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座位的女孩(小说)

2018-11-15 18:12:39
雨花 2018年1期
关键词:浮空桌子椅子

叶 迟

我读小学的时候,有这么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她默默无闻,就如同花园角落里的一株野草。没有人在意她的一举一动。就算谁一不小心和她对上眼,也会立刻把视线移向别处。

女孩姓汪,名晓琦。一米六五的个子。这身高在我们四年级的孩子中,属于少见的高个子。齐肩短发枯黄蓬松,死鱼眼,眼白多,眼黑少,瞳孔小,鼻梁是塌的,毫无光泽的脸,整个人就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她笑的时候,两个嘴角夸张地翘起来,一看就是刻意做出来的。她跟人说话时,佝偻着背,头不断地前倾,直到她的视线与你平行为止。她一定没想到,这样过分地谦卑,反而让她更难看了。

我运气不好,在四年级刚开学没多久就坐到了她的前面。她一想跟我说话,我就假装认真学习。她呢,故意在我面前来来回回地走,又或者在我边上唱歌,抑扬顿挫还故意跑调。总之,她想方设法吸引我的注意力,这让我觉得她有点不正常。偶尔她还会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此情此景,让我更加尴尬,她不仅让自己成为笑话,还让我暴露在别人的视线之下。

我头一次与汪晓琦交谈,是在她坐到我身后四天后。那天下午放学前,窗外眼看就要下大雨,我盯着窗外那片逐渐变黑的天空发愁。我没带雨伞。班主任还没走出教室门,我的屁股就已经离开凳子。我缩起头颈,压低身子,做出预备冲刺的动作。突然我的后背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我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只见汪晓琦也压低了身子。更夸张的是,她的脸都快贴到桌子上了,屁股抬得高高的。她的鼻子边上还有没擦干净的鼻涕印。她自以为是地问我:“刚刚老师布置的作业是什么?你跟我说说呗?”我回答:“去你的。”

外头下雨了,我一心想快些回去,压根没听刚才布置的作业。现在她嗓门太大,导致教室一下子嘈杂起来,“什么?”她没有听清楚,把头往我这里靠了靠,然后掐了掐我放在桌子上的手,谄媚地对我笑笑。我不喜欢女孩子掐我的手,也从来没有任何女孩子这么不正经。

我眼神盯着门外,不理她。

她看我不理她,又拍拍我的肩膀。我没回头。她就继续拍,我越是不理她,她拍得就越是快,到后来就跟敲鼓一样,力道也越来越重,直到我痛得跳了起来。

“滚你妈的!”我生气地回答,刻意把自己的声音也拉得很高。

她盯着我的眼睛,一点也不生气。这是个什么女孩子啊?

“你当我是鼓吗?”我瞪大眼睛问道,口气缓了下来。

“你就当一回鼓吧。”她说。

我郑重地对她说:“你能不能正常点?”

“那上午布置的英语作业你知道吗?”她语调低了下来。我不忍心,叹了口气,趁别人没注意,把英语书偷偷放到了她的桌子上,催促道:“你快点看,就要下雨了。”

她看到我把英语书放到她桌子上,顿时喜笑颜开,对我说:“你等我一会儿,我带伞了,我们一起走吧。”

我摇摇头。心想这人还真是奇怪。是的,这人很奇怪,奇怪到被人瞧不起。

起初,对于汪晓琦,大家仅仅是无视,没有人关心她在做什么、看什么、说些什么。她除了邋里邋遢,成绩差,讨人厌以外,没有值得让人注意的地方。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大家更厌烦她了,对她的鄙夷也到达了顶峰。

记得当时是六月底,气温达到了三十八度。下午第一节课是体育课,紧接着的是语文课,整个教室都冒着热气,连桌子都是滚烫的。语文老师在讲台上费劲地讲课,忽然前面就有人说,放屁,放屁,臭死人啦。马上后排就有同学说,我们后面更臭。我转头看见汪晓琦好奇地左右张望。有一个女生朝汪晓琦指了一下,全班级的人就都盯着她看了。

本来让人昏昏欲睡的一节课,大家都像一摊泥一样地瘫倒在桌子上。一瞬间,整个教室都弥漫着兴奋和激动的情绪了,响起了嗡嗡的声音。

我盯着汪晓琦,想看看她什么表现。

她脸上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从容镇定。但我看到她举起了一只手,那只手微微颤抖。她的桌子上堆着高高的一叠课本,她的那只手就在课本后面用力举着,那手笔直的,充满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在我的印象里,只有好学生才会这样用力地举手。因为太用力了,汪晓琦的手指头都向外侧微微弯曲而颤抖。我心想,“何必这样呢?”

