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土变(散文)

2018-11-15 18:12
雨花 2018年1期
关键词:公交车站泥土

叶 弥

天刚黑,农家的灶头做饭烧稻草,小风中刮过来一阵阵焚烧干稻草的香味,这是此地傍晚特有的味道,每次闻到这香味,对于生的爱恋便又增加几分。于是忽然起念,要去外面看看月亮底下的风是什么样儿的。

关上门,走出院子,回头看一眼院中的花、树和菜。半生搬家二十多次,惟有在这里是住得最久的,再有三个月就是整十年了。十年的缓慢生活是一笔财富,漫长清静的日常生活收获颇多,给了我生命感动的,就有小院中的这一小块土地。当初没有用水泥浇掉它,是出于禾锄种植的考虑。近十年的时间证明,这种考虑是对的。

其实院子里的土,并不适合种植了。

苏州位于以太湖为中心的浅碟形平原的底部,我住的西南,位置略高,有太湖万顷,群峰连绵。沃野良田,属于高产水稻土,水边是沼泽土,丘陵地带是黄棕色森林土。

我住的这个小区,原本也是肥沃的农田,前面是小镇,后面是村庄。十多年前批给了房地产开发商,便成了这一带第一个“高档”小区。房子造好,开发商在院子里倒上建筑垃圾,这些建筑垃圾主要是石块、水泥、木块,平整以后,在建筑垃圾上面覆上一层薄薄的土。我搬来时,院子里杂草丛生,遍地小石块。我除去杂草,捡掉土里的小石块,撒下蔬菜的种子。最先种的是青菜、丝瓜、南瓜、韭菜。第一年,烧了些草木灰,浸了些豆饼肥,蔬菜们居然也肥壮。

然后开始种花。买花苗要坐公交车进城。从我家里步行五、六分钟,有一座小桥,桥下流着碧清的水,听当地人说,这条小河通向太湖。小桥边有一个公交车站,所谓的车站,就是一根铁管子竖着,上面插了一面站牌。来来往往,就是一路车,下午五点钟,这路车就不再运行。挑着筐子,提着篮子,背着蛇皮袋子的阿爹、阿婆,也在这里上车,交三块钱,坐一个多小时,到城里某个熟悉的菜场周围下车,筐子、篮子、袋子里的蔬菜、水果、鸡鸭,在这里能卖个好价钱。我也在这里下车,然后再换乘另外一路公交车,来到花木市场,选了当令的花苗,塑料袋里拎着,再去坐公交车,倒来倒去,一般坐到家里也是末班车了。

坐公交车的岁月里,我碰到过一位与众不同的司机。他会扔下满车的乘客,去盒饭店里排队买盒饭。开车时,突然唱起歌,在座位上浑身扭动起来。我也只当他是个好笑的人。直到有一天,一位挑着菜篮子的老阿婆,在车下仰脸问他,师傅,这是几路车?这司机跳起来大骂不休,我才知道他不仅是个好笑的人,还是一个可笑的人。于是就站起来,说了几句让他气恼的话,大意是老阿婆土里刨食辛苦了一辈子,年老力衰又不识字,问你一句,你就这么骂?你不是娘养出来的……好吧,有一天我一个人候车,公交车停下,恰好就是这个司机,我刚上车还没站稳,他猛然发动车子冲了出去,我踉跄之际,他突然猛踩刹车,如他所愿,我跌倒在地。这个报复事件让我的骶骨留下了永久的伤疼,阴雨天或者劳累时,如约而至的难耐疼痛总是让我哭笑不得,提醒我不要多管闲事。如果实在要多管闲事,也要避其锋芒,讲究一点策略。但我不后悔当时没有去他的车队反映,去的话,也许他的工作不保,事关他的谋生,我只能谨慎从事。

