇指。(白)吴桑,大大的忠臣。
刘寒枫 (表)等刘寒枫再见到吴长安,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她面上很平静,一滴眼泪没漏,因为晓得这必然的结局,眼泪已经在前头流光了。
岩 井 (白)吴夫人,你丈夫自杀殉国了,真是十分遗憾,我们会给他举行隆重的葬礼。你还有什么要求,可以提。
刘寒枫 (白)他抄了一部《金刚经》,是留给我的,请允许我带走。
岩 井 (表)照道理,这里的一切东西是不能带走的。不过岩井想想过去吴长安帮了不少忙,铁石心肠也软了一软,叫人把那本手抄的《金刚经》拿过来,从头到尾翻了三遍,确实是佛经,没有别的内容。(白)好吧,吴夫人,你可以带走。
表 刘寒枫拿那本《金刚经》带了回去,反反复复地看,丈夫临终前对这本东西特别强调,对那些粗笔迹的字指了又指,肯定有特别的用意。这个日本人看不出,他哪懂得中国书法艺术的精深微妙,只有刘寒枫这种朝夕相处的身边人才能发觉。她拿那些粗笔迹的字拼出来,交给袁军光,袁军光一看,这个正是日军南下的战略情报,无价之宝。这个情报让中国在南方提早做好了战略部署,对整个抗日战争乃至世界反法西斯战争都起到了重大作用,贡献卓著。抗日战争结束以后,国民党政府依然把吴长安列入汉奸名单,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才恢复了吴长安的共产党身份,追认为烈士。我们今天谍战片蛮多,里头的特工都是足智多谋、身手敏捷,然而真实历史上的特工,更多的是忍辱负重、默默无闻。今天谨以这么一段书,纪念为抗战做出杰出贡献的先辈英灵,中篇弹词到此结束。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