天太热了,而且老师刚抄了半面的黑板,根本不愿意搭理我们,对着黑板说了一句:“臭什么呀?臭死你们。”

汪晓琦就这么定定地坐在椅子上举着手,身边充斥着大家窃窃的笑声。我替她着急,但是我可不敢站起来替她发言。

我怕我站起来后,大家会把我和她归为同一类人。

教室里,老旧电风扇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们头顶的热气被电风扇的气流搅得四散飘逸。

坐在我边上的郑某某扭过头来,对我说:“汪晓琦,脑子不对吧。”

我有点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心想,如果她真的脑子有问题,我倒是不能老骂她。

教室里的动静越来越大。我们的老师脸圆圆的,绰号刘大饼。刘大饼侧过头,用余光扫了一圈教室,她总算有了怜悯之心,点了汪晓琦的名字。

汪晓琦飞快地站了起来,坚定地说:“老师,班级没有臭味。”

刘大饼皱着眉头说:“大家都说你,你还是去厕所吧。”她说完又回过头去抄黑板了。

汪晓琦还是举着手。她四处张望,想寻找同情她的人,但是没有一个人与她的目光相对。大家笑着,窃窃私语,间或瞄她一眼。她无奈地放下手,沉默了一阵,站起来,迈着碎步跑出了门。

我对她的反感始于她迈出门的一刹那,她其实没有放屁或拉屎,班级里真的没有臭味。天真的太热了,大家都很烦躁。在这种烦躁的情形下,会有莫名其妙的事情发生。不出意外的话,她是个牺牲品。但是她应该反抗的,至少她没必要顺从,她的小心迎合让我心生厌倦。

她走之后,几乎全班的人,都无声地雀跃起来。班上的矮个子刘某趁着刘大饼回头的空隙,站起来朝着汪晓琦的椅子上看了看。“什么都没有。”刘某失望地对边上的人说道。

“那你闻闻去。”不知道谁出了个馊主意。

矮个子刘某才不去,他又重新坐了回去。

即使没有真的拉肚子,也并不影响大家对汪晓琦的厌恶。

没人再愿意和她坐在一起,她的座位从我身后调到了教室后门的角落边。那个地方,被我们称之为“百慕大三角”,那儿终日见不着阳光,黑漆漆的,如同一个无底黑洞。她被调到那儿去以后,桌子上永远都叠着厚厚高高的书本,她就藏在那些书本后面,永远不露面的样子。光线好的时候,她躲在阴暗处,大家也注意不到她。只有当下雨、打雷的时候,天空乌黑一片的时候,打开教室的日光灯,才会注意到,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她的发尖在书堆后面摇摇晃晃,像一株枯萎的野草。有时候她看到我偷偷看她,会把嘴角翘起来,无声地笑笑,仅此而已。她再也不发出很大的声音了,连说话都不愿意。

大家都很忙,“臭味事件”就这么过去了,没人追究这个事件对汪晓琦的伤害,或者说,伤害她大家都觉得无所谓。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她有了一份歉疚。有时我回过头去,视线无意扫到她,不再回避她迎合上来的目光。

既然我不回避她,汪晓琦就开始了对我的接近。那一阵子,我的课桌里经常会有她写给我的纸条,纸条上问我喜欢恐龙战队吗?喜欢喝酸梅汤吗?喜欢还珠格格吗?……这些我都喜欢,我承认汪晓琦很聪明,她知道我的喜好。

我从不理睬她,但她不管,她会带一些恐龙战队的贴纸,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扔在我的课桌里。到四年级下学期,有一天放学前,汪晓琦对我说,她家有一本恐龙战队的图册,问我要不要。

