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梅在雪

■ 高 源

剧中人物

能丹宜尔哈—— 意为梅花，清朝和硕梅花公主，德亲王嫡长女。

李良川——字凌寒，明朝重臣李国栋将军之子。

多 罗——德亲王义子，王府亲卫统领。

德亲王——清朝和硕亲王。

虹 儿——梅花公主贴身丫鬟。

钱自蹊——明廷重臣，降清后得德亲王重用。

张子文——李良川固守粤北良川时的副将。

其 他—— 酒肆小二、八旗子弟二人、汉族公子二人、清军报子、清廷军民、明廷军民等。

第一场 逢梅

【字幕：清顺治二年（公元1645年），满清入主中原，定都北京。明朝迁都南京，据半壁江山，福王继承帝位，改国号为弘光。这一年，北京城的春天，早早地来了。

【北京城。

【早春。

【暮色沉沉，一枝横梅自暮色之中映出残影。

【伴唱：

春光摇曳，少年无邪。

长歌半阙，逶迤城堞。

何人慰藉，往日长别。

如梅在雪，天地豪杰。

【多罗率一队改扮成百姓的侍卫上，警惕地查看四周。

侍 卫 统领，街市俱已彻查，闲杂人等均已回避。

多 罗 （略一点头）去吧，都机灵着点，格格若有什么闪失，多少脑袋都不够砍。侍 卫 喳！

【侍卫们散去，成为街市中的各色百姓，多罗下。

【天光渐亮，街市间繁华热闹，点点梅花枝头初绽。

【一间客店，几张桌椅，零散坐了两桌客人，八旗子弟二人，汉族公子二人。

【李良川自舞台一侧上。

【梅花与虹儿自舞台另一侧上。

李良川 （唱）国破山河空悲泫， 离群孤雁形影单。

梅 花 （唱）澄空明净意高远， 声声雁鸣如丝弦。

李良川 余，大明骠骑将军李国栋之子，李良川是也。流匪作乱，清贼入关，国破家亡，孑然一身。如今，我朝余部皆陈于江南，我若在京城，召集父亲的余部，挥师南下，南北呼应，收复江山或仍有期。可恨，京城防守严密，我盘亘数日，无计可施。（骤然感知到周围异样）今日似乎颇有古怪，看那边有一爿热闹客店，我不妨暂且躲避。

【梅花与虹儿上，多罗如影随形。

梅 花 多罗，你老跟着我干嘛？

多 罗 格格，奴才是王府侍卫统领，全权负责您的安全。奴才今天跟着你，明天跟你，一辈子都得跟着你！

梅 花 阿玛都说过多少回了，你是他的义子、我的义兄，不是奴才！得，愿意跟就跟着吧，老规矩，别让我看见！

多 罗 喳！（下）

梅 花 虹儿，这北京城可真热闹，比咱们盛京好玩多了，怪不得阿玛来了就不回去。

虹 儿 格格，今儿可别再玩到天黑了，王爷下朝回来发现咱们溜出来玩，又要怪罪了。

梅 花 自从入关，阿玛整日厮杀，终日筹谋，哪有功夫管我。

虹 儿 格格，您可是王爷心尖尖上的肉，咱们做奴才的都看在眼里。

梅 花 虹儿，叫小姐，咱们今儿扮的可是汉家姑娘。呀，看那酒店，好不热闹，咱们进去瞧瞧。

虹 儿 小姐，酒店杂乱，咱们去别处吧。

梅 花 咱们这身前身后，看得见、看不见的地儿，也不知跟了多少人，怕什么。

虹 儿 可进了酒店，万一有事怕接应不及呀。

梅 花 来不及正好，你我二人，论拳脚刀马，十几个汉人一起围上来，怕是也得叫咱们姑奶奶，正好松松筋骨，走！

【梅花、虹儿走进客店，与李良川碰个正着。梅花、李良川四目相对。

梅 花 （情不自禁说道）好哇！

虹 儿 什么好？

【李良川躲避梅花视线，自顾自到一角落坐下。

【店小二迎上前来。

小 二 旦夕间城头变幻，百姓们苦不堪言。不管龙椅谁坐，都是柴米油盐。客官……呦！这是打哪儿来的两尊女菩萨呀？

虹 儿 （拿出碎银打赏）好说。咱们打盛京来，初到这北京城，找个清净的桌子，上点稀罕玩意儿给咱们小姐瞧瞧。

小 二 好勒，二位这边请。给您上一壶我们特色的枣酿，再送一碟招牌桃酥尝尝！

【小二下，梅花、虹儿在另一角落坐下。

【小二上酒菜。

小 二 酒菜齐备，二位慢用。

虹 儿 枣酿、桃酥，这京城的稀罕玩意儿可真多！（品尝）好喝！

虹 儿 小姐，您少喝点，当心醉了！

公子甲 这月初八是李国栋将军的祭日，你我同去祭奠啊。

公子乙 这是自然！一年前，李将军死守梅林关，苦战数日，无力抵挡，破关之时，携全家百口投水而亡，真正是国之栋梁啊。

公子甲 可怜这李将军，一家殉国，尸骨无存，是一行脚游僧，将他遗下的衣衫拾起，在关下梅林之内，建了一个衣冠冢……（抹泪）这才让我等后生，有了一个凭吊的地方……

【李良川动容。

旗人甲 哎，天下初定，四海升平，你们这些汉民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

旗人乙 就是，若不是我们满清入主中原，那李闯贼指不定把这北京城祸害成什么样呢。

旗人甲 是啊，如今摄政王英明睿智，行的是满汉一家，旗民亲善，这李国栋虽然让我们八旗军损兵折将，德亲王却以国礼葬之，并将那梅林之中的衣冠冢辟为李氏陵园，如此厚待，他也可以瞑目了。

