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刘志成
草原美文
刘志成 1973年生于陕北,2007年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青年作家班并加入中国作协。现为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主席,国家一级作家,内蒙古作协全委会委员。著有散文集《流失在三轮车上的岁月》等12部作品,获全国第三届冰心散文奖、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入围奖等100多项奖项。文学界说“2003年内蒙古文学年是刘志成散文年”,入选内蒙古本土十佳作家。本文节选自《民风中的鄂尔多斯》。
太阳徐徐从东方的地平线升起,察汗淖尔草原成了金色的海洋。所有的物什在阳光的涂抹下变成了一幅幅用水彩笔描绘出来的美丽图画。秋天已经来临,零零星星的杨树上金黄色的叶子在天空中肆意舞蹈,显得格外魅惑,像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在阳光下羞涩地露着甜美的脸蛋儿。
早晨露水刚刚披上草丛的时候,奇木格便乘着晨曦,在百鸟隐约的啁啾声中走进引水的人群,开始忙碌的一天。她的脸上洋溢着一抹鲜亮的喜悦。上世纪五十年代,那一段艰难与煎熬的岁月终于像风一样从面前刮过。为了预防和抵制自然灾害,全国掀起了一股大搞水利建设的高潮,牧民们都沉浸在这和煦的春风般的情绪里。
草原依靠着人力取水进行灌溉、补给生活所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拉水人的脚印把水井附近的杂草都深深地踩进泥土。在人们的期许中,水,终于迈着婀娜多姿的步伐,带着希望降临了。
嘎查考虑到走路一瘸一拐的奇木格没法劳动,而她又是嘎查唯一有文化的人,所以选了她当嘎查的财物保管员。担任了这个职务后,奇木格感觉自己的腰板挺直了,抬头看到的天空也更高远了。她对工作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每一笔账都要反复清算,确保无误。
察汗淖尔草原到处可以看到轰轰烈烈挖渠、打坝的建设场面,一切可用的劳动工具都派上了用场。工地上缺少箩筐,牧民们就制造了各种各样的铁丝箩头、木头四方架箩头;地冻以后,连箩头也不用了,干脆把几十斤、上百斤的冻土块背着走。扛得腰酸背痛,手指磨得起了一个个血泡……但是鲜有人喊苦喊累,大家心里似乎已经明白:自己身上背的不是石头,手上拿的不是箩筐,而是子孙后代幸福生活的希望……
奇木格的丈夫巴图本来是牧业队的副队长,但因为工地上缺少能指挥牧民工作的人,所以嘎查决定让他 “走外工”。“走外工”就是离开嘎查,到最需要的地方去建设。巴图心事重重地抱了抱两个孩子,不忍心看奇木格含着泪水的眼睛,一狠心转身走了。
巴图一走就是二十天。奇木格就在归来的时候从草原上拾些牛粪晾干当燃料。牛粪虽然不沉,但对奇木格来说却比做任何手工活艰难。因为腿上的残疾,奇木格本来走路就有些吃力,更何况要提上粪筐。作为一个柔弱的女人,奇木格要撑起这个家的日常生活,要照料孩子,肩膀上的担子显得格外沉重。每一天, 太阳在东边才露出半个脸,奇木格就起了床,微笑着帮孩子们把被角掖好,做好早饭,便出门去工地记工分。有时怕孩子们醒来后找不到额吉(妈妈)心里着急,于是她趁八九点记完人名回家照看孩子。
