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宜春
一
广陵在梦中正和妈妈喝着八宝粥吃着扬州灌汤包,“噗呲”一下,包子里面油腻腻的汁液就喷了出来,他用手抹了抹,想把这鲜肥的美味送到嘴里,又觉得有些咸涩,睁开眼时发现天亮了,一串串黏糊糊的涎水从嘴角流到麦秸做成的枕头上。
老母鸡芦花在门口“咕咕”叫着,奶奶昨天从地里拉回来的几担大麦正在院里晒着,它可能饿急了,不然它不会不顾窝里的鸡子出来吃独食的。奶奶这些天脾气不大好,老是打芦花。三天前的晌午,她见芦花趴在窝里不动,就拎着它的翅膀,对着鸡屁股就“噼里啪啦”地连打好几个巴掌,就像那次他考试又得了零分被打耳光一样,不过那次打完后奶奶搂着他大哭了一场,还摸着他的脸问疼不疼。这次可不一样,芦花被打了后,奶奶还把它拎到压水井旁,一手把芦花摁在水桶里,一手用力压着压水井的压把,用冰冷的井水浇淋芦花,芦花在水里扑楞楞挣扎着,“嘎嘎”的惨叫吓得广陵尿都出来了,他不敢言语,奶奶正找茬要教训他呢。
“个死抱窝鸡,不下蛋净抱窝,还敢抱谎窝。”奶奶把奄奄一息的芦花使劲扔到地上,气咻咻地进屋烧火做饭了。
广陵心疼地走到芦花跟前。从小就没人愿意跟他玩,妈妈找来小狗小猫小兔子跟他作伴,可它们不是被他丢到水里淹死了,就是给他睡觉时压到身底压死了,很少有超过一周的。奶奶气不打一处来,能把自己养成人就不错了,还指望一个傻子养狗养猫?唯独这只芦花鸡,他养了三四年,还能“咯咯哒、咯咯哒”跟着他。他生气时拔过它的毛,黄老鼠夜里也来咬过它,去年到三奶奶家园里偷吃菜芽被她用耗子药毒过,但它都逃了过来,而且长得非常壮实,下的蛋个头大,蛋黄多。如今它虚弱地躺在地上,眼神哀怜地看了广陵一眼,身子有些僵硬地动了动,然后用力抖了抖湿漉漉的双翅,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它惊悚地看了看锅屋里的奶奶,就一身泥泞踉踉跄跄地回到窝里。
奶奶端着水瓢从锅屋里出来,见芦花没了,就气呼呼地问广陵,那死抱窝鸡哪去了?他吓得一哆嗦,没敢说话,只是用嘴朝鸡窝那边努了努。奶奶把水瓢朝缸里一扔,就冲到鸡窝前拎着鸡翅膀走了出来,这次她没有打它呛它,而是用一根绳子拴住它的一条腿,然后头朝下挂在院里一棵小树的树杈上。叫你再朝窝里钻,晾你半天看你还改不改。
天都黑了,广陵一边喝着玉米糊糊,一边惦记着挂在树杈上的芦花。他怯怯地问奶奶,芦花会不会死?奶奶把筷子朝桌上一摔,死了好,都是骚耙子,都死了才安稳。就怒冲冲地起身到外面把芦花从树杈上解开绳子扔到地上。
夜里,广陵不像往常倒头就死睡,听不到芦花的动静,他怕芦花死了。想出去看,又怕奶奶打骂。第二天一早他就起来,来到鸡窝前,发现它正眯缝着眼睛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个不知它何时下的蛋加上几个不知从哪里叼来的鸡蛋壳被它小心翼翼地护在翅膀下。奶奶不知何时凶神恶煞地走了过来,她刚要弯腰伸手去抓芦花,广陵就扑过来,可怜巴巴地央求道,奶奶你别打它了,它真的想抱小鸡了,你看它多可怜。