我警惕了起来,没有回答。

汪晓琦见我犹豫,趁热打铁,接着对我说,这画册是她亲戚送给她的,亲戚说是从日本带回,原装进口。

我没再多想,立马答应了下来。但她也不给我,对我说,那画册在她家里,让我下周一六点在巷口等。

我心里头想,去就去,我才不怕。

那天早上少见地起了晨雾,这雾气和以往不同,又浓又厚,还夹杂着早饭的香味。六点整,我背着书包,一边吃大饼油条,一边在约定的巷口等着汪晓琦。起初还能看见巷中若隐若现的人影,没想到这雾气不仅没变稀薄,反而更加浓厚。身边的一切变得虚虚实实,空气中飘浮的细小颗粒轻轻地撞击在我脸上,四周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又难以看清。这种虚虚实实的感觉直到我身边的雾气突然被搅动起来才停止,一个人急冲冲在我背后出现,又猛地消失。我有点莫名的害怕,不敢再继续等下去。我记得汪晓琦跟我说过她家门前有一条细细长长的石子路,门口正对着一棵半死不活的大柳树。

但我哪知道这棵半死不活的大柳树在哪儿。

我冒险进了巷子去找那棵大柳树,找来找去也没找到。还好到了六点半的时候,天变亮了,雾气散开,整条巷子清晰起来。我后脑勺突然被人用力地拍了一下。我回过头,发现是汪晓琦,我叫道:“不守信用的小娘们。”

她竟然还好意思笑,对我说:“我五点半就起来了,我妈骂了我半个小时,我爸骂了我半个小时。”她指了指巷子前头的拐角处,对我说,前头一拐弯就是她家了。果然一到前头,我便看到了那棵大柳树,那柳树也正如汪晓琦所说,光秃秃的,上头挂着几片叶子,不知是死是活。

她指着柳树对我讲:“这柳树是我干爹,逢年过节,我爸总要我在这棵柳树前磕几个响头。我爸说,这样可以保我一辈子富贵。但是听我妈说,我爷爷也让我爸从小在这里磕头,磕了几十年,直到现在,也没见他哪里富哪里贵了。”

“你看。”汪晓琦把我拉到柳树前,指了指一道刀痕,对我说:“这一刀,是我爸妈吵架的时候,我妈从楼下拿了菜刀下来劈的,她说这柳树不吉利的,保屁个富贵,砍了才好。”

汪晓琦一边说,一边用手在刀疤上抚摸,说道:“我这可怜的干爹。”

我心想,这家人真是吓人。

我不愿意再等下去,催促汪晓琦带我上了楼。她家的门是褪了漆的,看上去坑坑洼洼的,上头胡乱贴着两三张小广告,旁边放了好几袋垃圾。汪晓琦踢了一脚门,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迎面扑来陈旧家具的气息。屋里很安静,光线不太好,汪晓琦走进了家门,指了指沙发,自己直接往里屋去拿画册了。我以为家中没人,就在客厅的布沙发上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坐下来仔细一看,我心里吃一惊,实在是太乱了!沙发上扔了一条女人的破旧短裤,一只用过的碗放在沙发角落里,我屁股边甚至还有一只破了洞的袜子。我正犹豫要不要站起来,就听到她妈在厕所里头喊:“汪晓琦,是不是有人进家门了啊?我等会儿再出来啊,我屎拉不出来。”

“我同学。”汪晓琦扯着嗓子回应道。

“哦。”里头的声音有点心不在焉。

片刻,卫生间的门打了开来,她妈穿着一件睡袍从里面走了出来,对我说:“今天一早上,柳树上就有喜鹊叫,原来是你这位贵客啊。”她妈有点驼背,干枯的黄发跟汪晓琦一模一样。

汪晓琦对她妈讲:“你还是到卫生间去继续拉屎吧。”

“我们汪晓琦朋友少,跟她爸一样。”她妈一边跟我说,一边把沙发上的杂物一股脑抱起来,扔到脚下。我听到里屋传来脚步声,以为是汪晓琦,回头一看,发现是一个满头白发的中年男人,那男人不停地咳嗽,轻轻重重,急急缓缓,让人分不清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咳嗽。

她爸看到我,脸一紧,站在原地,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冷哼了一声,对汪晓琦妈说:“我们不要朋友的,现在这个世道,谁都不需要谁。”

