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不拐弯

2018-11-15 14:29:50冯六一
雨花 2018年4期
关键词:校工牛车老黄牛

冯六一

无名巷

几十年了,这条巷子还是没有名字,由于太熟悉,东井岭上的人忽略了给它起个名字。不过名字于它,好像也无关紧要。东井岭巷子的称谓,大多是约定俗成,有时还可以相互变通。譬如:小巷子、大巷子、弯巷子、直巷子、青砖巷子、红砖巷子、光妹子屋前、水伢子屋后、酱厂那边、学校这头。这些没有任何文化意味和关乎官衙的俗称,表明东井岭初始处于古城的边缘,没有多么显赫的身世和深厚的底蕴,仅仅是岭子上的人对这片无法在地图上标注的位置,作些特定的日常民间口头表述而已。

东井岭上的巷子,大多形成于上世纪50年代末期,幽深绵长,又相互交叉纠缠,像树木生出的枝丫一样随意,显得纷乱却又自成章法。左弯右拐之后,右弯左拐;右弯左拐之后,左弯右拐,走着走着,一扇门窗或一堵院墙横亘于眼前,路似乎到了尽处,你还得往前去,不经意间,又会豁然明亮,抑或坠入幽暗——斜出一条巷子来。不熟悉的人,走进巷子就会像鱼儿窜进了洞庭大湖里的迷魂阵,转来转去,说不定又回到了现地方,似乎只能顺着一种有意无意的方向走,脚步如心思一样迟疑,自己摆脱不了自己。而熟悉的人,步态轻盈,心底油然生出自在和自信,在这里,条条巷子可以进出东井岭,处处是捷径。

当年东井岭最高建筑物是帆船社子弟学校的一栋三层楼房,那势头不是鹤立鸡群,而是一条庞然的铲子船,耸立在波峰浪谷。巷子两边挤满了高低杂乱的建筑,有的是青砖瓦屋,雕刻精细花纹的木格子窗户,坚硬的麻石门框门槛,透出原来主家当年的兴盛气象;有的是杉木板房,历经风霜雨雪侵蚀,黑漆漆的,像容颜衰败的老妇人,内心安详地守望在那里;有的是新近在老地盘上堆积起来的“火柴盒子”,上端被房屋挑出的预制板所遮掩,巷子形成了方形洞穴,随形开出的窗子,乜斜着眼一样,活脱脱一个耸肩挤出来的灰不溜秋的模样。而20世纪六七十年代修建的平房,墙体红砖的缝隙,白色石灰被砌刀刮出的线条,微微凹进,一层层错落开来,颇具装饰意味,这是那个简朴年代典型的建筑风格。红砖由于年岁老旧,光洁皮面有的剥落了,在厚厚的阴阴的暗光里,揣摩一番,恍若人变形的嘴唇张着,隐现对这个角落的讥嘲,又像半截话儿哽在喉咙说不出,只得露出了憨笑。

墙角更潮湿,生出绒绒青苔,几株蛤蟆草儿巴着,顽强而无奈地呈现几抹沾满灰尘的绿色。晴好天气,巷子的墙边,有时排列一队队蚂蚁,它们散发出独自的隐秘气息,匆匆前行。我们从没有看到过静止不动的蚂蚁,它们总是在世间的边边角角忙碌,忙得那样平静而充实。若在阴雨天,偶尔还可以看见似乎凝滞了的蜗牛,黏糊糊的肉团,藏在硬壳里,憋着的细微喘息,只有上苍遏止万物,没有任何声音,安静下来了,才能感觉得到。好像世上的重量都驮在它的背脊上,那种缓慢劲,使时光沿着它的路径可以无限延伸,炫出滑湿的五彩光斑。

巷子太狭窄了,路人的视线在这里到处被遮蔽,有时无意间抬起头来,没有窥视欲望的眼睛,让那些从迎面相距不过几米十几米的楼房窗口里撞来的目光,满怀狐疑。如果是熟人,会相互轻轻一笑,或者停住脚步,鸡零狗碎说道几句。普照大地的阳光被巷子切割成了各种不规则的块状,东一块西一块粘贴在地上和墙面。看到这样的光斑,我会想起旧时衣服上的补丁。现在补丁这个词不常用,衣服上的补丁也几近消失了。只有时装设计师在补丁的原始痕迹里找到了灵感,仍然怀念着补丁的质朴,把破与旧呈现为不羁和活力。