你也懂得抱小鸡?你听谁说的?奶奶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就走了。不一会儿,她端来一干瓢不知从哪找来的鸡蛋,放到一个铺上干草的破纸箱里,把芦花拎到里面。芦花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咯咯”叫了两声,就心满意足地趴在里面做着母亲的美梦。
广陵一阵莫名的感动。不能怪奶奶生气,这芦花最近老是丢蛋,明明屁股里面有蛋,可出去一会儿就没了。奶奶四处寻找也不知这蛋下到哪里了,就回家打它。那天广陵偷偷跟着芦花,发现它慢腾腾溜出村子,来到村后一个有些干涸的沟塘边,沟塘很深,它警惕地回头看了看,就扭动着有些笨拙的身子滚下去,又沿着沟坡艰难地爬到对岸崖上那片阴森森的葛针林中。那里有几座无主坟,根本没人进去,葛针丛缠着野藤刺秧,小鸟都不愿朝里钻,它居然把蛋下到那里。广陵十分好奇,也沿着沟底爬上坡,芦花警惕地把头缩起,眼睛充满恐惧和愤怒,脖颈上的毛一根根耸起,像要跟他拼命一样。广陵赶紧把头贴到地上,他怕芦花来啄他的脸。芦花见他没有恶意,就有些哀求似的“咯咯”叫了两声,用爪子扒拉过来一些草屑盖住那窝鸡蛋,一步三回头地朝家里走。广陵觉得芦花像个妈妈,那些鸡蛋是孩子,它在保护自己的孩子,因此,他没把秘密告诉奶奶。这时,他听奶奶在锅屋里摔碟打碗的哭骂声,谁家来的骚公鸡跑来跟它赶绒,害得它光抱窝不下蛋。老天啊,我是哪辈子造的孽啊。你这个骚贱货,把个傻子丢给我,自己却出去疯了。
广陵知道奶奶是在骂妈妈。爸爸常年在福建、广东打工,有三四年没回家了,也从没给家里一分钱,听人说他在外面给广陵又找了一个小妈。妈妈在家种着四五亩地,很漂亮的一个人一天天干瘪起来。三年前,县城新开了一家“梦广陵”的快餐店,那天妈妈带他去县医院复查身体路过那里,觉得名字很有意思,就进去买了几个汤包。广陵傻乎乎地直说好吃,妈妈笑着说,这店的名字和宝宝一样,当然好吃了。老板见妈妈眉清目秀,就问,大姐家离这远吗?我这厨房缺个择菜的,愿意的话可抽早待晚来干一段时间,包吃,每月给两千元。
除了农忙,妈妈每天都到这里帮忙择菜刷碗。县城离家七八里路,妈妈每天一早就骑车进城,晚上很晚才回来,身上还香喷喷的好闻。广陵虽然有些傻,但他喜欢妈妈一天天漂亮起来,他也发现,奶奶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三个月后,妈妈就换了一辆电瓶车,广陵一脸艳羡地摸摸这边,又摸摸那边, 这时,奶奶过来对着广陵脏乎乎的手打了一巴掌,那个破东西有什么好摸的?恶心。妈妈的脸也黑了下来,从此就很少再和奶奶说话。
