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 艳
陵少的诗语言醇厚,意象清朗,融花事与茶意于一体。最耐人寻味的是诗人通过意象的锻造与融合呈现了当代中国诗人的淡薄,明理与宁静。古今共通的禅意使陵少的诗在境界上呈现出拟古的意态。古人若要突破地域与时空的限制,大多登临亭台楼阁,采用鸟瞰式的描写方法,一览山川城市景色来感怀抒情。陵少诗则常常立足于城市的一角或茶社的一隅,因此诗歌在意象推进与叙事上颇具神妙之处。
诗人擅长在对诗歌叙述的推进中,塑造一系列衔古接今并有着独特生命力的意象。意象是陵少实现虚实转化的重要媒介。陵少诗中的“虚”,从自然景观,到人间气象,勾连了古今精神世界的共通同之处,并在创作中将对人生的感悟诗歌的认知融合在其中。这使得陵少的诗自成风格,将古韵和现代浑然融合,展现了诗人的高超技艺。
庞德指出意象是可以在人类意识之中呈现某种智性和情感的综合物。当然庞德对意象的陈述不仅限于此,在漩涡主义(Vorticism)中,庞德对自己提出的意象的概念进行了发展,并指出“意象并非一个意念。它是一个能量辐射的中心或者集束——我只能称之为漩涡。意念不断地涌进、涌过、涌出这个漩涡”。
在诗学和科学哲学领域做出巨大贡献的法国哲学家巴贝拉纳德则认为意象起源于人类的意识,来源于人类的心灵。在意象之前,只有图像,同时意象被认为是对于图像的展示,巴贝拉纳德认为意象已经脱离了物像独立存在,并且能够被读者体会,使得读者有机会在诗歌中实现做梦般的感受,这也即为什么诗歌具备造梦的功能。意象产生于诗人的意识中,在被塑造出来后又独立于诗人的意识,能够去表达某一类情感。
可见意象是诗歌情感、经验的主客观融合的产物。有效的意象并非是生硬的塑造而得的,它是诗意贯通的手段之一。陵少通过句式叠加推动诗歌叙述,塑造意象,并抵达恒定的诗意。首先,句式叠加得益于相似句式的循环对于诗歌内部旋律的不断加强。其次,相同句式对意象的转换和推进呈现的更清楚。例如在《夜读》一诗中,诗人选用了以下句式:1、你不会……也不会……但是……2、没有……没有……其实……3、你想说的并不是……也不是……你想说的其实是……4、你看……你看……你不是……可以清楚得看到,前三个诗节都是肯定句,最后以否定句结尾。通过先肯定再否定的方式极大地增强了肯定的程度。在最后一节诗中,句式却截然相反,先是肯定的陈诉,再进行否定。这种形式一方面使得诗歌在结构上达到平衡,消解了诗歌在前三节集聚的能量;另一方面打破了读者建立起来的阅读节奏,陌生化的阅读感受促使作者对于意象有着进一步的思考。
句式的重复既与诗歌行进的节奏相互呼应也暗示了诗中意象的走向。从虚化的城堡、布列塔尼的雨到窗外的雨;从书中的苹果酒到窗外的红叶李,通过“夜读”这一诗歌主题,书里书外的虚与实都被揉进了夜色。由此可见,诗歌的向度是由外至内的,与其说“夜读”是在夜晚读书,不如说是在夜晚整理自己的思绪。从否定到肯定的一层层诘问,动态地呈现了雨中“独一无二”的香樟树叶。陵少在诗中写到:“你看:这每片叶子都是独一无二的/你看:她们在秋风中挣扎得多么无力/她们都会落下去/甚至你想代替她们落下去”。在秋风中挣扎的香樟树的叶子,从枝头坠落的过程通过“通行到禁行的/转换过程”得到了延时,而这种延宕,使得风雨中苦苦挣扎的香樟树叶的意象被放大。最后的几行诗“可惜的是/你不是薛定鄂/更做不了/乔布斯”消解了诗中沉重的主题,使一切又重新回到夜读上。仿佛诗人只是在安静的握着普洱茶杯,对着书本走了一小会神。书内风雨和窗外风雨的交相呼应更映衬出了雨夜的浓烈,普洱的安静。而中外意象的对比丝毫不突兀,“苹果酒”、“红叶李”、“普洱”到“香樟树”,诗中从“古堡”到和“红绿灯”的穿越并不夸张,相反这种古今对比映衬出了亘古不变的真理:每一片独一无二的香樟树叶都有着必然落下的宿命。