在种花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土的问题。面上这一层土,不肥。肥的是被层层建筑垃圾覆盖下的泥土,要看到这层土不容易,必须刨掉上面一层的垃圾才行。这些垃圾真是五花八门啊!我记得第一次刨垃圾的时候,刨出了塑料袋、蛇皮袋、水泥块、烂木头、烂布、脸盆大的两块石块。我就像一个考古工作者,但我的目的不是找文物,而是找泥土。我第一次挖到垃圾下面肥沃的泥土时,额头上的汗珠已如黄豆那么大,它们掉在泥土里几乎是有回声的。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到现在我也没有打赢。院子里刨出无数的大石块,但是石头们也许会生出新的石头,这情形颇像我写作时遇到的障碍。到我开始种树时,我便决定不再刨大石块,而在石块中间的土里种上树苗。这样种植一点也不妨碍树们稳稳地扎根、生须、抽叶、开花和结果。

走出我的小院子,我便不再想看月亮下的风,因为这一天是农历初五,半个上弦月已经落在了西边的天幕上。于是,便信步沿街而去。

小区的大门外,十年前过来,一条小土路,路上没有路灯,有月光的日子里,一地的月亮光,照彻小路,可以在月光下轻快地步行,哼歌。跳舞也行。土路的另一边,是一大片稻田,我是为了这片稻田来的,刚搬来的时候,每当夕阳西下,我就站在二楼的西阳台,迷醉地看夕阳,看这片稻田。当稻谷变成一片金灿灿的时候,吹过来的风带着米香。一粒不起眼的稻种,从出苗到育秧、插栽、抽穗开花、结谷成熟,从满田翡翠到满目黄金,一天天看过来,生命的痕迹印在眼瞳里,生命的灿烂冲淡内心的浮躁和孤单。

现在这里已经变成又一个小区了,你根本不会想到,一幢幢楼房下面,也曾稻谷飘香。然后边上修起了一条宽宽的水泥路。我对水泥没有好感,它是不透气的,不会冷暖调节的,是简单粗暴的。但我也记得一位年轻的爷爷,马路修好,路灯大放光明的时刻,他带着一个孙子和一个孙女儿在马路上跑着笑着,孙女儿吊着他的后颈,趴在他的背上,孙子坐在一只竹筐里,他双手背在后腰,反手提着竹筐。祖孙三代不再顾忌土路的崎岖,泥土的粘脚,也没有扑面灰尘和绊人的土坷垃,他们放开心怀,快乐无边。任何人听了他们的笑声都不会无动于衷。事物就是这么矛盾,同一样事物,有人喜欢有人厌。

我现在要朝南走,往南去,是小镇。往北,是村庄。村庄在夜幕里静悄悄地叹息,我喜欢聆听它深夜的呓语,这些自然形成的小村庄仿佛是活着的,是不朽的。

路边整齐划一的绿化带里,长出几根芦苇、扫帚菜和割人藤,提醒我们这条路昨天的历史。

朝南三百米,是一座小桥,小桥下面的河通着太湖,夜里河水便涨满。时不时有小船驶过,载着太湖里的鱼虾到镇子里去。桥上有一个公交车站,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根铁管子,上面插了一面站牌,现在的公交车站很漂亮了,就像城里的一样……公交车站后面,也是高楼耸立,豪华小区,小区边上饭店一家连着一家。上回我在这里等车,听得两位农妇扯家常,喜笑颜开,说做梦也没想到这里变得像城里一样。听到她们的谈话,我很惶恐,知识分子为什么不能与普通百姓一条心呢?他们喜欢的,往往是我们不喜欢的。我很乐意看到历史来证明谁对谁错,但更有可能的是,没有对错,变化才是永恒的王道。

是的,我更喜欢十年前来到这里的光景,至少三年前,公交车站的后面还不是豪华小区,一大片农田连着西边的大道。农民们把这种田地叫做“野田”,是河边的沼泽土,野草芦苇丛生,脚也插不进,有心的勤俭之人便一寸一寸地开荒,向纵深处蚕食,谁开荒便是谁管着,吃这田里长出的东西。这种田地不是好田,贫瘠,怕下雨,怕干旱。勤快的人开发了它,日夜劳作,施肥、浇水、整土,一般两、三年光景,生土变成了熟土,贫土变成沃土,拢成一方方的小地,整整齐齐,春夏秋冬,每一季都葱茏。候车有时候要半个小时,我就尽情欣赏身后的菜园子,除了欣赏菜地里种的茨菇、茭白、芋头、青菜、韭菜、豆角一类,顺带着也欣赏田里飞舞的蝴蝶、蜻蜓、蹦蹦跳跳的青蛙和癞蛤蟆、憩脚的白鹭。我最爱的是这片田地里有两座无法开垦的小山丘,遗世独立,上面长满了树,傍晚,各式鸟儿落满树丛,呼朋唤友,鼓噪不已,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安静下来,一声也不吭了。那时候鸟儿真多,叫声好听的与叫声不好听的,羽毛漂亮的与羽毛不漂亮的,体型大的与体型小的——全混在一起唱歌。

神秘的自然界,有土才有一切!