春节刚过没几天,有天夜里,妈妈摸着广陵的脸说,妈妈对不住宝宝了,妈妈得出去挣钱,宝宝也要上学,不能真的当傻子啊。第二天晚上,妈妈就没再回来,等了三天也没有音讯。奶奶就带着他到县城店里去要人。老板骂骂咧咧,我还要找你要人呢,妈的,刚领了工资都跑了,那个扬州厨师我可是花了大价钱请来的。奶奶哭天抹泪闹了半天,老板给了她五百块钱才回来。路上,奶奶问他知不知道妈妈要走,他没敢说,只是摇头。
妈妈在走后的半年,托人给奶奶捎来五千块钱,央求奶奶无论如何也得让广陵上学,别人说宝宝是傻子,咱自己不能把他当傻子。奶奶搂着广陵大哭一场,让来人把广陵带到扬州和妈妈过了几天,回来就送到大庄小学去上一年级。学校开始不愿收,奶奶就拽着人家要去县上说理。
广陵怕奶奶心疼大麦,也怕芦花挨打,就赶紧起床把芦花赶到窝里。又把鸡窝前那个豁口的破碗拿到井边给芦花盛了点水。芦花的嗉囊有些鼓鼓的,耳朵下的两个小肉瘤红红地晃动着,它趴在窝里惬意地吮着广陵送来的清水。奶奶说,母鸡抱窝的时候不能让它喝水,那样它的体温就会降低,鸡子不出壳,会变成臭蛋。广陵觉得,芦花要是渴死了,不全成了臭蛋?芦花懂事似的喝得很少,之后就用爪子把有些间距的鸡子蛋往中间归拢了一下,还挨个嗅了嗅,最后它低头认真地看了看,好像是清点个数少没少。广陵之前也曾跟着数了好多遍,总是数不清,奶奶就气得大骂,上辈子是猪托生的,咋就不能聪明点呀?记住了,是十二个。他扳着手指数来数去,却越数越糊涂。
二
大庄小学就在隔壁村,原来是个完全小学,鼎盛时期有四五百人。如今很多家长外出打工,却把孩子送到城里或私立学校寄宿,条件稍差一点的也都送到镇上的中心学校。偌大的一个学校,却不到四十人,都是些单亲家庭的孩子或者孤儿,也有像广陵这样有些残疾的孩子。五六个老师都是本乡本土民办老师转正的,精力都放在家里。每个年级不到十个人,他们就采用老办法,办复式班,一二三年级放到一个教室,四五六年级放到另一个教室,学生和家长也都没指望学些什么,权当揽揽性子长个身体,省得他们蔓草湖泊乱游荡。
广陵到校时已有五六个小孩抱着煎饼在院里疯呢。他们看到广陵就大喊,我老汉,一十一,上了三年一年级。要问为了啥,我是抱窝鸡。广陵就笑了,他在这教室一直坐在南面那一排,人家第二年转到中间一排,他仍坐在原来那一排,第三年人家转到北边靠墙那一排,他还坐在那里没动。奶奶找老师理论,老师说,他考试从来就没答对过题,再读三年,估计也不会写自己的名字。老师也管他叫抱窝鸡,而且抱谎窝,抱空窝,不下蛋,也就不出壳。
第一节课进来的老师叫董自全,学生们私下叫他“全自动”,一直教一年级语文,一本陈年备课簿都被他的小孙子抓烂了。他让二年级的同学预习数学,叫三年级的同学做小测验。然后就对一年级的同学说,我让同学们猜个谜语,大家动动脑筋,看它究竟是什么。他拖长了嗓子,一字一句地说道:绿衣小英雄,田里捉害虫。冬天它休息,夏天勤劳动。说完之后他就看着南排这七八个孩子,眼巴巴等着他们回答,这些孩子嘻嘻哈哈回头对广陵说,你都上了三年一年级了,你知道,是什么东西?二三年级的同学也都一脸坏笑地看着他起哄,董老师上课说完上句话,我们都知道下句,从来不变的。说呀,是什么?广陵笑呵呵地看着大家,是啊,是什么呢?