调皮好动是孩子的天性。有一个夏日的傍晚,夕阳斜照进蒙古包,让蒙古包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柔光,显得浪漫却孤单。孩子们出去拾干沙柳枝都好一会儿了还没回来,奇木格做好饭,坐在门槛上朝远处张望着。
两个孩子素来听话,平时都不会让奇木格担心,今天怎么还没回来,莫非是遇上危险了?奇木格一想到这儿,不由得心头一紧。夕阳慢慢收拢余晖,躲进遥远的地平线,奇木格再也坐不住,一瘸一拐向孩子们平时捡柴火的沙柳林走去。
“争气……”奇木格簸着脚,一遍遍呼喊着孩子的名字,但没有回应,只有晚归的鸟雀“啾啾”的声音。眼看着天都快黑了,孩子们去哪儿了呢?奇木格忽然想到察汗淖尔湖,夏天总会有孩子在湖畔玩耍,也许会有人知道。
“争气,你们在哪啊……”奇木格沿着察汗淖尔湖唤着自己孩子们的名字。夏天的察汗淖尔湖畔水草丰美,野花点缀,很是漂亮,借着夕阳的渲染更是妩媚。但此刻奇木格已经没有心情去欣赏这些了,她茫然四顾,望着苍天带着一丝绝望的心情,心里不住地祈祷着……就在奇木格环顾四周的时候,忽然发现草丛里有两个小脑袋,奇木格喊了声“争气!”两个小家伙探出了头,果然是兄弟俩。
原来小争气听说湖边有刺猬,便和弟弟想要抓刺猬给额吉做汤喝。没想到兄弟俩在这儿忙活了半个下午,却连一只刺猬也没见着,更没注意到天色渐晚。奇木格听着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的叙述,心里像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起涌来,不由得鼻子一酸,憋了好久的眼泪顺着脸颊淌下,落在青翠欲滴的草叶上碎成水花。
“额吉,我们再也不乱跑了,再也不让你担心了。”看到额吉哭了,孩子们这才慌乱起来。
夜晚的察汗淖尔草原显得格外静谧,柔和的月光把夜晚烘托出一片平静与祥和,晚风轻拂, 月光下草叶儿簌簌作响,仿佛在弹奏着一首《月光曲》,婉约而凄美,那跳动的音符仿佛是从朦胧的月色中跃出来的,令人陶醉。在这样的夜晚,奇木格多想和巴图一起坐在蒙古包外,陪孩子一起数星星,唱童谣……
很快,察汗淖尔草原开展了如火如荼的“四清”工作,“四清”就是清账目、清仓库、清工分、清财物。运动刚开始就将奇木格牵扯其中,不知怎么回事,账本上少了五分钱。这个消息迅速在嘎查流散开来,牧民都在背地里朝着奇木格指指点点,有些嫉妒她的牧民开始跳出来,说一个瘸子每天啥也不干,光动动手指头和笔杆子就能挣下八个工分,这不合理。嘎查里冷漠的言语像潮水一般向奇木格扑来,比刀子还锋利,似乎在一刀刀剜着她的心……
没过几天,奇木格执掌的财务工作就被别人接手了,她只好忍受着各种不适和疼痛,参加了嘎查的集体劳作。往往奇木格刚刚开始干活,就有人过来说长道短,故意刁难。婚后,奇木格第一次感觉委屈像天空上四面八方的云彩一样,统统朝着自己单薄的身体倾斜过来……
心里感到莫大悲凉的奇木格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待在家里抚养两个孩子。四口之家只靠巴图一个人在外面劳作挣工分,哪里能满足一家人的需求!愁眉苦脸的奇木格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有时忍不住委屈,一头扑倒在炕上,放声哭起来。