我们最该热爱的是泥土。泥土,包容一切!生长一切!成就一切!

离开小桥边上的公交车站,继续向前走,十年前空空荡荡的一条小街,现在大路朝天,灯火通明,从寥寥几家旧货收购、医药店和建筑材料小店,到现在的餐饮连锁店、美容院、鲜花店、宠物店……街两边停满私家汽车。十年前,不管什么季节,下午四点后,这里就少有人迹。现在,晚饭过后,连老奶奶都出来聚众跳广场舞。十年前,有一次我走在这条街上,看到一群人挖开路边的一层水泥安放下水管道,我看到层层泥土之下,将近一米深的地方,露出让人惊艳的浅黑色泥土,没有丝毫杂质,细腻松软,油亮光滑。一见之下,便无法放开目光,呆立欣赏半晌,不由得万般滋味,热泪泛起。世上最宝贵的是泥土,奈何泥土命运多舛。

从公交车站开始,继续朝南行走五百米,是一个大十字路口。十字路口朝西去四百米左右,是镇中学,前不久镇政府开放了中学的大操场,每天晚上在这里锻炼的不下五、六百人,操场外停满私家车。镇和乡里的中老年妇女们成群结队,在操场上快步行走。穿着吊带裙或超短裙的时尚女郎夹杂其中。打篮球的、踢足球的、打乒乓球的、跳广场舞的,孩子们玩溜溜球,爬障碍网,穿着旱冰鞋飞驶。好多狗也跟着主人过来玩,它们一碰到熟悉的狗就扔下主人,跑到场外的草地和马路边上去玩了。所以你经常会见到这样的情景:主人们在操场上欢聚,他们的狗在场外一群一群地寒暄。主人回去了,狗还在这里玩耍。如此轰轰烈烈的夜锻炼,我想全世界只有中国才有。但我感受最深的还不是人多,而是我发现这里的人语言习惯在悄悄地改变,有了鲜明的时代感,妇女们称孩子为“宝贝”,温馨又时尚。男孩向心仪的女孩直截了当地当众表白:“我爱你!”卖鱼大叔用的微信名叫“查理九世”而不是土根、金根、水根,他向世界表明的不是浮夸的野心,而是融入时代的决心。

从里到外,这个昔日的小乡镇越来越像个小城市了,对于大城市的模仿和学习,给人带来新一轮的文明思潮。

但我散步的习惯不是从十字路口朝西去,是朝东边去。东边一拐弯就是一座大桥,有两条路,一条通桥下,一条往桥上去。桥下有一所老人院,老人院边上有一块不小的河滩荒地,起码三亩。渐渐地被老人院里的工作人员开垦成良田,现在也成了一个小公园了,因为地势高低起伏,所以鲜有人在公园内逗留。

我向左拐个弯,上桥去。这座桥从这头到那头,桥体长两百米。桥南一大片地,成了这个镇最大的公园了。每到晚上热闹非凡。这里与镇中学的操场又不同,这里又时尚一些了,全是跳交际舞的。远乡近邻,开着汽车和摩托过来,有些是来跳舞的,有些是来看热闹的。看热闹的人太多了,就里三层外三层的。有一次我挤在人堆里看热闹,一位本地口音的男士过来邀请我上去跳,我对他说我不会跳这个舞,等我学会了再与他跳吧。这位男士便不屑,奚落我说:“你怎么连这个舞也不会。”

过后想起他的话,忍不住暗笑。说不定一年前这位男士全部的生活还是讨论种子和天气、收成之类,现在也学会了邀请陌生女士共舞一曲。

有时候我暗自思忖,改变就是发展,发展是必经之路,全世界都是一个道理。不同在于,发展过后怎么办?就如这位想跳舞的男士,他必须要在跳舞中寻找到自己的一些东西,譬如快乐、价值、意义。但是跳舞过后怎么办?他有没有寻找到他所要的,跳舞永久地改变了他的什么?他所代表的这群民众,把什么东西以一种隐秘的方式传给了一下代并影响了社会?