问你呢,还问是什么?董老师气得把教杆朝讲台一敲,就是猪,喂了三年也能听懂饲养员的话。大家哈哈大笑,广陵也跟着大家呵呵笑了起来。
董老师也没有兴致再启发大家了,索性在黑板上写了今天学习的课文:小青蛙。然后就带着大家朗读课文,读完就开始教生字词,给学生提问题。二三年级的同学都听过他的课,有的跟着接话,董老师很生气,就没有按老教案进行。他问道,青蛙穿着绿衣裳,有哪个同学知道有哪些衣裳是绿色的?有同学回答绿军装,也有女同学说绿裙子。广陵猛不丁说道,绿帽子。老师一愣,你在哪里看到过绿帽子?广陵有些羞涩地说,人家都说我爸戴绿帽子。二三年级的学生都拍着桌子疯笑,董老师也笑了,然后止住了混乱,眉头一皱叹道,你这个傻孩子啊。
放学后,一些同学跟在广陵身后起哄:小青蛙,穿绿衣,抓害虫,好东西。广陵爸,戴绿帽,生儿子,抱窝鸡。见广陵不理,几个坏孩子就把他按到地上,在他的后背衣服上用画笔画了一个绿色的大王八。
广陵一身泥土两眼泪地回到家,奶奶刚要发火,就看到他衣服上的图案,问是谁画的,他也不说。奶奶就领着他走到大街上骂街: 哪个有娘养无娘教训的王八羔子,欺负俺家可怜的傻孙子,你爸才是鳖,你妈才给你爸戴绿帽子。见有一些花枝招展的小妇女出来看热闹,奶奶就转移了目标,开始指桑骂槐起来,莫以为你装得严实就不是婊子,男人不在家,急得爬墙上树像叫春的骚猫一样,那几个有点本事的男人都不够你们排队等的,你能保证你下的蛋不是那几个骚公鸡下的种?小妇女们没有敢招腔的,把头一缩就跑回家了。村长叼着烟走过来,哎呀表婶子,俺这是文明村,满嘴喷粪也不怕人笑话。奶奶冷笑一声,怎的?心疼婊子了,跟你有关吗?比你有钱的村里多的是,比你官大的还有村支书,你着什么急?也不知刷了别人第几遍锅了。村长赶紧逃离,老泼妇,生个傻孙子也是报应。奶奶追着骂,俺孙子是傻,可他是俺家的纯种,你也在外面打过工,你敢说你家的小鳖子不是小杂种?
下午再到学校,没有谁再敢欺负广陵了。包括邻村的学生也都躲得远远的,奶奶的凶悍是远近闻名的,一般不发火,惹急了谁都不怕。
广陵有一种被边缘化了的苦闷。吃晚饭时,奶奶问他,还有人欺负你吗?他想了想,摇了摇头。奶奶就说,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你个头力气不比他们小,有人欺负你,你就朝死里打,打死了也不治你傻子的罪。他觉得这不对,他一直记住妈妈的叮嘱,妈妈让他听老师的话,不能惹事。
半夜的时候,家里的电话响了。广陵知道,这肯定是社会爷爷打来的。社会爷爷是个瘸子,一直打光棍,妈妈曾对广陵说,那老头是好人,爷爷去世早,他常帮助奶奶忙这忙那,但奶奶为了爸爸和小姑,从不给社会爷爷好脸,很多人风言风语,但就是找不到丝毫不检点的地方,人们就说社会爷爷是个情痴,助人为乐不图回报。其实奶奶也很关心他,常让广陵给他送点下酒菜,有时烦了没人诉说,就会在夜里跟他通电话。
奶奶声音很大,你个死瘸子,轮不到你来教训我。那边不知说了什么,奶奶就带着哭音,广陵那么可怜,我不凶点将来还不被人欺负死?你也说我是泼妇,我还不是被逼的?我孤儿寡母这么多年,好容易把那个没良心的短命羔子拉扯大,娶妻生子后我觉得和你也该有个奔头了,谁知他贪酒上瘾,生了个傻儿子,动不动还打媳妇,能怪媳妇么?出去打工还沾花惹草的,老婆孩子都不要了,扔给我,如今媳妇也走了,不能怨人家,守着个傻子和一个老太婆,哪天是个头啊。村里那几个畜生,整天饿狗一样盯着她,还真不如跟那扬州厨子,每月还寄钱给俺这两个废人。然后就哽咽不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奶奶叹了口气说,这辈子就算了,我也丢不起那个人,一辈子好强惯了,再让人指脊梁骨不值得。
