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记
——岭南看雪

2018-11-15 14:07黄明祥
散文诗 2018年18期
关键词:之山雪人石头

看雪,就是观水。看水自己修堤,自己筑坝,又看它无地自容。

去岭南的山上看雪,就是去看陆地掀起白浪,又涕泪纵横。

一路的风,吹向一个人的盛会,在窗外擂鼓,在眼中摇旗。我的荒唐在于对时间的流逝,不以为然。

时间并未消失,是被冻结。它,总在零打碎敲,最后零存整取。

如出发前的那天,如往常,分为下半晚、上午、下午、上半晚。两个半晚与两个半天,四个碎片依次排列。那天的零点,电视在播映野兽的猎杀技艺,钟声微乎其微,却并未清零。多年后的一刻,我将连本带利提出,不差分毫。

时间,是山,错异的山。

一天,有四个坡,两面向阳,两面向阴,向阳的坡顶是正午,向阴的坡顶是午夜。因此,一天,是两座山,一年730座,一百年73000座。

时间之山,诡秘。

一天,又只有两面坡,自下半晚开始,就是向阳坡,直上正午,又从正午走下,从下午开始,就是向阴坡,直下午夜。因此,一天,又只是一座山,一面阳,一面阴,一年365座,一百年36500座。

一天,将一座山与两座山重叠在一起,令人恍惚。我常常惊诧,无时不在临界的分离。

唯有夜的巨影,弥合如一。它骑在光的马背上,马在暗中扬蹄。

时间之山,如山,转折点如刀尖,举起锋芒,又插在脚下。它同时注入麻醉剂,流畅地掩饰刺痛。刺痛却未消失,如时间本身,终将累积一阵剧痛。

时钟营造圆满的幻象,又一点点敲碎,没有谁不负伤而逃。它敲碎的时间,如雪。

我去看雪,去岭南,看未在飘忽中消融而落下了地面的雪,观一时停留的水。

出发那天的早上,闹钟如暴徒,往梦里扔石头。

上午,司机不知道在时间里爬坡,车在持续超速。他与我是同乡,山清水秀是熟悉的口音,现在兼营茶叶。十年前,他参加过深圳翻斗车大赛,小镇上的父亲反对他到海边去费钱耗力。年轻人的成绩,至今未见分晓。

在服务站,我啃着玉米棒,品尝金色的颗粒,用舌头细数阳光。眼前闪过一辆辆车,如多年前我在这条高速路上频繁经过,刷亮了那一次次连夜的飞驰。

我咀嚼着、咀嚼着,手中渐渐剩下一个棒子。扔进附近的铁桶,发出咚的一声。我榨干了还在嘴里回响的甜味。

时间之山,是雪山。没有春天,没有夏天,没有秋天,一年四季都是严冬,总在飘雪。尘世苍白,积雪的人无所不是,上山,下山,去收雪,收自己的雪,自己将自己滚成雪人。时间里的雪人,会突然走进一座空门,扔出一张存单——一个数字。

时间之雪,一落下,就凝固成冰,如石,不会融化。其似于从石中提取的玻璃,尤为透明,如无物,最好的眼睛也看不见它,只知道寒气在后背袭来。不知其在何处垒砌高墙,触摸不到,更推不动。

时间之山,眼前如金山,身后是银山,都是私有之山,刚好满足开采一辈子,谁都在占山为王,并都将默认山为终极之王。如同人掠夺土地,而最后被土地拥有。

我去看雪,去岭南的五盖山。正午十二点,到了山脚,山在自己吐出的雾中。

我也同时登上了这天的向阳坡顶。与时间之山相距一致,没有海拔之差,同样巍峨,走过的高峰,已经不见,面前的高峰,我不去,就看不见。我知道,自己在刀尖上眺望。草叶上的露珠凝结在那里,在风中摇摆。

我也登上了一面土坡。小山上,植着树,没有叶子,枝丫在地上画影子,晾的衣服五颜六色,像春天来得匆忙而杂乱,在杈上开出东一片红、西一片绿,有些不着一缕。

盛会来了很多老人,有的枯瘦,有的臃肿。老雪人喜欢聊天,谈论孙子孙女外孙、一些小雪人。他们也说着股票、保健品、旅游。

我听到一些国家大事,与窃窃私语。他们的诗句,总能脱口而出。

很快,现实的山与时光之山,叠影交错。我们以上山的形式,下山,在路上宛转而进,也径直而去。

高远的沟壑中,露出白色,像风吹破的布,七零八落。谁也不知道是融化中的雪,还是执著的石头。我相信那是石头。石头不会融化,只会崩溃。它以雪色提醒,庞然之山所忍住的裂变。