在蒙古包外玩耍的孩子听到额吉的哭声,都跑到她床边,看到额吉哭得如此伤心,也跟着哭了起来。奇木格听到孩子的哭声,一下清醒过来,连忙抱住两个孩子,一边给孩子擦眼泪一边急切地问道:“争气,你们怎么啦?”大儿子抽抽噎噎地说:“额吉,是谁欺负你啦?”奇木格听到孩子这稚嫩却暖心的话,不禁莞尔一笑,“如果有人欺负额吉,你们会保护额吉吗?”“当然!我是小小男子汉!”小争气伸出满是泥土的小手攥成一个拳头,俨然是一个小大人,弟弟小仁钦道尔吉学着哥哥的样子,挥了挥他的小拳头。奇木格欣慰地笑了,情不自禁紧紧地搂住了两个孩子。长生天一定会给予美好的庇佑!虽然仍旧是艰难的日子,仍旧是各种不如意和困苦,但有一种东西如壁垒一般在奇木格心里支撑着……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满眼黄沙漠漠的地与天。”随着天气逐渐转冷,冬天临近了。察汗淖尔草原远远望去犹如一个水晶世界。在滴水成冰的寒冷中,奇木格天天数着日子等着盼着丈夫巴图归来……奇木格为准备过年的年货发着愁,蒙古包外的积雪都快淹没膝盖了,这样的情况,她根本没办法出门。
隐隐约约听到蒙古包外似乎有歌声,奇木格触电一般凝神细听,果然是巴图的声音。奇木格连忙下炕,迫不及待地跑到门口打开门。门外巴图穿着厚厚的羊皮袄,包得跟粽子似的,笑呵呵的带着一身风雪站在门口。
“阿拜——”
“阿拜——”
两个孩子早已像飞起的雀鸟扑了上去,抱住了日思夜想的父亲,巴图开心地抱起了两个孩子,左亲一口,右亲一口。奇木格的眼中早已噙满了泪水。一年就盼着能有这么个开开心心的日子,一家人好好团聚,这次嘎查放了个年假,巴图能在家好好待上个把月。奇木格看着巴图和孩子们嬉闹,高兴地说:“我去和面,咱们今天吃饺子!”
“吃饺子咯!”孩子们高兴地喊起来,听到“饺子”两个字就已经被馋得不行了。巴图笑呵呵地说:“好,咱们也热热闹闹地过个年!”一家人在鞭炮声中吃着美味的饺子,欢快地过了蒙古年。
次年的春天像一个早熟的少女,来得丰满且韵致。远远地,奇木格看见朝自己家走来一位老人。老人叫贾五仁,是嘎查里唯一的汉族。也有人叫他牛身子,不单单是因为他有着像老黄牛一样使不完的劲儿,还有着和老黄牛一样与生俱来的淳朴善良。
贾五仁年逾半百才娶了老婆,他们抱了一个别人不准备抚养的孩子。孩子嗷嗷待哺,知道奇木格奶水大,想掏点钱让她给孩子喂奶。怜爱之情顿起的奇木格一口答应给孩子喂奶。
孩子送来时,由于离了亲娘许久没吃奶,饿得哇哇大哭,怎么哄都没用。奇木格一抱在怀里,轻轻抚慰,细声呢喃,孩子立刻变得安静起来,睁着泪汪汪的眼睛看着这个温柔的面孔,奇木格心里也是说不出的心疼。孩子把奇木格当成了母亲,小脑袋在奇木格胸前蹭着。一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小生命走进了奇木格的生活。
在奇木格的悉心照顾下,孩子健健康康地成长着,一改送来时的瘦弱样子,变得白白胖胖的。奇木格待这个孩子视如己出,从不因为这是外姓孩子而看他不同。
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一天天长大,开始长出第一颗牙齿,开始学会走路,开口说第一个完整的音节……许许多多生命的第一次都是奇木格亲眼看小家伙学会的,母性的光辉沐浴着奇木格,奇木格沉浸在这种幸福感和自豪感中。
几十年之后,我脚踏着带着奇木格体温的察汗淖尔草原,仿佛感觉到了她生前生活的豁达与包容。奇木格是那格楚额吉(外祖母)的名字。那格楚额吉向我说这些时,整个身心都溶解在了母爱的情怀里。而我心里头却感觉到一阵阵揪心的凉,为那格楚额吉所受的那些苦和难!
是这片神奇的察汗淖尔草原赋予那格楚额吉的沉着冷静,才使她一次又一次走过艰难的时刻吗?还是苦难将那格楚额吉锤炼成金刚不坏之身,不管强风劲雨、电闪雷鸣,都能坚强地屹立在天地间,从容面对任何事件,哪怕关乎到命运的抉择?察汗淖尔草原无语。
我的耳边犹有那格楚额吉干涩的声音在回荡;我的眼前犹有那格楚额吉枯瘦的身影在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