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冬林
看人画牡丹,最喜欢的是用墨画出来的牡丹,只用墨和水。
这样的牡丹,只一丛,或者一朵,就可以底气十足地压住一整个春天。就像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一首就够了,一首就站到了唐诗之巅。
这么美,这么雍容,却是墨色,这是一种无意于以颜色悦人的骨气和贵气。明明可以姹紫嫣红,明明可以千娇百媚,可是,却只寄身于或浓或淡的墨色里,深情婉转而不言。
有一回,一画家朋友发过来三张墨色牡丹,我说这牡丹有仙气。那一回,他画牡丹的墨,是亲手慢慢研出来的。扇面上,一朵硕大牡丹层层叠叠地开,开得酣然,开得半低了头,仿佛垂眉凝神思索,又仿佛孤绝地扭头不去承欢,很有一种深沉静穆之态。他喜欢给他的墨色牡丹题名“清贵”,我深喜这两个字。清贵,是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贵气,无意于张扬。
贵气而不张扬,那贵气就有了一种深厚博大的气象。
有一回,读文章,文中作者直言自己是富贵命,读得我眼皮一跳,有些不适应。在世间,真正担得起富贵的,又有几人?家财万贯,富了未必就贵。贵是内在的东西。从前有海派画家画牡丹,朵朵花开富贵,可是画着画着,心底有犹疑,有冷冷的自知,于是,花丛里给补上一两根寒枝,心里就稳妥了。即使洛阳纸贵的画家,也不敢满满当当地画上雍容牡丹。
世俗意义上的富贵,是稀世珍品,多数时候,我们还是可以做一个有清贵之气的人,即使靠近了一点贵气,但是清和圆润,不隔不硬,像一朵墨色牡丹,低眉开在民间。
我书房的墙上挂着一幅墨色牡丹,花朵沉沉,垂到枝下,像是雨后的牡丹,又像是淡月笼罩下的牡丹含着露水盛开,一派自在从容娴静低调之态。是的,那是一种低调的雍容。纵然开得倾国倾城,却也不曾扰了春天花园里的同类,也不招引蜂蝶。
越是盛大的美,越是克制着,不弄出一点的动静。或者是,不屑于弄出动静。
在聊天类的真人秀节目《圆桌派》上,见到了身着黑衣沉静美丽的徐静蕾,是又智慧又美丽又有姿态,真好,真叫人喜欢。在28岁的蒋方舟的对面,40岁的徐静蕾,就像墨色牡丹,更有一种强大的魅力,一朵就能压住一个春天。这么多年,她无意于取悦男人和这个世界,只是低头,去过着自己别样美好的小日子。她缝纫,读书,写字,拍电影,她把自己从炫目的奢华世界里拎出来,放到别处,放到灯影寂寂处,清凉度春秋。淡定,从容,我是我,我做我,这才是真正的雍容度日啊,这样的女子,心灵有贵气。
有一回,画家朋友在画画,画牡丹,我站在案边看,不禁脱口道:我所理解的清贵,就是在寻常俗世里,做一个心灵有贵气的人。
不盲从,不逢迎讨好,不献媚,不卖弄青春。
始终,你有你的姿态,你按照自己的姿态,活在这个世间,活成独一无二的自己。
活成一朵墨色牡丹。滤尽繁华,灵魂巍然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