天空是一个冰石头,拔地而起。一座透明的山,露出一个透明的洞,飘下透明的雪。空中的冰石头会溃散,溃散成沙子、雪。那抽象的雪沙,我不能描述。

这抽象的天空会洒些盐一样具体的雪,造一座座白色沙漠。天空不会塌下来,是虚妄。它年年都在坍塌,无从攀登,没人夯实。

飘下的,依然是老地方。越往上,越看见落雪。想起的事,总是夺目。

我在这天的向阴坡上,走下两个小时,到达了五盖山顶。时间之山是一架梯子,下坡也是攀登,只能往上。

这名叫五盖的山,顶上叫沉船塘。池塘作为山的一种盖子,如同一块浮冰。

传说,很久前是海。两个神仙驾船到此,见一岛,登岛下棋,一局未完,船已经腐朽,满载的金子沉没了。此地,盛产金属。

说的还是时间。顽童的说法,将海喻为塘,执星子作白棋,以影子作黑棋,双方杀得天昏地暗,醉于游戏。暮年,总能发现时间的舍利。

有神迹的地方,就有人烟滚滚。道士来了,建观。和尚来了,有庙。

此地产砚石,可见,读书人也来过,至少想象过桌上的容器,曾栖身于泥土。

来的都是客,不仅观光,还有猎人。狩猎场里,水鹿、野猪、麂、羊、兔、獾出没。密林是它们藏身的天堂,也是猎人瞄准的天堂。时间之山,有无休的追杀与无所不在的围捕。书生磨出的墨汁,写不出时间的冰雪。

传说的岛,现在的最高处,是一颗石头,被定为攀岩的顶点,将飘着旗帜,或举臂高呼。

峭壁上的人,可以俯视神仙也看不见的海底。晴天,站在他们的棋盘上,能望多远?现在,如时间之山,只能看见孤峰一座。当下的时间之山,不见山外之山。未来,这模糊的词,在透明的时间里,秘不可测。

到这里看雪,就不要继续往南。海水是神仙作古的时间,除了无边,就是莫名澎湃。南海没有雪,仅有雪的想象。

没有雪的海,是向阴坡里不知所措的时间。

怒放的浪花,不是纷扬的雪花。它只能在自己的怀里哭泣,不像雪沙,层层堆积,自己为自己解脱。

山上,真有银矿。一百多年前,德国人就在此挖出了一个朝代的时光,又留下很多巢穴。他们将两个世纪的尾沙,倒向一座峡谷。积雪未化,如一块膏药。

我来晚了,没提前来跟这里的矿工,谈谈时间的银矿,问问他们,是不是见过洪流在云霞之间,浩瀚而逝。

此时,此地在打造休闲基地。赛车场尚未完工,以含铁的石头铺设风驰电掣的路。现在斑斑锈迹的路,如蓄积的荒废,要后来的人擦亮。

我期待正在造雪的滑雪场。这面斜坡,既不向阳,也不向阴,乃天然的积雪之所。我已近半百,而眼前天降的雪,所剩无几,更多的雪,要造化。

我需要一个这样的地方,看雪,不提水,看雪人在人造的雪上溜之大吉。

我看见一座时间的堤坝,没有看见冰锥悬挂危崖。

一台台造雪机,一栋栋房子,像山边的住户。阵阵咳嗽,从一根根管子里传出,回声清脆,如同村庄的早晨。

从管子里喷出的雪,比从天而降的雪,更能抵挡消融,如精心的计划。它有自己的小气候,经久不化。

创作手记

形而上下

这是我第一次写散文诗。或者,写过,自己没在意。

一个同学突然来电,请我去玩。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何况要去看正在建造的滑雪场。此前,我没去过滑雪场,总觉得那是一个危险的地方。临行前的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间似乎慢了下来。我出门的那天早上,穿着冲锋衣,像要在风雪中有一番疾行。同行的六七十个人,除了这个同学,我都不认识。我意识到,自己该学会与陌生人打交道,像从乡村初到城市的时候一样。我正在老去,而心里有声音,在催促,接受上半生,开始下半生。于是,回来就动笔写《时间记》。

近来,在诗歌上,我听得比较多的观念是随物赋形。随物赋形,意味着“形似”,与神兼备。这在文艺理论中,并不新颖。我的理解,其止步于神出。时至当今,“形似”的问题已被精确的数字与信息技术解决,神也随其被造化。站在评读的角度,并不会满足于此,审美框架已经失衡。说明,作者的创作机制亟待突破。对偶尔可见的新锐作品,我很难下结论去否定,更不会抵抗,相反,我会迎面拥抱。对于《时间记》,我还会继续写下去。我需要重新审视,在坦荡中打开一扇门。

最逼仄的峡谷,因为白雪,也会令人豁然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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