广陵迷迷糊糊觉得有人来到床前,他睁开眼睛,发现奶奶正看着他流眼泪。他的胆子突然大了起来,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我要社会爷爷陪我睡,他说我是好孩子。奶奶愣了一下,用衣袖擦了一下眼睛,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巴掌,你个小傻蛋懂个屁,胡说什么?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广陵这次确实委屈,他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我就要社会爷爷,我就要社会爷爷。奶奶赶紧跑过来捂住他的嘴,我的小祖宗,半夜三更鬼号让外人听到还不知什么事呢。说着就把他搂到怀里,眼泪哗啦啦流个不停。
三
第二天广陵神气十足地早早到校。学校静悄悄没有一个人,他有些落拓般的无聊,就走到西北角厕所旁的杂树林中,那里阴森森的杂草丛生,树叶和草尖上海挂着晶莹莹的露水。一进去,就有一群苍蝇“轰”地振翅起飞,几只麻雀也倏地飞走。这里到处都是垃圾粪便,也有缺胳膊少腿的破旧桌椅和坛坛罐罐。几只胖硕的老鼠瞪着滴溜溜的贼眼看了看他,跑掉了。因为很少有人来,广陵有时就把它当作独享的好地方。他很看不起老鼠,我又不打你,跑什么?他掀开破瓦烂砖,一些蝎子、蜈蚣和土鳖虫四处逃命。他尤其喜欢土鳖虫,甲壳不仅硬还泛着金光,跑得又慢,很容易捕捉。他随手捡起地上的一个矿泉水瓶,抓了几只装进去。其实他进来的目的是看树枝上有没有蝉蜕,一旦发现,他晚上就可以进来抓出穴的蝉蛹了,回家后,他会偷偷用火烧着吃,虽然满嘴是灰,还是美味无比。奶奶为此打过他,他也不改悔,仍然半夜三更朝这里跑。他不像别人用手电筒去照,他只是顺着树干朝上摸,一晚能摸几十只。奶奶就帮他用水洗净,放到锅里油炸,味道更加鲜美。
不知不觉太阳升高了,天开始热了,他擦了擦汗,才想起该去教室上课了,就慌慌张张把塑料瓶塞进书包里向教室跑。到那一看门还锁着,没有一个人来。这时,篮球场水泥场地上有人喊他,广陵,过来帮我抬一下。细看是董自全老师,他拉着一板车刚脱粒的小麦到这里晾晒。董老师告诉他,今天是星期六,不用上课的。
广陵怅然若失地往回走。他很怕孤单,到学校虽然有人会笑话他欺负他,但他很受用。他怕看奶奶那张苦瓜一样的脸,怕家里没有一点笑声的沉闷空气,有时他宁愿到村后那个算不上山的大土堆上,找蚂蚁说话,看蝼蛄爬行。今天太阳热辣辣地照着,这座小山越发显得树林阴翳凉爽诱人。到山跟前时,广陵发现一条细长的蚯蚓蠕动着身子,正从水泥铺成的小道那边,艰难地向着另一边爬行,刚才还湿漉漉的身子,在太阳的炙烤下,渐渐变得干瘪弯曲,开始一动不动了,用不了多一会儿估计就会被烤焦。广陵很心酸,干嘛非要冒死朝这边爬行?他就到坡下的小沟里用手捧了一捧水浇到蚯蚓身上,蚯蚓的身子渐渐开始圆润,又方向明确地开始艰难蠕动,广陵很感动,就一趟趟跑下去捧水浇湿蚯蚓还为它用水引路,直到蚯蚓走过这漫长的死亡征程,消失在湿润的草丛泥土中,他才依依不舍地往高处的树林中走去。