汪晓琦在里屋里喊:“我要朋友,没有朋友的话,即使富贵了,人家也不理你。”

她的喊声,稚嫩而干净,十分打动我。

“快过来吃饭,别让你同学等你。”她妈说。我看得出她妈妈的神色有点假惺惺的。

“你们别管我。”汪晓琦在里头回应。

汪晓琦爸爸对我说:“我们希望汪晓琦少交些朋友,现在社会乱七八糟的,朋友多了,影响学习的。”

我听他爸这么说,慌乱地点了几下头。我想了一想,镇定下来,说:“汪晓琦在班级里没有朋友。”

他爸轻描淡写地说:“没有朋友才好呢。”

我还想告诉他汪晓琦为什么没有朋友,但汪晓琦爸爸一脸的不耐烦,我也就闭上了嘴。

这时候,汪晓琦从里屋出来了。我一心想快点离开,一下子站了起来,没跟她爸妈道别,飞快地跟着汪晓琦走出了她家门。

我刚跨出她家的门,她妈就把门砰地一声在我后面关上了。

“给你。”汪晓琦从书包里掏出了一本书,我急忙抓了过去,根本不是什么恐龙战队,也不是从日本带回的原装进口,书名竟然叫《恐龙战队大战奥特曼》,一看就是国内的盗版书。我觉得汪晓琦戏弄我,她浪费了我一个早晨的时间,为了来拿她这本书,我放弃妈妈的早餐,还对我妈撒了谎。我胸中泛起一股无名火,我瞪着眼睛,把书扔在门口的垃圾袋上。对她说,这是假的,你自己留着吧,鬼才要看。

汪晓琦怔了怔,她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她说:“我没有骗你。”

“我不该对你抱有希望。”我没等汪晓琦说话,甩下了这句话以及一脸失望的汪晓琦,扭头跑了。

我从此不再理睬她,直到她五年级中途离校,我们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她继续沦为全校的笑柄。有一回,我看到她在操场上追着别的班级的女生,那女生一边跑一边尖叫,汪晓琦手里抓着一把五颜六色的橡皮筋,一边追一边喊:“你不是喜欢橡皮筋吗?”

她想尽了一切办法,仍旧一个朋友也没有。

那是四年级的下学期,临近期末的一节美术课,美术教室里有四张大桌子。大家都挑关系要好的朋友坐在一张桌子上。汪晓琦坐在我斜对角那张桌子上。以往每到美术课,她都会非常开心,来回扭着头,似乎在和别人聊天。听到开心处,便发出响得出奇的声音。那天汪晓琦一反常态,非常端正地坐在座位上。大家和往常一样,都在偷偷说话,没人注意到她。后来她向老师举起了一只手,和往常一样,老师在忙着,没有理会她。她放下手,脸变得又红又涨,胳膊肘死死地撑着桌子,身体开始发抖。

她身边的人这才注意到她奇怪的反应,扭头看了她一眼,视线从她的手往下移动,到了她屁股那里,那眼神瞬间充满了诧异。

原来不知道谁恶作剧,上课前把汪晓琦的椅子偷偷藏了起来,她就这样坐着一只幻想中的椅子,坐了整整半节课。

美术老师扔下粉笔,问她:“没有椅子,你是怎么坐着的?”说完还走下讲台跑到汪晓琦身后确认了一下。

此时汪晓琦已经站了起来,为了证明自己没有撒谎,又当着美术老师的面,重新又模仿之前的动作坐了一遍。她弓着腿,屁股翘起来,腹部用力往里吸气,摆出正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仿佛屁股下真的有一只凳子。大家都跑了过去,就像看小丑一样把汪晓琦围了起来。她的动作实在太可笑了,教室充满了欢声笑语,连汪晓琦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她笑得有些尴尬,不小心倒抽了一口凉气,差点噎到自己。

男老师满脸疑惑,他不明白汪晓琦的行为,但是他似乎也不愿意多管闲事,于是对汪晓琦说:“你拿我的椅子坐吧。”

“谢谢老师。”汪晓琦神情快乐,仿佛刚才的事情并没有让她感到尴尬。

这时候,我们班级最漂亮的一个女生—沈倩,站起来说:“汪晓琦,你不能坐老师的椅子。你就是个笑话。”