每天张着嘴巴呼吸一样,不时有人被巷子吸进去,又有人被它吐出来。进巷出巷,往来的人把生命中漫不经心的几分几秒滞留在了这里,他们身影飘飘忽忽,虚悬在杂乱的背景上。如果细算一下,一辈子累积,那也是一段漫长的时光,面对出来的数字,我们甚至会感到惊讶。人一生有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和不起眼的事物纠缠在一起,仿佛填充着日常的空洞,构成了所谓的涵义。小巷每一天似乎都是以同样的面目在时光转盘上轮回,不露声色,充满了一种萦绕不散的迷惑。我们在这种迷惑滋生的浓密气息里慢慢长大,慢慢老去。而洞悉世事的巷子却愈发显出了一种智者的旨趣,好像时刻在告诉我们:你们心里想的,正在做的那些事情,我都知道。

我见证过其中一条无名小巷的诞生。

小时候,东井岭只有两条路可以上下,岭子北面的人去东茅岭街上,得绕一个大弯,我们上学校也要围着岭子转一圈。学校操场边的红砖瓦房里,住着两个清秀文静的小姑娘,她们家后面是一块菜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几个背着书包的小家伙为了抄近道,从菜地间隙穿过,往几个不足一米高的墈下一级级跳,经常摔得裤子上沾满黄泥巴。欢快雀跃的身影是一块磁铁,孩子们的脚步都被吸引过来,时间长了,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其实在许多不经意间,暗含着一种合理和一种必然。大人们也跟着走,就有人拿着锄头,把那些不足一米高的墈拔拉成一道道小斜坡,走起来顺畅多了,再不用上蹿下跳。再后来,走的人更多,又有人把它拉平扩宽,和岭下一条路连起来了。那条路经过一个水质清澈的池塘,水塘边生有几棵斜斜的柳树,枝条依依,轻拂水面,常常有鸟儿细细的爪子扣住柳枝,斜着身子晃悠,小小的嘴巴张合,鸣叫声玉珠子一样滚出来,溅落水中。

学校里一个姓方的老校工,我同学的父亲,是最热心的修路者,因为每天他的牛车从这里上下东井岭可以省不少路。我们经常看到他躬屈腰背,拿着一把锄头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填填补补,或者顺便捡些碎石铺上。我们学校是水运船工的子弟学校,两百多个孩子寄宿,父母大多在洞庭湖和长江里漂泊,只能等船停靠码头装货卸货之时,才抽空赶到学校来看看孩子,给几个零花钱。学校整天像一个栖满鸟雀的林子,扑扑腾腾,唧唧喳喳。小学生的吃喝拉撒睡,单位安排专职保育员照顾,大些的孩子只能靠自己打理了。这么多孩子所需的生活物资,全靠老校工和那辆牛车。老校工每天赶着老黄牛,早上到东茅岭菜场,下午去小港粮库,往学校食堂拉蔬菜粮油,烧水蒸饭的谷壳。寒暑假期,学校里总有父母船舶远行只得留下的孩子,老校工一年四季很少歇息。

不知是为了提醒行人避让牛车,还是想在路途有点悦耳响声相伴,沉默寡言的老校工在牛颈上系了一个黄铜铃铛。老黄牛识路,几乎不用赶,自己慢慢悠悠迈着蹄子,踩着一种近乎固化的行进节律,那脖颈上的铜铃随之摇晃,叮叮当当,叮叮当当,一串串跌落。当铃声在空旷的池塘边响起时,人们就知道牛车来了,如果负载太重,岭子上会下来人帮忙推一把。

拉货时,老校工从来不坐牛车,也从来不抽打老黄牛。他手上总是捏着一根揪成麻花状的皮鞭子,象征身份的道具,跟在牛车边上走。偶尔伸出往空中摔一响鞭,不像催促牛加快步子,倒像是得意地演示自己的技艺。他经常在老黄牛背上拍拍,亲昵地骂上一句,畜生!老黄牛好像品出了其中味,回过头来,低沉地朝着老校工一声长哞。上岭坡的时候,老校工边吆喝边弓起身子在咯吱作响的牛车后面推,额头上渗出汗珠子。他把牛当作了一个朋友。每天有那么多时间呆在一起,那种眼神的交流,我想,他应该是付出了真诚。