且走过,左拐弯上桥,再靠着左边的桥栏走下去,走到桥下坡那儿,我要在这里凭栏五、六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我看的不是桥下的河,这里没有河了,下面是小村落,桥下面的这一家,是个普通人家,破旧的三间小平房,有个小院子,院子里种着几棵花和两棵树。我站在这里的目的就是看院子里一棵大茶花树,这棵大茶花树有三米多高。行家看树不说高几米,而是说它的胸径有多少。恰好这棵树的胸径很好目测,它是一根独株,一半高的地方才有分株,它的胸径不会低于三十公分。它姿态雄劲,疏密有致,把一楼的窗户遮得严严实实,它更像是一棵大树而不是花。所以当它开满一树的大红茶花,显示出艳丽的本质时,我惊诧莫名。真的特别爱看它靠在夜里透着灯光的窗户上,花朵明暗不一,却都灼灼如火焰。

曾经无数次打主意,想把这棵树买回去放在自家的院子里日夜相对,却每次都打消念头。一怕人家不卖,二怕树移不活。五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像往常一样走去看树,却见树无踪影。我敢判断,这树是被主人高价卖了,那一阵子,大凡农家有好树好花,都会被人相中,高价买走。它流落何方?从此不知死活,空留下我对它的牵挂。

走到茶树这里,便往回走了。走到桥的另一边,凭栏眺望。这里有河水,夜里远眺,河水看不真切,看的是灯光。白天我也会来,看的是一位农妇。

这位农妇不同寻常,我要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即使伫立,也不便仔细打量她,而是左顾右盼。

好吧,她不同寻常的地方在于腿,她的双腿是断的,膝盖以下空空荡荡,用布一层一层地裹着,布的外面再用塑料纸加护。桥南边的一大片土地那时候是荒地,低洼不平,低处长着芦苇,高处长着杂树,也是有辛勤的人开垦,一点点地蚕食,荒地变成了熟田。她是其中的一员。我来得晚了,没有见过她怎样开垦,我见到她时,她总是匍匐在属于她的那两小块地上,拔草或者整土。她很安静,安静得溢出知足的幸福,让看到她的人也感到幸福和知足。她也很专注,不管桥上车轮怎样辗过,脚步怎样急促,她从不看别的,她只看她的土地。她的耳朵里连鸟儿的鸣叫声都留不住,她对土地的爱惜和痴迷,就像妈妈面对自己的可爱婴孩。她是安静的,却又是激越的。看到她,总能使我麻木的灵魂激荡起来,血液加快,脑子里锣鼓齐鸣。

我多次想给她照一张像,先是照相机,后来手机也能照相了,但我每次总是打消了念头。照相无非是想炫耀我的发现,她,这位断腿的农妇不可拿来炫耀,只可放在心里永久记挂。文字的纪念,或可对得起她。

桥南的一大片低洼之地,后来填上了一卡车一卡车的土,无数的土,填到与桥身一样高,上面种了各种树和花,造了亭子,铺了漂亮的石子路,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晚上无数的人前来跳舞,有一位本地口音的男士来邀我一同跳起。

总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正当我惦念这位无腿农妇时,巧了,我在镇子里碰到了她,她也是来逛街的,一手撑着一面小板凳,一面“走”,一面与碰到的熟人说话。我这次看清了她的脸,她眉目疏朗,带着淡淡的笑意。她不知道,她淡淡的笑容给了我多少力量。

站在桥上,回首往事,多想猛一回头,华灯齐暗,满地月光,满地树影,四处蟋蟀歌起,蛙鸣起,它们唱着不变的情歌……桥下阴影处,那位农妇在打理菜地。一街寂静,鸟儿在树上说梦话。

风却没有变,风中弥漫的是乡村的味道,米香和稻草香,唤醒我们遥远的记忆,温暖疲惫不堪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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