旗人乙 哼，不过是一前朝余孽，手下败将，还以国礼葬之，要我说，德亲王未免太仁厚了。

公子甲 果然是番邦异族，目无礼法！

旗人乙 （怒而起）什么人，竟敢口出狂言！

旗人甲 小子，看刀！

【旗人甲、乙持刀向公子甲、乙这桌扑过来。四人混战。公子甲、乙左支右绌，无力反击。

李良川 （拔剑正欲还击，突又犹豫）有了！

（李良川将宝剑归鞘）

【旗人甲在打斗过程中靠近李良川，李良川看似躲闪，实则暗地将旗人乙、甲撞在了一起，把他们戏耍了一番。

梅 花 （看破玄机，暗笑）好哇。

虹 儿 小姐，又什么好？

【梅花出手拦住旗人甲、乙。【公子甲、乙趁乱溜走。

旗人甲 （恼怒）哪儿来的黄毛丫头！不要多

管闲事！

【旗人甲、乙向梅花扑来，梅花轻易躲开。

【虹儿出手，将旗人甲、乙打得落花流水，并暗地里翻出手帕，将手握令牌亮给两人看。

虹 儿 滚！

旗人甲 （一惊，暗道）德亲王府的令牌！

旗人乙 （也是一惊）走！

【旗人甲、乙下，在舞台边缘被隐藏的多罗和侍卫们无声拖走。

【李良川、梅花对望。

梅 花 好哇，果然地好哇。

虹 儿 究竟好什么呀？

梅 花 （唱）好，好一柄青锋剑傲雪欺霜，

好，好一个美公子器宇轩昂。

眼见他意难平恐遭风浪，

学一个侠客女暗里扶帮。

李良川 多谢小姐相助！

梅 花 改朝换代，物是人非，一时口快，罪不当诛。

李良川 小姐所言极是。

梅 花 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李良川 在下……（看向桌上桃酥）姓陶名苏。

梅 花 哦，陶苏。（也看向桌上桃酥，轻轻一笑）好，我么……闺名早娘。（指向壶中枣酿）

李良川 这……在下姓李，名良川，字凌寒……给小姐赔罪了……

梅 花 良川？是粤北良川城的那个良川？

李良川 正是！没想到小姐竟知道良川，良川正是我出生之地，小姐博闻强识，在下佩服。

梅 花 不过是正看过几本闲书罢了。巧了，凌寒者，梅也。我叫梅花，你记下了。

李良川 今日有缘与梅花小姐相遇，方知世间还有这般冰雪聪明，识文会武的女子……

梅 花 江湖女子，不过是规矩少些罢了。

李良川 再给小姐赔罪了……

虹 儿 你呀，真不老实，又藏着武功又藏着真名实姓，赔罪赔罪，光搁嘴说。

李良川 在下若有一二小姐中意之物，但讲无妨，自当割爱。

梅 花 钟爱之物么……你！你这柄佩剑我颇为中意，给了我吧。

李良川 这……唯有这柄佩剑，是家父所赠，剑在人在，万万无法割爱……

虹 儿 李公子，既然剑在人在，那正好你带了这把破剑，到咱们府上做个家院吧。

李良川 如今，在下四海飘零，身无长物，唯有借小姐之酒敬小姐，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请了。（执酒欲饮）

梅 花 且慢！既要饮酒，得行个酒令才好呀。此地没有酒筹，不如来个藏钩。（拔下头插梅花簪握在手中）谁猜着了谁喝，喝么也不能白喝，既然你字凌寒、我名梅花，便行一句与梅有关的酒令，又不可有梅一字，你看如何？

李良川 梅花小姐如此雅兴，在下理当奉陪。

梅 花 好哇，虹儿，唤小二上酒。

虹 儿 是！小二，上酒哇。

【小二上酒。

梅 花 （唱）梅花簪儿藏手中，

绿蚁红泥白玉觥，

且共狷狂清歌纵，

不负春日岁月匆。

李良川 （唱）离家三载江山恸，

烽火连天音信凶。

难得一回开怀饮，

且放仇怨执酒盅。

梅 花 （藏好簪子，举起双拳）请。

李良川 左手？

梅 花 错了！（摊开双手，梅花簪在右手中）

李良川 （举杯行令）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饮而尽）

梅 花 和靖先生的好句！

李良川 （接过梅花簪，握紧，举起双拳）梅花小姐请。

梅 花 右手？

李良川 错了！（摊开双手，梅花簪在左手中）

梅 花 到我了！（举杯行令）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一饮而尽）

李良川 好啊！

梅 花 （接过梅花簪，握紧，举起双拳）不敢当，请。

李季庭 右手？

梅 花 错了！（摊开双手，梅花簪在左手中）

李良川 （举杯行令）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一饮而尽）

梅 花 （拍手）妙！

李良川 （接过梅花簪，握紧，举起双拳）请。

梅 花 是右手？

李良川 （摊开双手，梅花簪在右手中）猜出来了！仍是在下喝！今日难得开怀畅饮，朝露未晞，不醉不归！（举杯欲行令）

梅 花 （多情地看着李良川，脱口而出）风

雨如晦，鸡鸣不已！

【霎时安静，两人对视，不觉痴然。

【伴唱：

朝露未晞，不醉不归！

高山流水，遍地葳蕤。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梅 花 （唱）一十八年心初曳， 枝上梅开待采撷！

李良川 （唱）国恨家仇犹未雪， 怎知今日遭情结！

梅 花 （羞涩）虹儿，留了酒钱，回府！

虹 儿 是！ （扔下一锭银）

【梅花与虹儿走出酒店。

梅 花 （看似漫无目的地）替我打探那人行踪。

多 罗 （幕内）喳！

【梅花与虹儿下。

李良川 （蓦然回首，发现手中握着梅花簪）梅花……

【李良川走出酒店，周围百姓行动停滞，李良川敏感察觉周围诡异，急下。

第二场 折梅

【李良川栖身客栈房间，一桌二椅。

【李良川手持梅花簪。

李良川 （唱）无波止水二十载，

一道惊鸿照影来。

翩翩然然好神采，

皓齿明眸粉香腮。

恨世事离乱江山改，

叹不知何日埋忠骸。

造化无常费思揣，

睹物思人独徘徊。

【李良川叹气，收起簪子，吹熄蜡烛，依桌而眠。

【梅花潜衣夜行。

【李良川猛然惊醒，持剑站起。

【梅花撬门而入，察觉危险。

李良川 什么人！

【李良川与梅花交手，在黑暗中对打。

【李良川发力，两人接触，梅花一躲，衣襟扯破。

梅 花 （惊叫）呀！

李良川 （一惊，急忙住手，燃起蜡烛）梅花小姐？得罪了。

梅 花 （拢齐衣襟，并不介意）你果然身手不凡。

李良川 佳人也果然是巾帼，你如何寻得到我。

梅 花 山人自有妙计，我来跟你做笔买卖。

李良川 哦，不知道梅花小姐打算出什么价？

梅 花 （拿出一封银子放在桌上）喏，还我。

李良川 梅花小姐夤夜来访，这梅花簪想必意义重大，这么点银子怕是不成吧。

梅 花 你想如何？

李良川 梅花小姐已然及笄，可有许配人家？

梅 花 与你何干？

李良川 这梅花簪如此重要，可是小姐夫家所赠？

梅 花 （羞涩）呸！原以为你是谦谦君子，没成想也是言语轻浮之徒！

李良川 哎，此言差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自怀中取出梅花簪）银子我不要，就让我把这梅花簪给你插起来，物归原主罢！

