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南,陕南

2018-11-15 14:18陕西宁强县天津高级中学
散文诗 2018年14期
关键词:杨家陕南南山

陕西宁强县天津高级中学/子 非

回乡偶记

站在老家的院子里,仍然无法确定那个站在院子里的人是谁。

今日下雨,我一直在等一个人,记不清她的容颜、姓名,只记得,我每次都能从她眼睛里看见我自己。

门前有座高山,我每天望一望,就长大了,祖父每天望一望,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只留下一个仰望的姿势。

院子里来了一条蛇,母亲说,那是去世的某个亲人。焚香、烧纸、念念有词,蛇满意地爬走了。

顺子蹲在土坎上,用一支烟烧蚂蚁,烧了不大一会儿,他就掉下土坎,死了,无病无伤。

母亲在菜园东边种黄瓜,在西边种茄子,她无法阻止,有的黄瓜长得像茄子,有的茄子长得像黄瓜。

麻雀、蜻蜓、蚂蚁、狗尾草,时不时要来走亲戚,所以农户的大门都敞开着。一只狗正忙于和一群鸡对峙,没时间朝陌生人嚎叫,竹竿上的衣服,喝饱了阳光和花香,欢快地在微风中迈着猫步。

一条路,像一个喝醉的人,被小草扶着,东倒西歪地走向远方,老人坐在池塘边,好像睡着了,手里的鱼竿,静静地伸进昨天的水里钓今天的鱼。

据说村里来了疯狗,所有的狗格杀勿论。他们回来的时候天上还下着雨,鲜血顺着裤腿往下流,不知是狗血,还是人血。

一个正在老去的人,拥有一只猫的瞌睡,柔软、平静,同村的一个年轻人死了,他去看他,就像是在看一个吃饭插队的人。

一个人死了,七期、百期、周年,就像一个走向远方的人,走一走,停一停,回头望一望,亲人们给他烧点纸,劝一劝,送一送,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南山辞

南山之山,成千上万,大小不一,姿态各异,在地图上变成了一道暗影,在文件里瘦成了一个词。

每座山上都有人居住,因此被命名:王家山、周家山、张家山、钟家山,不排除李家山上住着刘姓人家。人们设陷阱,宰杀猎物,换钱,买回猎枪和子弹;用斧头砍伐树木,抬到山外,换钱,买回油锯和货车。观音菩萨、土地爷、龙王爷、牛王爷、马王爷、灶神、财神、河神、山神,哪个灵,就敬哪个,或者都敬起来,需要用哪个就用哪个。何家的鸡啄了杨家的瓜,杨家毒死了何家的鸡,何家毒死了杨家的牛,杨家就打死了何家的人。巫师擅长画符、下咒,将这家的鬼驱赶到那家,将那家的病痛、苦难、霉运驱赶到这家,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堂屋里挂一张大人物的照片,常换常新,月月擦拭,日日怀念,来满足他们的受虐症,他们就像一群没有断奶的孩子。

走出南山的人,改变头发的颜色,改变姓名,改变了口音,偶尔回来,在别人的坟前哭自己的祖先,被自家的狗撵出南山。南山只能是一座座山,无论两座山有多近,还是两座山;无论两座山有多远,都像一座山,人们死了,就把自己还给南山。

岩石上有土、苔藓,或什么都没有,就那么裸露着;土上有草、树,或什么都没有,就那么空着;树上有鸟、天空,或什么都没有。南山可以接受狂风、暴雨、闪电、雷鸣,接受一棵歪脖子树,接受一条携带毒液的蛇,却无法接纳跟猴子攀亲的人们。老虎吃狐狸,狐狸吃兔子,兔子吃草,野草穿过老虎的尸体,没有合适的位置安排人们,人们只能被放逐,永世不得赦免。

我们只有把南山还给南山,或干掉自己,只剩草木之心,借雾气之形,拜虫蚁为师,方能重生,成为南山的一部分。南山,一个结束和开始的地方;南山,一个语言消失的地方;南山,一个时间之外的地方;南山,一个没有名字的地方。

陕南遗事

在陕南,群山和流水纠缠不清,谁都不想放过谁,只要山把心一横,水就纵身一跃,从此各奔前程。云有时很轻,轻过目光、一个闪念;有时很重,重过仰望、时间,笼罩着跛牛、瞎猫、哑巴、墓地,村庄如一粒粒陈年的种子,雷电、暴雨也敲不开它的嘴巴,发芽或腐烂,它心中有数。

独居山顶的老幺,伐木筑屋,割草铺床,一只豁口的搪瓷碗,养育了一群夜夜磨牙的老鼠。一只被救的狐狸,时而言听计从,承欢于膝下;时而人模人样,打算将来给他顶门立户。早晨,他放飞一群鸽子;傍晚,除了风声,什么也带不回来。半夜的山顶,他赤身露体,御风而行,手握阳具,就像挥动着一根鞭子,放养日月星辰。

王玉花寡居河边,年纪大了,还是一朵花,并不打算枯萎,登徒子采不到,只因在等一个人。她整日在河边磨刀,刀越磨越亮;濯足,足越洗越白。她给人叫魂、画符、驱鬼、下咒,对自己却无可奈何。黑黢黢的夜里,把自己摁在床上,对抗流水。黑色的河流,裹挟着石头、树木、尸体,在她体内翻滚,鱼游向远方,水升上天空,她自己也不知道在等待谁。

多年后,老幺和王玉花合葬在一起,有人说,他们太孤单了;也有人说,他们都在等待对方;还有人说,他们常在后半夜见面。从此,村民迁居,偌大的陕南,只留下这座山,偌大的一座山,只留下这条河,泛滥在大地上。

在陕南

有些事物变得很遥远,比如:黄金、纳米、指纹、法律条文、烫金封面的书籍,远如落进地洞的石头,听不见回声。有些事物变得很近,比如:天空、心跳、肉体、梦、时间、影子、家族病、绿叶的掌纹,近如山上滚下来的石头,在院子站成长者。

这里不设祠堂,死没那么重要;不火葬,死也没那么不重要。瞎子的耳朵,比谁都灵敏;聋子的眼睛,比谁都锐利;哑巴的心里,比谁都明净;田野里的傻子,像一个酒喝多了的上帝。

一条河让两个家族相对、相仇、相望、相爱,相互商量一个黄道吉日,把自己的女儿,吹吹打打地送过河。

天空一边下雨,一边晒太阳,一个在山道上摇摇晃晃的人,足以让整座山憋住气,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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