但老校工没有熬过老黄牛,在上岭坡的道上,推着牛车时,忽然倒下了。老黄牛在那一瞬间,死死地憋着劲拉住笨重的牛车,不让牛车往后倒退碾压老校工的身体,一直坚持到旁人赶来。老黄牛被人牵到学校食堂门口,卸下牛轭后,腿肚子还在发颤,也许它有一种感应或预兆,老校工送医院抢救几天后,还是死了。出殡那天,校长领着全校师生员工站在路两边为老校工三鞠躬,然后目送那口厚实的黑棺木被老黄牛拉走了。有人看见,那天老黄牛走过池塘边时,四只蹄子迈得特别沉重缓慢。还有人说,老黄牛圆睁的眼睛流出了一串泪水,不是一滴泪水。

雨伢和他的姊妹

1980年代,每家每户烧火做饭都要做藕煤,黑煤里面需要掺一定比例的泥土,燃烧时才不会松散。那时就有人说,以后的泥巴只怕出钱都买不到了。现在都用上天然气,没有人做藕煤了,但东井岭上的泥土,真都被坚硬的建筑和水泥覆盖住,泥土成了难见的稀罕物。巷道两边的人家,今天建杂房,明日搭偏屋,把巷子扭曲得像一根从油锅里捞起的麻花了。

现在巷道边最高大的建筑是雨伢家的五层楼房。雨伢家原来就在菜地边,依着地势,几间瓦屋坐向不甚明确,屁股落在西南,脸面向着东北,侧着身子,斜斜的,随时准备见机行事一样。1950年代末,人们方向感好像特别强。但即使这般分明,人们常常还是犯迷糊,在自己时而激昂时而惶恐不知所措的情绪里迷糊。雨伢他父亲平日说话阴阳怪调,对人事喜欢冷嘲热讽。单位开会时,上面的人鼓励大家畅所欲言,他依着性子不知说了一通什么话,声音瞬间四处飘散了,但想法是有方向性的,他父亲就这样被遣送回了农村老家。

1970年代返回城里时,雨伢父亲在东井岭上找了这块偏隅,一家在此安身。他父亲身材瘦小,患有严重的哮喘病,咳嗽的时候,空气好像被他张开的嘴巴急促地切割成一小节一小节,如不赶趟,气息就接不上了。不管是冬夏还是春秋,他父亲总是一身黑色,不是黑布衫就是黑棉袄,蜷缩在一团浓暗阴影里,阳光好像离他很远。也许是因为说话带来过厄运,他父亲似乎除了用咳嗽表明自己还在苟且存活外,再就是坐在门前的阶基上用阴郁的眼睛看过往的行人,直看得人心里发怵。那年冬天来临的时候,雨伢的父亲躺在一块木门板上,白色的粗布覆盖着,被人沿着巷道抬走了。只有他家几兄妹哀戚地哭着跟在后面,一串不长的鞭炮,炸起暗红的碎碎纸屑,扬弃在凛冽的寒风里。

雨伢的大姐白白净净,长得漂亮,又会读书,是东井岭上小男人们目光集聚的焦点。由于父亲是右派,她初中毕业被分配在一家集体工厂处理皮毛的车间上班,整天被散发臭气的猪皮牛皮熏得心里作呕。

雨伢大姐花蝴蝶一样在厂里飞来飞去,厂长的儿子看见了,眼睛为之一亮。厂长许诺只要和他儿子结婚,她马上可以远离那团污秽的气味,到洁净清闲的财务科去。雨伢的大姐原来和一个同学谈爱,家里知道后,极力反对,硬逼着她和厂长的儿子结了婚。后来雨伢的大姐暗地里和同学见面,被厂长儿子发现了,闹得风雨满城。面上看起娴静温雅,心里却风骚不安分。那些没有呷到葡萄的小男人们悻悻然,和碎嘴堂客们一起在背后指指点点。雨伢大姐仅仅由着内心深处的情感引领冲动了一下,她在邻居和工友们眼里的形象便垮塌了,没有人探究她夜晚辗转的苦楚和无奈。现在雨伢大姐有了两个孙子,平平静静,和和睦睦,日子过得还算圆满。那些不堪往事似乎也被水泥地面封存了,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雨伢像他父亲一样瘦削,声音尖细,一副精明相,做事稳扎,也有胆量。1980年代中期,古城还没有出租车的影子,他不知从哪里倒腾了一台旧小车,停在宾馆门前,招揽生意。这个行当看似闲淡,实则挣钱,能住宾馆的人,非贵即富,他们图的是方便,不但租金高,还有小费。雨伢挣钱后,又买了客车跑线路。雨伢忙忙碌碌,财运兴旺,岭子上的人很是羡慕。但在巴陵大桥下摆摊算八字的李瞎子暗地对别人说,雨伢眉散、鼻矮、耳弱,命里载不得财。那年大年初四,寒风索索,冷雨淅沥,雨伢准备到河西岳母娘家拜年。临出门时,六岁的儿子不知怎么突然害怕起来,不要爸妈去,说会出事。雨伢江湖闯荡多年,不信神神道道,童言无忌,他骂了孩子几句,自己开车和妻子去了河西。刚过洞庭湖北门渡口,还没有到君山就出了车祸,车子翻入路边壕沟,妻子受伤,雨伢送到医院抢救了几天,还是没有救下性命。