梅 花 （唱）春娇羞颜吐芳蕊，

心怀稚鹿鼓如擂。

花朝月夜春心醉，

何处凭栏期妁媒。

也曾掩卷思良配，

人道凤求于凰、长生殿上、牡丹亭内、遭遇西厢，

便是点翠插簪、竹马青梅、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呀，闺阁怎可思良配，

相见难掩红云飞。

把梅花簪还来！

【梅花飞身欲夺。

【李良川躲。

【两人周旋，与其说是打斗，更像调情。

【梅花发现衣襟又散，又羞又急。

【李良川在身后轻拥，与梅花虚虚相依。

李良川 （唱）望晴空冰轮乍涌，

叹神女下落凡中。

佳期犹似梦，佳人满怀拥。

明知身是客，不敢诉情衷！

梅 花 （唱）误韶光纤云巧弄，

度佳期银汉当空。

风月天边有，人间两关情。

恨不得皓首苍颜藤缠树，

恨不能碧落黄泉永相从。

他那里欲言还又止，

我这厢欲诉又怀羞。

李良川 （唱）暗香浮动幽微送，

梅 花 （唱）温热相依情意浓。

李良川 （唱）寂寞孤独百骸空，

梅 花 （唱）神魂颠倒眼朦胧。

李良川 （唱）我这里犹疑不定难把情纵，

梅 花 （唱）我这厢决心暗下缔结鸳盟！

【两人深情对望，李良川珍重地为梅花插上梅花簪。

【两人边唱边舞。

李良川 （唱）梅花簪儿粉颊映，

浮萍恐难载情深。

梅 花 （唱）梅花簪儿青丝枕，

胶漆如何两离分。

李良川 （唱）难分难舍心相印，

怎敢轻慢掩银屏。

梅 花 （唱）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断魂！

李良川 这梅花簪，真好看。

梅 花 就只有这梅花簪好看么？

李良川 梅花气质高洁，在下不敢妄言。

梅 花 抱也抱了，却不敢言。你真是口是心非！如今我只问你要一个字。

李良川 我、我这失了家国之人，这一个字却是万万说不出口……梅花，就把这梅花簪，送给我可好？你我今夜……就此别过……

梅 花 （咬牙）你！你这木头！天下之大，哪不是国？女人在哪，哪儿就是家！我娘临去时，将这梅花簪给了我，她说，有朝一日，我若有了心心相印的夫婿郎君，许我，永生永世情，就把簪子给他。这梅花簪，我一生只给一人，你可敢要？那一个字，你可敢许？

李良川 梅花！……我要！我许你，永生永世情！

【红烛明灭。

【无尽缱绻，春风度了玉门关。

【渐暗，一束追光落到舞台边缘，多罗强压满腔妒火，犹如困兽。

多 罗 李！凌！寒！我、我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多罗啊多罗，你要忍！你得忍！ 忍了这么些年，不差这一夜！

（唱）多罗我方十岁族亲尽丧，

我一族原也是蒙古豪强。

生死界遇王爷将我收养，

报大恩肝脑涂死又何妨。

犹记得那一年雪中梅香，

初见她笑盈盈面若海棠。

美无瑕性高洁她是天上月亮，

纵然是征战苦我的心中有光。

主是主奴是奴从未奢望，

求只求盼只盼相伴在旁。

谁料想旦夕间她情思荡漾，

许终身共云雨我嫉恨欲狂！

咬碎牙肚里吞血往心淌！

忍一时敛心伤来日方长！

梅花啊梅花！过了这一夜，你注定是我多罗的了！如今天下初定，弄死个把汉人易如反掌。李凌寒，等你落到我手里那一天，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第三场 祭梅

【梅林墓园，瘦梅嶙峋。

【李国栋将军的墓碑矗立正中。

【旗人甲、乙上。

旗人甲 春光无限好——

旗人乙 自挂东南枝。

旗人甲 哥俩忙巡查——

旗人乙 自挂东南枝。

旗人甲 孤坟后头有野鬼——

旗人乙 唯有自挂东南枝。

旗人甲 人生自古谁无死——

旗人乙 不如自挂东南枝。

旗人甲 你怎么总这一句啊？

旗人乙 我郁闷！入关之后，咱哥俩调防京城，原以为能过几天舒坦日子了，结果在酒店里多喝了两杯，冲撞了梅花格格，被德亲王府那个冷面阎王多罗给罚到这破地方来看坟！

旗人甲 谁说不是呢，堂堂大清和硕格格，竟然穿着汉人钗裙在酒店里喝酒。朋友们，饭局需谨慎啊！

旗人乙 老哥哥，城里刚送来了新酒，回帐里喝两杯？

旗人甲 走着？

旗人乙 请！

【旗人甲、乙下。

李良川 （幕内唱）路迢迢，离人道，

梅林春色在枝梢。

穿峻峭，避荒郊，

贼兵帐侧走一遭。

【李良川上，急行至李国栋墓前。

李良川 爹爹呀！今日是您的祭日，不孝子李良川来迟了哇！

（唱）三年前赴北疆难全忠孝，

转眼间山河碎阴阳两抛。

可怜我李氏门阖家殉国把忠尽了，

只余我天涯孤客血泪洒征袍。

我本欲战死沙场把家国报，

未料想遇佳人私定终生度暮朝。

我若是携美眷云逸遁杳，

又怎可为私情把忠孝两抛！

一载风云实难料，

何去何从苦灼焦。

闯贼西去成穷寇，

福王南京建新朝。

北虏进京都城定，

贼兵南下露牙獠。

家祭连把凶信报，

爹爹墓前哭嚎啕。

报 子 （幕内）德亲王到，闲人避让！

李良川 （吃惊）是那将我父亲以国礼葬埋，并将这梅林辟为我李氏陵园的德亲王？他来作甚？

【李良川藏身墓碑之后。

【德亲王、多罗、钱自蹊及众侍卫上。

德亲王 （唱）江山如画春来早，

中原逐鹿逞天骄。

千秋万代龙廷浩，

八旗铁骑征途遥。本王，大清和硕德亲王，今日乃是这李国栋将军的祭日，本王特来祭扫。

多 罗 王爷，一年前，这李国栋率三千残兵固守梅林关，咱们带着两万精兵耗费半月方才破关，当日您来劝降，反被他大骂，全家百口被咱们尽数杀灭。要奴才说，这等无知汉蛮，与我大清国为敌，死有余辜！可王爷不仅奏请摄政王将他厚葬，编了个什么投水自尽、行脚游僧的故事，今日还特意早早地前来祭扫，奴才不懂！