广陵站在最高峰处那棵大朴树下朝东南方向眺望,妈妈曾对他说,扬州就在那边。这个世界最疼他的人就是妈妈。妈妈不嫌弃他傻,也不怕他脏,总是把他收拾得清清爽爽的。就是他打碎东西,妈妈也没有动过他一根手指头。闲下来的时候还会把他搂进怀里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奶奶曾黑着脸让妈妈再生一个孩子,说不能就这么守着一个傻子一辈子,断了香火对不住地下的先人,再说计划生育政策也允许她生二胎。妈妈说我想生也生不出来呀,何况再有一个,宝宝就更没人疼了。妈妈前几天捎信给奶奶,让广陵在暑假里去扬州过几天。广陵不想去,他想让妈妈回来,上次去扬州,那个厨子对他一点都不好,碟盘中他动过的地方厨子就再也不伸筷子了。以后几天妈妈就单独和广陵吃饭了。
广陵也知道,自己确实有些傻,他很想讨好别人,但不知话怎么说,事怎么做。社会爷爷和奶奶在人多的地方是绝对不说话的。那天,乡里来调查低保人群的真实状况,社会爷爷和奶奶都被叫到村部开会。民政助理看到广陵也傻乎乎地跟来,眼里就有一丝怜悯的光。他弯腰问,你跟谁来的?广陵很想叫奶奶高兴,就说跟爷爷奶奶来的。助理就问爷爷奶奶呢?他就指着社会爷爷和奶奶,村干部和其他村民都笑得抹眼泪。社会爷爷羞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奶奶对着他就是一耳光,会也不开了,拽着他怒冲冲地往回走。
山林里除了鸟叫很是寂静,布谷鸟的“呱咕”慵懒而单调,叫天子“叽叽喳喳”鼓噪烦人,啄木鸟“哒哒”的叩击令虫子们胆战心惊。广陵看着一只戴胜顶着炫耀的羽冠,用细长的针一样的尖喙啄食着土里的臭虫土蚕。山下的远处有收割机的轰鸣声。一些在家的小妇女到地头看机收,还都涂着防晒霜打着遮阳伞,奶奶就骂她们是些勾引男人的妖精。
那只戴胜啄食的范围逼近广陵坐着的树底。他开始还饶有兴趣,接着就有些愤怒,被人无视他习惯了,但一只鸟也小看他就让他难以接受。他伸腿用力一踢,脚下的石子泥土就扑向小鸟,小鸟腾空飞到树上,在枝丫上稳了稳神,又树叶一样飘到树下,继续在泥土中寻找着猎物。广陵起身驱赶,那鸟不慌不忙地朝树林茂密的地方起起落落、辗转腾挪,像是戏弄他一样,一点也没有怵意。
突然,小鸟像是遇到惊吓,“扑”地飞向高处,一下就不见了。广陵有些沮丧,却发现灌木丛底下露出两只脚心向上的光脚板子,再向上看就是光腚锤子。他吓得“妈呀”一声大叫扭头就跑,声音凄厉传出很远,山下就有人朝这边张望。这时,村长提着裤子站起来赶紧叫住他,别跑广陵,我是你表叔,过来给你口香糖吃。他停住脚步张大嘴巴看了看,确实是村长,这才放心。秀霞婶子也拿起两个装麦子的蛇皮袋从地上站了起来,她扣着纽扣哄广陵,婶子过两天要去扬州找你妈妈耍,到时带好东西给你吃。说完对着村长挤了一下眼,又问广陵,刚才你看到什么啦?他突然想起芦花和它身底下的鸡子,就喃喃地说道,抱窝,抱窝鸡。秀霞婶子马上接话说,对,村长是学抱窝鸡,学抱窝的。村长讪讪道,你才是鸡,你才是抱窝鸡。
四