巴陵大桥修建市场时,东井岭在单位上班的人以为抱着金饭碗银饭碗,家门前的门面都没有人要,甚至对做生意都有些不屑。雨伢的姐姐、弟弟、妹妹不声不响,租赁了几间门面,时尚精品就南下广州进货,寻常大众的就北上武汉进货,一月跑几趟,生意都做得红红火火。口袋里厚实了,他们又把临近的旧房子买下,一起拆掉,盖成了五层高楼。虽说雨伢老婆改嫁了,他们还是给了他儿子一套。五层楼房在杂乱的东井岭上特别显眼,坐北朝南,宽敞亮堂,全然没有了当初坐向不甚明确,好像时刻准备见机行事的畏缩形态了。

现在雨伢的弟弟开着一家私家菜馆,姐姐妹妹在商场有几间专卖箱包的店面,请了几个人看店。雨伢母亲过世后,他们都没有住东井岭了,房屋出租给在巴陵大桥下做生意的大冶人、黄陂人、涟源人、邵阳人,现在只有到了收房屋租金的时候,才会偶尔看到雨伢的姊妹们了。

希望不会迷失

几年前,我在这条小巷目睹了一个惊心动魄的事件。那是一个犯有命案的年轻人,在警察的追捕下,躲进了这片居民区。当他慌乱之中跑向一条死巷子的时候,一个小孩子好心提醒,那里路不通。他稍微迟疑了一下,相信了孩子脸上的纯净和诚实,返身往前面一个巷口奔去。右边是这条上岭子的活路,四通八达。左边的巷子房屋后面是一堵高墈,无法逾越。他还是错了,向左钻进了一条死路,加速了自己的灭亡。跑上三层楼顶,他拖起一把铁锹和警察对峙,在黑黑的枪口下,年轻人往楼下一跳,他想借助二楼晾衣服的铁丝缓冲一下,但还是摔断了腿,被几个冲上来的警察抬上车拖走了。他有没有想到天意,命运在许多意外之前,没有办法预测,但事发之后,那绝对是命定。他不熟悉东井岭迷宫般的小巷,只能去赌命。他需要这条真实的小巷和心底那条虚幻的小巷重叠吻合,才知道是向左还是向右。

我由此想起了另一条小巷。那是很多年前在北京的朝阳区,战友家在总后一个大院,我顺着一个普通巷口出去,但是回转时,怎么也找不到了。又不知道那条小巷的名字,路都不好问,兜了差不多一上午的圈子,真像鱼儿进了往复回环的迷魂阵,在偌大的京城我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但那种迷茫是一时的,使我长了记性。以后出外我特别留意一些小巷岔路的细节特征——房屋结构,墙上物件,路边树木花草,几道路口,向左拐向右拐,尽量使自己不在这些曲曲折折的无名小巷里迷失。

也许有一种言说不清的偏爱吧,很多年了,我想有条理地把东井岭这条小巷像一幅画卷展开,但总是无法做到,因为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巷子,已经渐行渐远的往事,文字是捡拾不起来的。我曾试图从各个角度去观看和感受东井岭的巷子。有一天,在不远处一座三十层的大厦天顶,俯瞰东井岭,我想找到这条小巷,从另一个视角来感受它。可是小巷隐藏在密集的楼群之间,我只能以一些熟悉的参照物去猜测它的具体位置。后来在谷歌卫星地图上,我慢慢找到了这条小巷,看到了它的轮廓。那些平日从地面看着整洁鲜亮的房屋,屋顶实在杂乱不堪,像秋野蓬蓬衰草堆积的鸟巢。我有些莫名兴奋,像是探究到了这条巷子的一些秘密。但这个视角,更加接近炽热的阳光,悠悠飘荡的云絮,仿佛是另一种眼睛才可以看的位置,使人陷落虚空,就像那些已经过去的生活场景,缺乏一种真实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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