德亲王 多罗孩儿啊！

（唱）自入关子弟们东征西战，

锦江山狼烟起难得安然。

满是满汉是汉干戈不断，

杀难止恨难消世代仇冤。

告天下设祭奠盛装厚殓，

为的是收民心广纳群贤。

弘儒学纳汉臣以汉治汉，

我大清方能够长治久安。

多 罗 王爷英明！奴才驽钝！

德亲王 多罗，说过多少回了，你是本王的义子，不是那些家奴，繁文缛节，尽可省去。钱先生，你看此地如何？

钱自蹊 王爷仁爱无匹！老臣与李将军是同期的文、武状元，交情甚笃，他一生爱梅，葬在此处也算死得其所，只可惜他冥顽不灵，无福躬逢盛世，老臣替他可惜啊……（抹泪）

【墓碑之后的李良川浑身颤抖，怒火滔天。

李良川 （唱）一霎时天翻地覆！

一瞬间日月皆无！

我险些把这血海的深仇误！

把杀父的罪魁认做了恩辜。

我哭，哭一声爹娘兄弟泉下冤难诉，

我骂，骂卖国的奸佞禽兽不如。

我悲，悲一声锦绣江山四海遭屠戮，

我恨，恨无耻的清贼把中原图。 拔剑怒向刀丛赴！

顶天立地大丈夫！慢，我这一去不要紧，我那贤妻梅花……罢！

（唱）同是沦落忠良后，

奈何桥上再照拂！

【李良川从墓碑后冲出，拔剑刺向德亲王。

多 罗 保护王爷！

【多罗挺身而上，挡下李良川剑锋。

多 罗 （震惊）是你！来人！拿下了！

【多罗带众侍卫围上。

【李良川与众侍卫缠斗，被擒。

钱自蹊 （震惊）凌寒！？启禀王爷，这便是李国栋之子李良川！

【德亲王、多罗吃惊。

多 罗 （押解李良川）跪下了！

李良川 （不跪）哼！

德亲王 李家小儿，这墓碑乃是本王为你父所立，看到恩人还不下跪？

李良川 狼做羊冢，为谋群羊，其心可诛！

德亲王 你父若愿降，本王定会以礼相待……

李良川 谋我江山，欺我黎民，北虏知道什么是礼！？

德亲王 （怒）无知小儿，口吐狂言！本王谅你年少无知！你若归降，必委以重任！若执意不降……

李良川 士可杀、不可辱！只知死、不知降！

德亲王 （怒）你！

钱自蹊 王爷息怒！李良川曾是臣门下学生，容臣劝来。

【钱自蹊走近。

李良川 叛臣贼子！厚颜无耻！有什么颜面与我说话。

钱自蹊 凌寒，明室已亡，江山易主，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为俊杰，与其愚忠于昏庸旧主，不如投奔新朝再展宏图。

李良川 大明养士三百年，不料养出汝等奸贼！

钱自蹊 凌寒！你可知大明三百年基业毁于何事？亡于何人？既非大清，亦非闯贼！权奸也！阉党也！你父原本驻节东南，手握重兵，只因不肯与那阉党同流合污，被参了一本，贬在京郊梅林关，只余三千残兵！我的独子、你那大哥峰儿，率亲兵八百在太平关外伏击闯贼，监守太监为保自身平安，不发援军，我儿苦战到底，全军覆没，尸骨无存！凌寒啊凌寒，你只知白头苏武，可见断肠李陵！（抹泪）

李良川 ……国仇不可恕，私怨亦难消。既然内不能锄奸，外不能平敌，我李良川唯有以死报国！

德亲王 （怒急反笑）好，要死容易，我成全你。多罗！杀了他！把头颅挂上城门！给全天下的硬骨头看看不降的下场！

多 罗 喳！

梅 花 （幕内）慢！

【梅花、虹儿骑马上，下马。

梅 花 阿玛！您怎么又要杀人了，您不是答应过我不再杀人了么？

【李良川看向梅花，震惊。

【梅花下马，咄咄逼向德亲王。

梅 花 阿玛！这些年您杀的人数都数不清了，额娘若是泉下有知，不知道该难过成什么样子！

德亲王 （慈祥地）我的宝贝女儿来了。

【虹儿不经意看向李良川，震惊。

虹 儿 格格！

梅 花 虹儿，你甭拦着我，今儿我一定要说！想当年在盛京，太宗皇帝在世时，就叫汉人来给咱们这些格格、贝勒讲学，嘱咐咱们要学习汉人的文化，别成天只知道打打杀杀的。那年，宝泰弟弟刚会骑马，您就带他去蒙古打漠南，结果，结果弟弟死了，额娘伤心过度，没多久也跟着走了……（悲泣）

德亲王 （脸色黯淡）梅花，不是说好不提这些事了么……

梅 花 我偏要提！阿玛！汉人也是人，也有子女、有父母，您杀了那么多人，他们的家人，该有多伤心啊！

德亲王 ……（沉默）女儿，阿玛也不愿意杀人，但是咱们满洲既然入了关，得了中原，断然没有再回去的道理。说到底，对那些汉人来说，咱们是番邦异族，以异国之君主中国之事，有时候，只能杀人！

虹 儿 （着急，又使眼色）格格，他！

梅 花 他？（梅花无意中一看，震惊）

多 罗 格格！他是李国栋之子李良川！刚才意欲行刺王爷，被奴才们拿下了！这是我大清和硕梅花格格，跪下了！（将李良川重重向下摁去，李良川发出一声闷哼）格格，这小子宁死不降，王爷已下令诛杀，将头颅挂上城门！