奶奶这些日子整天在地里忙,刚把一亩半的麦子收割完,又要泡地插秧,有时中午都不回家,广陵就自己吃煎饼。芦花不知怎么了,老是不安分,不像前几天闷了不唧地专心抱窝,常常“咯咯”焦心地叫着,有时走出那破纸箱盯着里面的鸡蛋看,然后进去对着窝里的鸡蛋来回扒拉,后来都被它扒拉碎了。广陵吓得不知所措,在奶奶回来前抱来一团麦草盖上碎蛋,还是被她发现了。她问广陵,是不是你干的?广陵吓得直摇头,这时芦花很仗义地用爪子把麦草刨开,将碎蛋壳叼出来,还示威似的看着奶奶。奶奶气得抓起芦花就朝地上死命一摔,芦花在地上扑棱棱地翻了两个滚就不动了。奶奶越发生气,走过去把它一脚踢到大门外,没有顺心的,抱个骚窝也不安分,我算没有你这死鸡。广陵哭着想去抱回来,奶奶恶狠狠地说,你再给我添乱,我也把你踢出去。说完“咔嚓”一声把大门反锁死了。广陵蹲在地上扒着门缝朝外看,什么也看不到,就“呜呜”痛哭,晚饭也没吃。
第二天一早,奶奶喊广陵吃饭去上学,他第一次跟奶奶犯犟,他指着鸡窝里破碎的鸡蛋说,你不能怪芦花,那些都是坏蛋。奶奶疑惑地看了看,是啊,怎么都是臭蛋啊,按说这些日子也该有鸡形了。这个老婊子,给我的都是哪辈子的陈蛋啊。广陵这才知道,窝里的鸡蛋不是芦花下的,是奶奶从隔壁三奶奶家养鸡场弄来的,不知多长时间了,是抱不出小鸡的。奶奶就愧疚地对他说,等会儿再找几个好鸡蛋让它抱。想起芦花,开门去找,但门外什么都没有。广陵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饭也不吃,学也不上了。奶奶踹了他一脚,那是你祖宗啊,值得这么鬼哭狼嚎的?就下地干活去了。
广陵在村里四处寻找芦花,他怕被狗吃了,就找血迹和鸡毛,都没有发现。这时 ,他想起了沟崖边上葛针丛中的那窝鸡蛋,就赶紧跑过去,如果芦花没死,肯定到那里了。
广陵大失所望。芦花进入葛针林的必经之路是那深深的沟塘,如今却被上面泡地插秧流过来的水涨得满满的,浑浊的水已经快要漫到那块崖头了,原来感觉不大的沟塘,变得很宽阔,受伤的芦花无论如何是飞不过去的。广陵想下水趟过去看看,刚朝里走两步,就“咕咚”一声掉进一个深坑里,连头都被水淹没了,喝了一肚子泥腥味十足的浑水。他两眼冒金星,死命回头爬到岸上,昏天黑地地呕吐着。
太阳热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树上已经有了蜕皮的蝉壳,只是还没听到蝉的啼鸣。广陵没有心思再来关注这些了,妈妈走了,陪伴他的芦花也不见了,他要找到芦花,不管它是死是活。他绕到对岸想从树林中穿过,看芦花是否在那丛林里,但密密麻麻的葛针、刺槐、剐人的拉拉秧把林子编织得密不透风,别说人进,就是猫和老鼠都没法进入。他试探着用手拨开一条通道,瞬间就被针刺戳得鲜血淋漓钻心地疼,他哭了,就是拿刀砍出一条道又能怎样?芦花也是没法进去的,看来它真的死了。
广陵像是丢了魂一样在村里飘来飘去,他会莫名其妙地追赶在街上溜达的大狗小狗,也会学着芦花“咯咯哒、咯咯哒”地高叫着。最后,他会来到村后的沟塘边,对着葛针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视着,直到太阳落山视野模糊。大家开始还以为他是在寻找蝉蛹,却发现他每天回去时总是两手空空。三奶奶对奶奶说,这傻孩子怎么越来越魔怔了?不会出事吧?奶奶气咻咻地骂道,还不是因为你的那几个骚鸡蛋惹的祸。三奶奶很委屈,你也没说是抱小鸡的,不也没要你的钱么?