汪晓琦说:“哦,好吧,那我就不坐了。”

她像刚才一样,弯着腿,撅起屁股,坐在她那只想象中的椅子上。

还没下课,汪晓琦便有了一个新的绰号,叫“浮空妹”。

没多久,“浮空妹”成了远近皆知的“名人”。我有一次上补习班,外校的同学竟然问我,“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个叫‘浮空妹’的?她真的不需要椅子就能浮在半空中?听说这个人,又丑又叫人讨厌。”又有一个马尾辫女孩凑过来说:“我们那里叫她‘无座女’。听说她一到放学,教室没人的时候,就一个人蹲在教室的角落里一动不动,然后就会浮起来。”议论到最后,一个长得健壮的男生说:“屁,你们给她脸上贴金了,她就是一个小丑而已。哪里会浮到半空中?”

“对了,你不是和那个女孩一个学校吗?”临散场的时候,马尾辫对我指一指,问:“那个小丑到底叫‘浮空妹’还是‘无座女’?”

“我不认识她。”我说。

五年级开学不久,她就消失了。没人关心她去哪里了,我也不去打听她的行踪,后来一次家长会上,我听到有家长私底下问班主任,关于那个叫汪晓琦的,家长担心自己的小孩成绩受那个“浮空妹”的影响。班主任解释说她随父母去了外地,我听到家长嘴里呼出长长的气,如释重负。

班级仍旧是从前的样子,她在与不在,都一个样。上学、放学,嬉戏、打闹,她从大家的记忆中消失了,她就像一阵风,来去匆匆,没留下任何痕迹——但这都是假象,她的形象一直留在我们的记忆中,没有人真的忘了她。

而我对她的印象更深刻一些,不是因为我们转瞬即逝的友谊,而是我在高一的那个暑假,在去蓬莱的渡船上又遇见了她。

她那冷漠甚至有些厌恶的神情让我记忆犹新。

那天风很大,冰冷的海浪一下下推着轮船。她站在轮船的甲板上,一身格子花纹连衣裙,裙子顺着船体的晃动而轻微摆动着。只是那连衣裙松松垮垮,裙摆又长,几乎触及地面,看着非常不合体。海风灌进她的衣服,让她的衣服迅速膨胀起来,过几秒就又像泄了气的皮球紧紧贴在身上。她不再像以前那样难看——我的意思是,她的头发变得长而乌黑,身形也不似以前那样单薄,细看之下她的头上还绑了一根粉红色带茸毛的皮筋。似乎是因为海风有些寒冷,她脸色阴郁而冷漠,身体四周散发出一种阴冷的气息。看第二眼的时候,我几乎已经确定她就是汪晓琦。她发现我在看她,于是用冷漠的眼神回应我。

“汪晓琦?”我朝着她的方向喊了一声。

她一动不动,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像是一尊石像。要是换作在小学那会儿,她一定会傻笑着向我这跑过来。但是此时此刻,她摇了摇头,指了指海上依稀可见的蓬莱岛屿,嘴唇颤动,朝着我的方向说了几个字。我还没听清,她便飞快地走下甲板,朝着另一条过道走去。她走路的时候,胳膊笔直地贴在两侧,就像是飘着的女鬼。我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呆呆地杵在原地,她的行为让我害怕,如果她不是汪晓琦,那她又能是谁?

莫名其妙的,一股咸腥的海浪拍打在甲板前,水汽在空中四散炸开,有一滴落到了我的嘴里,咸咸湿湿,像是眼泪的味道。我擦了擦嘴,又吐了口口水,抬起头发现汪晓琦已经不见了。

我看着前方空空荡荡的甲板,远处褐色的海水与天空连成一条线,仿佛是一条未知的道路,通往未来。它离我们那么远,又这么近。她被牢牢困在这条路上,就像地缚灵一样,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

接下来的十几年里,我再也没有遇见过她,也再没有见过像她这么奇怪的女孩。

前阵子小学同学聚会。到场的四十多人,大家结婚、生子,成家立业。有钱、有权的,无钱、无权的,见面握手、拥抱、交谈,大家好像没怎么生分。

她迟到了,我想她是有意迟到的。

她像舞台上的演员一样,站在饭店的大堂里,左手挎着一只LV手提袋,右手捏着一部最新款的iphone6S,手机壳上镶着闪闪发光的水钻。身上穿着修身的迪奥西装、粉色嵌着水钻的高跟鞋。她以前就高,现在个子更高,看着有一米七还多的样子,头发变得乌黑,牙齿洁白、整齐,没有化妆,肤色却白净红润,真是女大十八变,她早已不是年少时的模样。