梅 花 啊！（震惊）……不，阿玛，别杀他，放了他吧！

德亲王 女儿，你莫要妇人之仁，此人不除，恐留后患。

梅 花 阿玛！您饶他一命吧！

德亲王 女儿，这是一头狼崽子，养不熟的。咱们还是老办法，头照杀、陵照建！

李良川 无耻！

多 罗 闭嘴！

【梅花悲痛难忍，虹儿扶住。

梅 花 不！阿玛，您不能杀他！

德亲王 （唱）看梅花面凄然欲言却又把话咽，

多 罗 （唱）想起了那一夜他二人情意缠绵。

德亲王 （唱）这青年与梅花莫不是有些牵绊？

多 罗 （唱）这小子落我手让他悔恨来到这 人世间！

德亲王 将李良川暂且押入死牢！钱先生，将他押解回城。

钱自蹊 老臣遵命！

【钱自蹊与侍卫押李良川下。

【李良川由始至终都没有看梅花，只在最后满怀恨意地一瞥！

【梅花心痛欲碎！

德亲王 梅花，这回你说说，阿玛为何不能杀他？

梅 花 不能！他不能死！

德亲王 不能？多罗！

多 罗 （跪）奴才该死！

德亲王 讲！

多 罗 格格前日在一客店与一汉人小子饮酒作乐，相谈甚欢……正是此人！

德亲王 梅花？

梅 花 （横下心来）阿玛！女儿……女儿已与李郎私定终生了！

【多罗极力忍住愤怒。

德亲王 （吃惊）啊？……好！原来我养了这么一个好女儿！我大清和硕公主，整日游玩不归，竟还与一来路不明的汉人私定终生！明日我就奏请摄政王，将你薅夺封号，逐回原籍！

梅 花 阿玛！只要您饶李郎不死！女儿什么都不要！

德亲王 傻女儿啊，事到如今，你怎么还是执迷不悟？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要，他就会要你？你这里一片痴心，他那里却是心怀不轨、另有图谋！

梅 花 （迟疑的）不会的，阿玛，我们相遇偶然，并不知彼此身份……

德亲王 不知？不知他可会到此行刺本王？阿玛杀了他一家百口，你看他可会为了你放弃血海深仇，归顺我朝？女儿啊，你像你额娘，太过纯真，明日父王就杀了他，你就断了这个念想吧。

梅 花 阿玛！不！

【梅花晕倒。

虹 儿 （扑上去扶住）格格！格格？你怎么了？

【德亲王、多罗慌乱。

德亲王 将格格扶上我的马车，即刻回府！多罗，速去宫里请御医！

多 罗 喳！

第四场 忘梅

【梅花身挂宝剑，身披斗篷，独上。

【多罗如鬼魅般跟随。

梅 花 你还跟着我干嘛？

多 罗 说好了一辈子跟着你，少一天都不行。

梅 花 是缘、是债，都得有一个了结。多罗，你我自幼一起长大，你知道我的性子，就算撞了南墙也是要把南墙撞出个窟窿来的，你走吧，让我跟他，做个了结。

【多罗咬牙，默下。

【死牢，阴森。

【李良川被囚牢中，身上有伤。

【梅花走近。

李良川 你来干什么？

梅 花 来求一个所终。

李良川 所终？明日砍下我的头，还不算所终么？

梅 花 不算！情不知所起，但求所终，我明白问你，你可是为了报仇有意来接近我？

李良川 笑话！若早知你是仇人之女，我绝不可能和你……

梅 花 好！我再来问你，如今，如今胜负已分，江山已定，你可愿降？

李良川 哦！这就是你隐瞒身份，接近于我，所求的所终了？要我归降？难道这场尊贵公主、落难书生的游戏，梅花格格还没尽兴？

梅 花 游戏？难道在你心里，你我之间就是一场游戏么？凌寒，今夜我来，不为什么国恨家仇、江山社稷。我只问你……当日你许我的那一个字，是真心的么？

李良川 梅花，你我之间，可以有仇、有恨……唯独不能有……情！

梅 花 不能有，就说明有！凌寒，咱们隐姓埋名，去一处没人认识、没人寻得到的地方，做一对寻常夫妻吧！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妻，你就是我的夫，咱们找一片梅林，沂水弦歌，男耕女织，再也不问这世间之事，可好？

李良川 今日之前，也许可以，然而如今……已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

梅 花 为什么不可以？凌寒，我愿意放下这一身尊荣，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什么梅花格格，只有一个叫梅花的汉族女子，是你的妻子，夫君，你带我走吧！

李良川 梅花！你父杀我全家百口，大仇未报已是不忠不孝，我若娶你为妻，有何颜面活在世间？有何颜面面对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梅花，天下之大，我已无处可去，只有一死。