董老师找到奶奶,说广陵逃课有一个星期了,马上就要期终考试了,暑假后还要当抱窝鸡再上一年级?奶奶火了,你才是抱窝鸡,只能教一年级。
广陵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他的日程。奶奶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到集上给他买来几只小鸡小鸭,可他一点都不感兴趣。问他话也爱理不理,怎么骂他打他他都无动于衷。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片黑洞洞深不可测的葛针林中,但他又不愿奶奶帮他砍出一条道进去看个究竟。他觉得真相一天不揭穿,他就有等待的目标和理由。
农忙早就结束了,新插的水稻秧苗已经扎根返青。天出奇地热,有十几天没下雨了。村上就有很多人用潜水泵和喷灌机从沟塘里抽水灌溉稻秧,不到两天,原来溢到沟崖的一泓水眼看就要见底了。广陵十分在意这件事,他再也不到村里头转悠了,一天到晚盯在沟塘边寸步不离,中午的饭他都不吃,有时奶奶心疼,就过来给他送个煎饼。他要守住葛针林里的那个秘密,如果揭晓,也必须是他广陵本人,别人无权也无资格去做这件事。
早晨奶奶对广陵说,天气预报说今晚到明天有雷阵雨,有的地方大到暴雨,广陵就不明就里地紧张起来。午饭时分,奶奶给广陵送来几个锅贴,看他吃完才对他说,宝宝,趁着水被抽干了,赶紧从下面过去到葛针林中看芦花在不在那里,以后也不用天天来守着了。广陵紧张地问,要是不在呢?奶奶叹口气,奶奶暑假带你去扬州看你妈妈。这时,天开始阴沉起来,有一阵阵凉风卷扬着地面上的灰尘草屑在眼前打着旋,一群雨燕也在低空盘旋并“嘎嘎”叫着。奶奶说,这雨可能要下了,等雨水灌得沟满河平的,谁还再给你抽水呀?还是过去看看吧,一等不知又要多长时间。
广陵就和奶奶赤脚走下水汪汪的沟底,来到北坡崖头下,抓着上面耷拉下来的藤蔓攀爬到芦花丢蛋的葛针丛跟前。一团绿头苍蝇“嗡”地被惊飞,一阵恶臭扑鼻而来。广陵和奶奶稳稳神仔细观察,都怵得汗毛直竖头皮发麻。芦花趴在那里早就死了,脊背上的毛有的已经脱落了,一层白色的蛆蛹在腐烂的肉里蠕动翻拱。旁边有七八只小鸡雏“唧唧”地绕在它的尸体周围,啄食着从上面滚落下来的幼蛆。见到有人过来,小鸡雏有些慌乱,随即又趁着没有苍蝇骚扰的空隙,饱餐起来。
奶奶和广陵都哭了。你这死瘟鸡是怎么跑过来的?你丢蛋原来是为了抱自己的孩子啊。拼着老命你也把孩子抱出来了。你死了,还生蛆喂养自己的孩子,我错怪你了。奶奶流泪忏悔着。广陵不顾葛针的刺伤,跪到地上想把鸡雏捧到他的草帽里。鸡雏很害怕,这个刚放进去,那个又跑出来,有的还朝葛针林深处跑。奶奶就叫他先在这看着不动,自己回家拿来一个纸箱,和广陵一起把鸡雏一个个捧到箱子里。广陵不忍心看芦花这幅惨状,就用手捧来细土,盖在芦花身上,不一会儿就堆成一个坟茔形状。
夜里,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瓢泼的大雨把天地连成一体。鸡雏在纸箱里抱成一团,瑟瑟发抖,广陵放进去的小米和碾碎的鸡蛋黄它们一点都没动。广陵知道它们想妈妈了,就把纸箱搬到自己的床上,他用一只胳膊搂住纸箱,听着里面“窸窸窣窣”和“唧唧”的鸡雏梦呓声,不觉也进入梦乡。他又梦见了妈妈,妈妈来到他的床边,轻轻为他扇着扇子驱赶蚊虫,然后静悄悄地放下蚊帐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