在诗歌的第二节,诗人写到:“走在香樟树的影子里/其实也是走在/自己的影子里”。可以看到,“夜读”实际上是在读自己的经历,借着书本穿越古今与时空,最终拷问人生的哲理,这许是夜读的真正意义所在。诗中,读者看不到任何说教的痕迹,一切转圜都在虚实与明暗之间,仿佛一曦微光,要把这世上的道理讲给你知道,却以自嘲的结束。由此可见,在意象的塑造上,陵少摒弃了平铺直叙的方法,通常是采用声东击西,顾左右而言它,以抒情之语言,以实写虚,最终完整地呈现诗之整体意象。
艾略特在意象的基础上提出了客观对应物的概念,艾略特说:“通过艺术形式表现情感的唯一办法,就是找到‘客观对应物’。所谓客观对应物,即指能够触发某种特定情感的、直达感官经验的一系列实物、某种场景、一连串事件。一旦客观对应物出现,人们的情感立即被激发起来。[4]100陵少诗中的意象并不仅仅局限于某一物体,而是一个不断运动、变化、融合的周全而完整的意象群,这和艾略特所说的客观对应物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即不再追求具体的实物镜像,而倾注于能激发人类情感的一系列物象。
与《夜读》类似,《玉茯祥小夜曲》也是用一系列“如果”引导:“如果月光愿意……”;“如果湖水愿意……”;“如果你愿意……”最后又循环往复回到了“如果月光愿意”。仿佛一阙美妙的月下之歌,诗人将传统意象信手拈来,蛙鸣、荷花、香樟树、金合欢和红叶李,而诗歌中的咏叹却又不似古人那般内敛,相反有着十八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的情怀,正如陵少在诗中写到:“如果你愿意/我真的希望成为那大海里/众多水中/最甜蜜的一滴/借着这十二点钟的夜色/回到你的窗台下/……回到你梦中的月光里”。西式的直抒胸臆的抒情叠加中国古典意象,使得整首诗歌有着一种和谐的平衡与张力。相似的句式仿佛一浪一浪的海浪,在音乐性和视觉效果上达到了高峰。
陵少诗中的意象不是固定、一层不变的,一个意象的塑造通常是通过对另外一个意象的推进而实现的;而相邻意象之间的锻造和融炼,叙述中意象的不断推进和融合,使得诗歌的叙述前后勾连,从而呈现了自然、流畅的意象转化。
所谓勾连并非是说意象之间一定有着某种相似的联系,相反,当诗人要塑造某一意象时,常常会迂回地将笔力放在其它意象的塑造上,而诗所具备的梦幻性、音乐性,以及诗中独特的视角转圜往往类似于一座桥梁将意象联系在一起并不断推进,从而使得诗歌最终塑造的意象得以完美的呈现。
《记梦》正是采用了这种声东击西的办法来呈现梦境。《记梦》通过“吹落到湖中的雁群”,凋零的“三角梅”塑造了秋风的意象。诗人的视角则从天空中开阔的雁群,到湖边的雁群,墙角的三角梅,最终和照镜子的米茶(一只猫)的视角相融合。镜子具有双重特性,一方面它是真实世界的真实物体;另一方面镜子呈现的是虚幻的象。正是“镜子”使得“风”完成了从真实世界到梦幻世界的转换。