梅 花 （悲泣）不！

【李良川动容，却拿出梅花簪交还给梅花。

李良川 梅花，当日你我相遇、相知，皆因你名梅花我字凌寒，梅者，凌寒而绽，宁折不弯，事到如今，何必多言！我死得其所。你……仍做你的公主吧！

【梅花愣住。

梅 花 （拿起宝剑）好！既然如此，你且看这是何物？

李良川 我的剑？

梅 花 正是！我阿玛说，我若执意要来，就带上你的剑，你若肯降，便用这把剑，断你的发！你若不肯降，便用这把剑，要了你的命！

李良川 ……如此，也好。能死在你的剑下，也算了我一桩心事。想我一生，匆匆而过，如今想来，却有三不足。

梅 花 这其一？

李良川 堂堂七尺男儿，国破之时，未曾战死沙场，于国有愧。

梅 花 其二？

李良川 身为人子，父母暴亡，未报血海深仇，孝道有亏。

梅 花 这其三呢？

李良川 你我相遇偶然，不知彼此身份，便已私定终生……是我误了你，是我负了你！……你一片痴心，我只有来世再报！

梅 花 李郎！

（唱）梅花生为贵胄后，

金枝玉叶无所忧。

谁知一朝开情窦，

人比花瘦无尽愁。

世间情字如魔咒，

罪女情痴不顾羞。

君为家国慷慨就，

断肠人儿独自留。

罗带同心天不佑，

粗茶淡饭也难求。

执子之手难白首，

杜鹃啼血一世休。

（擦干眼泪）好，好个来世再报！我 成全你！

【李良川慨然闭目而立。

【梅花举起剑，用力向下斩去，斩断李良川身缚枷锁。李良川 梅花？

【梅花把剑扔下，捧起梅花簪按在胸口，面若冰霜。

梅 花 你走！走得越远越好！远避荒野、归

隐山林，今生今世，不问世事！

李良川 （捡起宝剑）我……

梅 花 李良川，你好听了，从今往后，清是清，明是明；满是满，汉是汉；我是我，你是你！再见，就是仇敌！

李良川 梅花！

【多罗出现。

多 罗 想走？问问我手里的刀答应不答应吧！

梅 花 （手握梅花簪指向胸口）多罗！不要动！让他走！

多 罗 （惊吓）梅花！万万不可！我不动！你也不要动！

梅 花 李良川！你还站着干什么？滚啊！

【李良川痛苦、纠结。

梅 花 给我滚！

【李良川转身、顿足，奔下。

【梅花目送李良川走远，缓缓放下梅花簪。

多 罗 （向前一步）梅花！不能就这么放他走！

梅 花 多罗！让他走！明日我就奏请父王，与你成婚！

多 罗 （又惊又喜）罢！小小蝼蚁还能掀起什么大浪不成？滚吧！

【梅花颤抖着放松下来，哭倒。【多罗扶住。

多 罗 梅花，莫要伤心，仔细气坏了身子。这等不知好歹的小子，抓回来杀了也就是了。

梅 花 （紧张地拉住多罗）不！放他走。

多 罗 （擦去梅花泪痕）梅花，这是最后一次，再也不要让我看到你为别人流泪，不然，我会忍不住杀人的。

【梅花终于不支，晕倒在多罗怀里。

多 罗 （慌乱的）来人啊！来人！快去宫里请御医！

【多罗抱梅花奔下。

第五场 寻梅

【字幕：清顺治二年（公元1645年），满清入主中原，定都北京；明朝迁都南京，据半壁江山。三月，清军南征。五月，南京城破，弘光帝被俘。此后，明廷宗室纷纷自立为王，各自为战。六月，剃发令下。江南江北，一片焦土。这一年，北京城的秋天，来得太迟了。

【半年后，深秋。

【北京城，德亲王府。

【德亲王端坐桌前。

幕 内 多罗统领到！

多 罗 （进门）奴才参见王爷。（欲跪被德亲王制止）

德亲王 免了，梅花今日如何？

多 罗 还算安稳，睡下多时了。

德亲王 那就好。

多 罗 王爷，您有心事？

德亲王 （沉吟一下，将桌上圣旨交给多罗）你来看。

【多罗恭敬接过阅读，愤怒，吃惊。

多 罗 这阴魂不散的李良川！他把格格害成这副样子，拼着性命死也要放他走，他竟然去到粤北良川负隅顽抗！

德亲王 这李良川已据守粤北良川城半月有余，令我八旗子弟损兵折将。昨日朝堂之上，战报又至，摄政王大怒，颁下圣旨，命我即刻亲征良川。

多 罗 奴才该死！那日在死牢，那小子信誓旦旦，答应梅花格格从此远避山野，不问世事，格格又以死相逼，奴才、奴才，就把他给放了……

德亲王 与你无关，是梅花太过纯真，不知道这些汉人言而无信、见风使舵的本事。

多 罗 王爷放心，以我旗勇士之力，定能荡平良川！

德亲王 唉，今日本王去至旗营之中，环顾左右，竟无一将才……

多 罗 （跪）奴才愿为先行！奴才要亲手把这李良川——千刀万剐！

德亲王 好！多罗，本王就命你为先行将官，你即刻去至旗营，点选三千勇士跟随，明日午时，一同出征！

多 罗 喳！

德亲王 格格那里，要选可靠的人日夜跟随！

多 罗 喳！

德亲王 去吧！

【多罗下，暗场。

【在舞台一角，一探子急行而上，与多罗耳语，多罗吃惊，急行而下。

【京郊旷野。

【落英遍地，黄叶叠嶂。

【梅花身着披风，骑马急上，马惊，梅花勒马，轻抚腹中。

梅 花 呀！孩儿啊，你也着急了么？

（唱）天辽远黄叶落南飞孤雁，

秋风起如哀啼萧瑟山川。

今日里自是我日思夜盼，

这时节顾不得胎儿危安。

思起了从前事泪如雨泫，

受惊怕担责难历尽熬煎。

半年前放李郎生死一线，

累多罗受鞭笞实在可怜。

未料想珠胎结我悲欢难掩，

阿玛他雷霆怒囚我在府间。

为分忧熬参汤亲手进献，

无意中窥圣旨如坠深渊！

【多罗骑马追上。

多 罗 梅花！

梅 花 啊！多罗他、他追来了！

【梅花急驰，多罗苦追。多罗赶上，勒住梅花的马缰绳，马惊，两人双双下马。

多 罗 梅花！你迷倒侍卫、偷走通关文牒，要去哪里？

梅 花 你与父王要去哪里？

多 罗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梅 花 你不想说，我帮你说，你们是去粤北……良川！

多 罗 ……那又如何？

梅 花 你！你可看过圣旨？

多 罗 ……是又如何？

梅 花 好，你不愿说，我帮你说！那圣旨上书：亡明李氏后人李良川，挟粤北良川十万百姓负隅顽抗，着德亲王即日出征……

多 罗 （接）如若不降，全城屠戮！

梅 花 啊！多罗啊！

（唱）一字字惊得我魂飞魄散！

一句句掀起了巨浪滔天！

怎忍见百姓们无辜蒙难，

怎忍见我儿父命丧黄泉。

怎忍见我阿玛双手血染，

怎忍见义兄你杀孽又添！

下决心不管他千难万险，

奔危城要把这兵戈阻拦。

挽狂澜救苍生天地明鉴，

孤身去闯一闯虎穴龙潭。

多 罗 那李良川和你已无瓜葛！你也说过，再见，便是仇敌！梅花，你回转王府，好生休养！待王爷与我得胜归来，我便去求王爷为我们办喜事。你且放心，你腹中胎儿，我定会视如己出……