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司机模样的男人,亦步亦趋,扶着她的胳膊肘,她手一挥,司机模样的人转身而去,消失在门外。

大家的眼光,齐刷刷地盯着她。沈倩第一个说:“哦,原来是‘浮空妹’啊?变成这个派头啦。”她说完就扭头和边上的人说起她女儿的事。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汪晓琦盛装出场。

她在大堂站了一会儿,没人招呼她,只好走到桌子边上,一桌一桌地打量来的人。她走路的时候腰和头颈挺得笔直,像一个贵妇。

她先认出了沈倩,一把搂住沈倩的肩膀说:“沈倩啊,我刚从美国回来,刚下飞机,就赶来这里了。”

沈倩回头说:“啊,原来是老同学啊,我没认出你来。你一副贵太太的样子是不是发达了?”

汪晓琦说:“哪有哪有。我看你们都过得比我好。”

沈倩朝我远远地指一指,对汪晓琦说:“你看,那个人以前跟你最好了,你为什么不去找他说话呢?”

汪晓琦很有礼貌地朝沈倩点了一下头,然后朝我这一桌走过来。她走至半路,被一个矮个子刘某拉住了手,汪晓琦吓了一跳。

刘某调侃地说:“你是‘浮空妹’,还是‘无座女’来着?我记不清楚了。”

“我改名了,早就不叫汪晓琦了。我现在叫王子瑾。”说完她从包里抽出一个红色真皮名片夹,递出一张名片。

“不仅改名,连姓都改了啊?”刘某一边笑嘻嘻地说道一边接过名片,看也没看就塞进了口袋。

汪晓琦没再理会他,径直走到我的桌边,对我说:“你还认识我吗?就是没有座位的那个。”

我站了起来,对她说:“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我们在蓬莱还见过,蓝色格子连衣裙。”

我特地强调了一下她那天的穿着,希望她能记起。

“哦,是吗?我记不清楚了。”她没有犹豫、十分迅速地回答道。

我还想对她说的是,其实所有的人都没有忘记她,她今天不来就好了。但是有什么力量能阻止一个人衣锦还乡呢?

她来得太晚了,已经没有她的座位了。也许是她的一身名牌和她的派头起了作用,有两个女服务员替她张罗加椅子和碗碟。

她在每一桌前都停留片刻,但是又都不坐下。

有人起哄,笑着嚷着说:“汪晓琦现在发达了,不是‘浮空妹’啦,我们配不上她啦。”

“我找算命大师给我改了名,不再叫汪晓琦了。”汪晓琦弯了弯腰,眼神继续往下一桌游离。

然后服务员又端着她的座位和碗碟跑到第三桌。第三桌站起一个男同学,他蹲过局子,判过三年的刑。他吐了一口烟,眼睛半眯半睁,说:“就放我们这边吧,汪晓琦,来,坐我边上,我有话问你。你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汪晓琦看着他,犹豫着。

蹲过局子的男同学已经耐不住性子了,他紧紧抓住椅子,另一只手紧紧抓住汪晓琦的手,说道:“来,快坐下吧。”

汪晓琦坐了下来,说道:“谢谢你让我坐在这里,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大家还能重新坐在一起。”

所有人都愣住了,她这句话没有什么不对,但依然带着少年时的卑微。多年后,即使她改了名字,盛装回归,却撑不起她的新名字和一身好衣装。紧接着,像是为了缓解气氛,有人带头笑了起来,后来大家都笑了起来,那笑声就像火山爆发一样,整个酒店大堂都充满了怪异的欢声笑语。

她有些紧张,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背又弯了些。

“敬我们的昨天!”有人突然大叫一声,神情激动,举着杯子站了起来。大家纷纷跟着站了起来。只有汪晓琦,她似乎被那个人的声音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所措,来不及站起来。就在那一瞬间,她整个人淹没在人群里,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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