风的能动性在刻画的风的意象中起到了巨大的作用,通过“被吹到眼前的湖中的雁群”,“三角梅”,“普洱的蜜香”,风的形象被顽童化和诗意化。而风又是强有力的,“它吹得你在人间摇摇晃晃/却不给你拐杖/吹得你在梦里/走二十公里路/回家”,由此可知《记梦》刻画了寻找梦中家园的城市田园诗人。诗人明明是要去“记梦”,却花了大量笔墨在秋风,秋风吹落了三角梅,吹开了蜜香的普洱,从人间吹到梦中。因此,《记梦》不仅体现了诗人声东击西的写诗技巧,也是意象不断衔接和推进的典型范例。诗人之眼从广袤的天地,逐渐落脚于湖边,墙角,最后是镜子,而这面穿越人间与梦境的虚幻之镜真正的展现了梦与风不留痕迹却又转瞬即逝的转换。正如诗人在开头写到:值得庆幸的是“落日之美和梦中之事/皆不可诠释/值得庆幸的是/你抓住了秋风这条主线/抓住了它所带来的转换/”。无论是《记梦》还是《夜读》,都展现了陵少对于意象的控制力,即在要刻画意象时,虚晃一笔,从旁的事物入手,通过诗意的勾连,最终知微见著地对意象进行呈现。
《小山丘》也展现了诗人融合意象的娴熟技巧。“鸢尾花”、“松针”铺在小山包上,而“黄粱梦”就此展开。天似穹庐,却没有羊群,“风一吹,燕子就落下来”。在诗中大自然成为主角,有生命的鸟儿在诗中却是被动的,它们不是自己飞落,而是被风吹落,相反原本不能移动的植物却抵达小山包,像能走远路赶集的行人。小山包最终幻化成的坟头的意象,并在诗歌的结尾处被加强:“这一次,我独自在公园一隅/远离世人/没有墓碑,没有经幡/把自己摆在上面/好像刚刚死过。”而“死”又和诗中提到的“黄粱梦”互文,仿佛死是一种虚幻而美好的愿望。这首诗和罗伯特·弗罗斯特《雪夜驻林边》有着相似的妙处,两首诗都表达了对于死亡的一种柔软而模糊的亲近,与弗罗斯特的朴实明了、韵律优美,简单清新的诗歌语言类似,陵少的语言是自然、简洁、日常而回味深长的。
除去借由勾连而不断增强的意象,意象本身在诗歌的叙述中也会被不断的丰满、壮大,成为独具风格的诗歌之眼。例如在《旧汗衫》一诗中,可以看到“旧汗衫”这一意象承载了父子三人的回忆:
我把这件旧汗衫脱下/翻过来再穿上/弟弟从美国回来前/父亲特地把它翻出来/它的背面印着/“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
借由一件旧汗衫,陵少由实入虚,,将十七岁少年时代的“我”和当下的“我”糅合在一起,而旧汗衫也从普通人的庸常生活中恢复了曾经的光华。从光环之衫到真实世界的宽松而舒适的居家之服,最后又幻化成梦中的梦想之衫,旧汗衫的意象不断的发展与变形:一面是对平淡生活的妥协,一面却又是对于少年梦想的追逐。矛盾与和谐统一于一件旧汗衫,呈现了生活对于人的改变和人对于梦想的怀念。通过这件旧汗衫,也推断出“父亲”与“我”之间的微妙关系,“但父亲不知道,我曾反复梦见/自己十七岁那年/步行千万里/穿过海子湖与操场/也穿着这么一件汗衫/摸着夜色/离家”。旧汗衫代表着即将从美国回家的弟弟的旧日的荣光,也带着“我”对于青春梦想的执念,而这是父亲所不知的,青春的孤寂跃然纸上。通过这首诗,陵少对于青春孤独、生命、梦想和家人做了一次回顾性的解读。在诗人的叙述中,意象不断的丰满叠加,具备了独特的生命力,传递了诗人对于生命成长之痛的领悟与释然。
《组诗:在玉茯祥》是一首深得时间之味的诗:四时节气的浸润,蛙声鸟鸣的叠替,茶色香汤中的慈悲——诗里的人生剔除了尘世的纷繁,沉淀得宛如世外桃源般清澈。“玉茯祥”不仅仅是间茶室,它为诗人提供了一个观察的视角,更准确地说,“玉茯祥”提供了一个诗歌意象的镜像之地。拉康曾用“意象”(image)这个词来揭示镜像阶段自我认证的特点。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提到过“岩洞映像”。他认为束缚于表象世界之下的人类体如同置身于黑暗的岩洞之下的囚犯,无法对自己的真实处境有真切全面的了解,只能通过映照在岩洞石壁上的模糊的影像才能得出关于自己的认识。玉茯祥正如柏拉图的岩洞,诗人在此地不仅满足了对于传统诗画生活方式的诉求,更重要的是它提供了一个拉康式的镜像,揭示诗人对于自身的认识,同时为诗人提供了一种观察世界的深刻视角。