梅 花 我是断然不会嫁杀害我儿父的凶手！

多 罗 梅花！

（唱）恨不得剖出心双手奉上，

滴滴血道道痕为你所伤。

十年来是王爷右臂左膀，

望着你伴着你挂肚牵肠。

我情难诉恩难报只能景仰，

你情初开轻易许哪曾提防。

恨汉蛮隐身份巧如簧背信义逞 英豪妄图较量，

且待我持钢刀上沙场荡蛮寇得 胜归与你鸳鸯成双。

梅 花 这世间，唯有情字最难解。多罗哥哥，你对我好，我都知道，可我对李郎么……就如同你对我一般啊！

多 罗 罢、罢、罢！我是知道你的，就是撞上南墙也要撞出一个窟窿来。梅花，我就拼了这条性命，迁就你最后一次。明日，王爷命我为先行将官，点选三千勇士一同出征，你且改扮男装，瞒着王爷，与我同行！

梅 花 好！我立即改扮。

【梅花下。

多 罗 （目送梅花走远，握紧手掌）李！良！川！待到两军阵前，我要在梅花面前亲手了结了你的性命！让她彻底死了心！

第六场 殉梅

【粤北良川。

【危城之下，草木凄惶。

【舞台一侧是清军营帐，另一侧是良川城池。

【八旗军铁骑围城。

清 军 攻城！

【清军攻城，城内抵挡，清军退兵。

【良川城内。

张子文 将军！清贼退兵了！

李良川 哦……

（唱曲牌）断壁残垣，家家俱丧。

山河破碎，遍地青霜。

天翻地覆，何人执掌。

仓皇四顾，谁悼国殇。

半年前，我潜入粤北，本想再看一看我出生的地方，没想到被百姓拥立，守卫良川。接连几月，江河日下，噩耗频传，南京失守，福王已死，江南沦陷，血流成河。可恨到了这般田地，那唐王、鲁王、桂王……不共谋大业，反而形同水火，各自为战。我与全城百姓固守良川，阻挡清兵半月有余，未见援军一人！真正是国之末路，长歌当哭！

张子文 将军，良川十万百姓誓与良川共存亡。

李良川 良川十万百姓将性命托付与我，存亡二字，怎敢轻言。

【清军帐营。

【梅花女扮男装与多罗骑马急上。

清军报子 参见多罗大人！

多 罗 战事如何？

清军报子 攻城半月，未曾攻下！

多 罗 废物！王爷大军即刻就到，准备营帐去吧！

清军报子 喳！

【梅花来至良川城门之下。

梅 花 （高声）请李将军出城说话！

【李良川、张子文在城头眺望。张子文 将军不可！恐怕有诈！

李良川 他是……（震惊）梅花？待我出城！

【梅花下马。

【李良川出城。

【李良川与梅花执手相看泪眼。【多罗下马，冷眼旁观。

李良川 （贪婪地看着梅花）梅花！我从未想过，今生今世还能再见到你。（轻轻抚摸梅花的发丝）哦，这梅花簪还在，这些日子，每当午夜梦回，我便生起了无尽的悔恨，当初，若是留下了梅花簪，也好睹物思人啊。

梅 花 李郎！

李良川 梅花，你怎会在此？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梅 花 李郎，你忘了，我说过，女人在哪儿，哪儿就是家，你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

【梅花解开罩身披风。

李良川 天！啊！你有身孕了？这是梦还是真？

梅 花 是真！李郎，为了这腹中的孩儿，你……你降了吧！

李良川 梅花，当日你放我之日，便知我宁肯死、不肯降。我当日不降，今日更不会降！

梅 花 李郎，当日是当日，今日是今日，当日你答应我远避荒野，不问世事，却避到此处，将我置于绝境！

李良川 梅花，此事是我言而无信，只是，良川是我父亲二十年前南征收复之地，是我出生的地方，良川城十万百姓的性命，我实实地不敢辜负……

梅 花 李郎！良川十万百姓的性命不敢辜负，我们孤儿寡母的性命你就能辜负？今日，你若不降，就将我接进城去！

李良川 梅花！你千金之躯，怎可在此地受苦，速速回京！

梅 花 李郎，你降了吧！我们去寻一处桃花源隐居起来……

李良川 （苦笑）梅花，世上已无桃花源！如今，礼崩乐坏，信义尽丧，剃发易服，肆意屠杀……我宁愿为人活一日，不愿为奴活十年！

梅 花 不会的，摄政王早已颁下谕令，令八旗兵勿杀无辜、勿掠财富，剃发自由、满汉共治……

李良川 （苦笑）梅花，你太纯真，你的父王将你保护得太好了。三月之前，剃发令又下，令海内军民，剃发易服，违者立斩！半载以来，清兵南下，四处屠戮，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嘉定三屠、扬州十日、江阴八十一日，江南沃土，尽付一炬！愁云如墨，暴骨成堆！

梅 花 啊！残暴如斯，出尔反尔！怎可令天下汉民心悦诚服？

多 罗 梅花！为了这小子连你自己是谁都忘了？王爷说过，咱们满洲以外国之君主中国之事，有时候，只能杀！这些汉民心机深沉，背信弃义，这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好主意，可就是那钱自蹊先生想出来的，如今，他可是摄政王眼前的大红人啊！若不是百姓们不肯剃发，怎会落得满城屠戮的下场！要怪，就去怪那钱先生吧！

