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先
当代著名作家 叶梅
叶梅,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多年从事文学创作、编辑及评论,著有小说 《撒忧的龙船河》《五月飞蛾》《最后的土司》《歌棒》,散文集《我的西兰卡普》《大翔凤》《穿过拉梦的河流》《根河之恋》,长篇纪实《第一种爱》《美卿——一个中国女子的创业奇迹》《大对撞》等,多种作品翻译成英、法、阿拉伯等文字。
作为著名作家和刊物主编,新世纪以来叶梅一度介入中国多民族文学的创作现场,并且在组织和观念上都给予了极大的推动,其开阔的视野和积极的行动甚至开拓了一种新的文学生态。在《穿过拉梦的河流》一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作为文学组织者和评论者的叶梅所绘制的一幅中国多元文学地图,而散文集《根河之恋》则是一个充满文心的行者南下北上、东走西顾的羁旅纪程,由物及人,由事溯往,往来古今,又不滞于物,体现出她在小说笔法之外的散文格调。
一个作家最初总是从自己的经验中汲取营养,然后辅之以对经验的提炼和开拓,但是经过旷日持久地挖掘,无论多么丰厚的经验总会面临枯竭的危机;无论如何强大的心灵,总会有难以为继的时候。作家只有借助于外在的支撑——他(她)的生活和经历才是连绵不断的源头活水,精神上或者思想上的营养来自于身体和实践中的滋润。他(她)需要走过无数的路,看见世间多彩的风景,和不同的人物进行交谈,观察和体会不一样的生活与文化,然后在别样的人生中重新发现生活和自我。只有这样之后,他(她)所写下的文字才不会因为滥情而苍白,或者流于陈腐的重复,于是,一个真正饱满充实的人也才显现出来。
但这个时候作家需要面对的问题是,如何处理经历中那些可能晦暗、艰难乃至苦难的存在,如何在文字中整合对于世界的认识,体现出什么样的道德态度和情感态度。因为他(她)再也不可能回到小溪清浅的状态,那么是否就因此变得世故而通过修辞和技巧来掩饰自己感受?《根河之恋》以其所见即所得的文字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在《常德有枫树》一文中,叶梅引用老子的话来解释常德地方名字的来历:“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其实这段话也可以用在《根河之恋》所体现出来的整体文字风格和美学旨趣之上。行旅书在中国散文体系中有着悠久的传统,文人雅士往往在槎轺迢递中抒发思古幽情、感怀山川胜迹,玄想理趣,壮言别绪。回过头来,单纯的叙物、说事、论史、记人,倒显得太过寻常,仿佛人人皆可为之。但在叶梅这里,却有着“复归于朴”的意义。在这本没有刻意雕凿的散文集中。叶梅信笔记下的是呼伦贝尔陈巴尔虎草原的生态危机,滇池久远的传说和现实中保护滇池的平凡英雄,回父亲的故乡山东鱼山的见闻和记忆,几次游访云南昭通的风土人情,惠州西湖与苏东坡及樊素的风流过往,平原三峡移民的前世今生……这些经历多是工作之余的信笔为之,文字也不拘一格,可能是素朴的,也可能是纤浓的,也许看上去无所用心,又或者刻意升华、卒章显志。所见所闻所知所感,吟哦感喟都因为有厚实的底气做支撑,而显得得心应手,顺乎自然。就如青原禅师所谓,在历经重重参悟后,最后见山还是山,散文这种最能明心见性的文体才挥发出其诚与真的底色。
特里林发现当代文化生活中有一种异化了的想想,即人们可能会在形式上认同某种观念,但并不真的认同,这可能会鼓励艺术家或作家以异化的方式去克服异化,比如走向极端的个人式孤独、愤世嫉俗、假痴作癫以及诸如此类的情形。这反倒促使了一种对于积极向上、明朗健康风格的抵触和嘲讽。在特里林看来,真诚意味着公开表示的感情与实际的感情之间的一致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叶梅的这些散文不是“见山不是山,居竹不见竹”的盲视,也不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矫情,而是对于中国大地上不同的地方、人群、文化的真挚的爱。这种爱不是廉价的、未经世事的幼稚,而是在饱览生活阅历之后的真诚。
这在《幸福二队》这篇文章表现的最为突出,文章里的知青岁月既没有青春无悔,也谈不上蹉跎岁月,我们看到的是懵懂少女的生命力,平凡乡民源自天然的善与爱,个体生命在大历史中跌跌撞撞,有时候阴差阳错沉浮不定,但终究还是安然顺遂,留下的只是经过时间过滤后的美好回忆。这种不造作不扭捏和乐天知命中洋溢着巨大的包容和坚韧,那是人生的常态,乡土中国广袤无涯的底气所在。在多年之后,当叶梅再次回忆起这段青葱岁月时,依然为之感激不已。只有在这样的心态中,她在《棠梨花》中写楚雄的吃食,自然而然娓娓道来,才不会让人觉得轻飘,而有种烟火气息扑面而来的人间滋味;在《一声缠绵何处来》中写赣州山歌和苏区红军往事,焕发激越的革命豪情,才不会让人感觉是生硬的套路;在《皂角树》里见证三峡移民的生活变迁,在《清江夜话》中回眸夷水之畔土家儿女的繁衍生息,都既又深沉的忆念,也不乏进取的昂扬。
这些文字中的闻见觉知,每个人在其日常生活的变迁中也都可能经历过,却未必保持了时时新鲜怵惕的文心,去探求、书写和叩问。而未经讲述的记忆终归会被遗忘,匆匆而过的面庞终将消逝,它们只有在文字的表述中才能获得持久的生命,并将成为一种现实与心灵的见证。那些对于大多数人而言的“远方”和人群,在诚与真中,变得亲切,变得可触可感,而那些“缓缓流淌的让人眷念的时光”在经过文字的整饬之后则散发出隽永而恒久的光芒。人与物、事与景摆脱了符号化的空洞形象,直抵人们共通的情感,于是,陌生人也是亲人,辽远偏僻之地如同故乡,成为我们生活的有机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