在谈及创作时,陵少说:“写诗于我,是自我的灵魂救赎,也是我内心情绪的渲泄与表达,对生活,对世界,对美和丑的判断,我都会通过诗歌,以独特的形式把它们表达出来。”与其朴素地说《组诗:在玉茯祥》是诗人内心情感诉求的表达,不若说“玉茯祥”通过营造一个静心品茶,心享自然的诗之安息地给予诗人创作的独特“玉茯祥”视角。作为自然与尘世的连接点,“玉茯祥”一方面传递了诗人内心的情致:“吊脚灯笼隔着茶香”、“玻璃勺舀泉水/铜勺舀星光”;另一方面,这个独特的幽僻之地又成为“礼崩的时代/我们沉浸在玻璃缸中/观测自己的世界”的绝佳之地,仿佛梭罗的瓦尔登湖,也似叶芝的茵梦湖岛。诗呈现了中国诗歌传统中诗人追求的共同精神世界。
在《11月25日》中,陵少写到“坐在老茯砖的/汤色里,我们虚拟出的/插花,代替我们描述/认识与语言抵达”。“茯砖茶”,“插花”,“琴音”这些古香古色的意象传递了诗人对于诗本体的认知。美好的花事展现于“从盅/中取出荷花”。茶在此处不但没有解酒,反而虚虚实实地掩映了“倒悬的乾坤”,“掩饰的醉态”和“采回来的风雨”。茶是精神世界的避风港,是醉后的清宁。然而这并不是古人的生活,因为“她隔着屏幕弹/葬花吟”。可以看到陵少的诗不仅仅是古诗情怀的复制,它一方面呈现了完善的中国文化体系,是中国文人精神世界寄托的延伸,是对中国生活理念的传承,另一方面也包含了现代价值理念与创作要素,是多元文化发展过程中的精神产物。
《在玉茯祥吃冷泡茶》这首诗开头出现的玻璃勺、泉水、铜勺、星光,似乎是营造了一派祥和的茶事,其后诗人的笔锋一转“舀不起来的是/通城一米五深的雨水”。“冷泡茶”不仅是杯中的那杯茶水,也是对于通城大水的隐喻,“时逢惊雷/古人会淘米、收无根水酿酒/而今你却只能/独坐在玉茯祥/喝冷泡茶、装聋作哑”——这是一场冰冷的茶事,今昔对比尽藏于一杯冷泡茶。
正如在《命运》一诗中,陵少写到
“今夜在玉茯祥/我在月季花中读到你/读到了窗外的常春藤和/书中它们呈现的趋光性/这种漫无目的重复着的/何尝不是我们的命运”
坐在“玉茯祥”中的诗人此时更像一个哲学家,他通过他者的命运的镜像来看世界。我们看世界总是有一面无形的镜子,而且意识不到。而“玉茯祥”则是我们审视他人构建自我的一个心灵居所。镜像是真实世界的映照,同时也是虚无的,在这首诗中,陵少的哲思联翩:
“我们喝茶/我们感叹/我们的愉悦/何尝又是真的?”
正是有着这种面对镜像的清醒,使得诗人发出了感慨,将世间万物视为一体,反映了诗人的物我平等的思想;同时诗人又在不断拷问存在的意义与价值“你看:那些蜉蝣/朝生暮死/它们何尝不是在代替我们/挣扎在这光阴里?”诗人将“物”作为“我”的镜像,一方面这与中国古诗中的感物想通,另一方面,玉茯祥的“镜像”之功能使得“我”对于自我的本质、身份的建构以及对诗歌的认知做出了形而上的思考,这也即诗人之所以为诗人的根本所在:
“在玉茯祥,燕子代替你/在天上飞,蝉鸣也是/说出你想说/而不敢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