李良川 啊！老贼钱自蹊！只恨我没有先杀了你！

梅 花 嘉定三屠！扬州十日！江阴八十一日！啊呀！李郎！就算不为我们娘俩儿，为了良川十万百姓，你也要降！

李良川 怎么？

梅 花 我阿玛此次出征，带着摄政王的圣旨！那圣旨上讲……

李良川 讲什么？

梅 花 讲你！你、你负隅顽抗，螳臂当车，如若不降，全城屠戮！

李良川 啊！

梅 花 李郎！

（唱）一将功成万骨枯，

多少春闺人孤独。

大厦已倾无人顾，

书生意气葬无辜。

你死守孤城援军何处？

八旗铁骑你可能阻？

纵然是殉社稷青史上数，

搭上了全城百姓你可能瞑目？

李良川 （唱）一番话问得我如坠冰窟，

伤妇孺累无辜怎称丈夫。

梅花女怀身孕颠连凄苦，

百姓们为生机何罪当诛？

末世无救今始悟，

汉满同堕共合污！

生亦何欢死何惧？

梅花泪下死亦足。多罗大人，若我降，能否保良川百姓平安？

多 罗 你愿降？……那要看怎么个降法了！

李良川 怎么降？

多 罗 我要你，手举白幡、口中称降、一步一跪，从良川城门，跪到我军帐前！

李良川 啊！你要我！手举白幡、口中称降、一步一跪，从良川城门，跪到清军帐前？

多 罗 正是！

梅 花 多罗！倘若，李郎他手举白幡、口中称降、一步一跪，从良川城门，跪到我军帐前，你就放我们走！

多 罗 （痛苦地闭上眼睛）……倘若，他做不到，我要叫他万箭穿心而亡！来人！弓箭手准备！

清军报子 喳！

梅 花 李郎！

李良川 ……好！我降！容我回城告知百姓。

【良川城门缓缓打开，隐隐有百姓呼号声，张子文手捧白幡奔出。

李良川 （走至城门口）城内百姓听了！二十年前，我爹爹收复良川，如今，我李良川虽未战死沙场保卫良川，若，以一人之名节保全十万百姓的性命，也不枉爹爹将我取名良川了！

张子文 （含泪）将军！

【李良川自张子文手中接过白幡，手捧白幡，面朝清军帐营，几次欲跪，却无论如何跪不下去。

梅 花 （对面跪下）李郎！跪啊！你跪啊！想想城内无辜的十万百姓！

【李良川重重跪下！几次欲张口，却无论如何张不开口。

梅 花 李郎！说啊！你说啊！想想我腹中尚未出世的娇儿！

李良川 （缓缓张口）我李良川……降清！ （唱）这一跪，跪我李家世代忠烈贤，

不孝的儿孙苟且偷生举白幡！

梅 花 （唱）这一跪，跪我那早逝的额娘，

您在天之灵保儿安！

李良川 （唱）这二跪，跪我大明万里锦江山，

不忠的臣子未能战死沙场报仇冤！

梅 花 （唱）这二跪，跪我那远征的阿玛，

不孝的女儿您苦承担！

李良川 （唱）这三跪，与良川十万百姓言，

李良川无力把天地翻，把大汉 民族的薪火暂保全！

梅 花 （唱）这三跪，跪我的祖先族人、故 土家乡，

在那白山黑水凌河畔！

李良川 （唱）罪孽深重难赦免，

梅 花 （唱）叛女情痴前世缘。

李良川 （唱）寒梅傲雪自甘愿，

【李良川、梅花一路唱，一路相对跪至清军帐前，两人抱头痛哭。

【多罗愤怒，浑身颤抖难忍。

【李良川将梅花扶起，擦去眼泪，端详着她。

李良川 梅花，你瘦了。

梅 花 李郎，你也瘦了。

李良川 梅花，你来得不巧，良川城内遍布一种野梅花，每年春夏，俱开得如火如荼，可惜，已经谢了。

梅 花 日后，咱们再来。

李良川 日后？（用手抚摸过梅花的发丝，悄悄把梅花簪拔了下来）梅花，我多想与你携手，遍访锦绣江山、名山大川，出潼关、游边疆，下西洋、访暹罗……

梅 花 （有不祥的预感）李郎？

李良川 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与咱们的孩儿……（李良川突然将梅花簪狠狠刺向胸口）

梅 花 不！

李良川 梅花，天下之大，我已无处可去，只有一死。大丈夫，只知死、不知降，只能死、不能降。这回，我不会悔恨了，你的梅花簪归我了。梅花，我许你，永生、永世、情。下一世，我来寻你。（李良川气绝）

梅 花 （悲痛）李郎！李郎啊！

多 罗 （来至身边，冷眼旁观）断气了么？

【梅花怀抱李良川尸首，痛到深处，没有眼泪，呆呆的、幽幽的。

梅 花 （唱）可笑我聪明反被聪明误，

一番话反做了催命令符。

怎不知他大丈夫铮铮铁骨，

怎会在异族天下为奴仆。

求仁得仁亦复何怨，

如梅在雪又何戚焉。

（瞥到多罗的佩刀，趁其不备迅速拔出自杀）李郎，你在黄泉路上等着我，你既然许我永生永世情，就不能先走，我来寻你了！

多 罗 （抱住梅花尸首，又悲又怒）梅花，你、你竟然，离开我，你竟然离开我！（怒火滔天）来人！将城内百姓，尽数屠戮！

清 军 喳！

【清兵涌向城内。

德亲王 （幕内高声）慢！

【德亲王率众急上，将多罗包围。

德亲王 （愤怒地）多罗，你好狠的心！

多 罗 不，王爷，我没有心了，梅花就是我的心！她死了，我的命也没了！

德亲王 梅花是我的女儿，你是我的义子，你们各有各的命，人抗不了命。

多 罗 我不要做你的义子！我只要梅花！

德亲王 多罗，傻孩子，就算梅花不死，也不会嫁给你。大清固伦格格，就算嫁给李良川这样抗清的英雄志士，也绝不会嫁给一把杀人的刀！

多 罗 （吃惊错愕，最终化为一阵狂笑）哈哈哈哈……我偏要跟命拼上一拼！

（举刀自尽）

德亲王 多罗！

多 罗 （临终之际）王爷……多罗给您做了一辈子奴才，只求您这一件事，把我和梅花葬在一起！不能同生、但求共死！梅花，你等着，我跟着你来了。

（气绝身亡）

【三个青年的尸首并陈。

德亲王 （瞬间苍老，低声）安抚城内百姓，张贴剃发令，自行剃发者，有赏。

众随从 喳！

德亲王 （蹒跚着用披风缓缓将尸首盖住，颤声吩咐）将多罗的尸首，以满人之礼收殓，葬入我正黄旗陵；将李良川与……（哽咽）梅花格格，以汉人夫妻之礼收殓，葬入梅园李氏之陵。

众随从 喳！

【德亲王缓缓地跪拜在尸首旁边。

【点点梅花坠落，渐渐飞舞成为一片花海。

【画外音：“传摄政王谕令：方今天下一家，满汉官民皆朕臣子，欲其各相亲睦，莫若使之缔结婚姻，自后满汉官民有欲联姻好者，听之。”【伴唱：

只为一个字，青丝到迟暮。

守着一个人，忘却了孤独。

踏遍天涯路，生死不辜负。

是如梅在雪，直到红颜枯骨。

——剧终

（注：本剧首演权属于湖南省京剧保护传承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