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的街道跑满的士
小鹿在古典主义怀抱来来回回
铃声轻跃
我们用一幕续续停停的雨当信物
用酒瓶替代漏斗盛装流沙
等候火焰穿透棉花
我可以吗?孩子似地许下愿望
糖果糖果。苹果苹果。
火鸡披着彩色羽毛跑进草丛
夜色掩护醉酒之人伸出手指
在你转脸端详我之前
我单薄之躯仅仅是荒弃的喑哑钟摆
“说不说人家都叫你‘寡妇’”
棱子这么一说
她就再也没有忍住眼泪
她才刚躺下
孩子开始实习之后
她半夜切菜、清晨炒菜,再没睡过懒觉
她习惯晚睡
自从他在那个冬夜迷途
世上的每个夜晚都如同悬崖
得醒着,勒紧被暴涨的河水追赶的马匹
四年过去了,她惊讶自己每天还能
按时醒来,妆扮齐整
挤公交、看展览、赶饭局……编杂志、写诗。
居然还活着!
她说她一点儿都不喜欢“寡妇”这个身份
也不喜欢旁人知道她爱他
爱是不能独活?
她说她喜欢含着糖果,在公交车上写诗
像满怀爱意的少女
命运尚未把刀刃塞入手心
她说她想去爱了!
“我是我的!
可这身体快要腐朽了,再热烈的
春天,也不能使它发芽;
心已经湿透了,再炙烈的夏天
也不能使它燃烧。
——我好怕!”
说这些,她羞愧极了!
泪眼迷离,眼看着,眼睁睁看着,那只蝴蝶
在胴体上,彩色翅膀变灰变淡
变成丑陋的疤痕
我把讣告抄了一遍:
公元二零一六年十一月八日
农历十月十八日辰时上午九至十一时
大吉
这才确信:
大后天就要被一把火烧掉的人
像一件老旧衣服被烧成灰烬的人
是我的二舅舅
他的小儿子
(与我同年的小表哥)
几年前被风吹散
他的倒数第二个儿子
(我少女时代的白马王子)
才挣脱囹圄,哀哀守在病榻前
他的老伴
(我养育了六个儿女的舅妈)
才动了手术,还生着病
他却撒手而去
去到我梦中的悬崖……
隔着成都至广安的冷空气
他的大儿子
(我的大表兄)
在微信群中通知下葬的消息
我才发现,镜中
与他长相酷似的外甥女
每根头发都在颤动
躺在凉亭里的人
蒙着脸,操着手,应当是睡熟了
没有功夫理会亭子旁
那两个为了好职位、好待遇
交换计谋的家伙
他忙着做梦——
梦中或许是泥瓦匠
正牵着墨斗画砌砖墙的坐标
或许是木匠
动用无数张砂纸打磨一张大床
最好是个弹花匠
琴弦绷在光膀子上,木槌一击
“嘭嘭,嘡——”“嘭嘭,嘡——”
呵! 祈望这样的寒夜
大地不要走车马
天空不要吹北风
云朵大朵大朵往弓梁上沉落
一丝不苟地铺满他的山河
黑夜驱赶人群
还原影壁、窗棂、门环……潺潺水声
我们一左一右
一会儿逆流而上 一会儿顺流而下
数灯笼、唱老歌、爬戏台……
大致花掉半个时辰
妄图从中年黯淡的额头捕捉几粒星光
“抱抱我吧抱抱我,你不会拥抱了么?”
可当春风才刚俯上微妙左耳
湖畔的樱花便悄悄落了
车辆在釜台山下奔走
像快马,像随时准备起跳的蚱蜢
我驮着塞着口红、香水、绸帕和水果的背包
想在 7∶00 至 8∶10 之间
去寺里,把昨日从尖山折来的桃花
放在最高那级石阶上
一只黄猫坐镇藏经阁
石头尚未生出苔藓之前
它原本不打算离开
但我过于小心翼翼的脚步
我作势与它并排坐坐的美意
令它生疑
它起身迅疾遁入大殿
微雨正霏霏,天空有灰袍的朦胧之美
而师父只关心落叶
早课之后,右手执笤帚左手持畚箕
一级一级,躬身而下
这一日,倘若他拾到一枝娇艳桃花
是供至佛龛?还是弃至果皮箱?
——我如此虔诚又如此惶恐
——我这个暂时舍不下虚无怀抱和两根纤指的女人
沐着晨钟与梵音
也只能捧上唯心主义的春天了
打板了
木板是用什么树制成的呢
它长了脚
轻轻地,“笃,笃笃”
忽儿响在钟楼鼓楼之间
忽儿响在天王殿、地藏殿、药师佛殿
忽儿响在佛学院女众部的小院子
天光裁剪院中香樟树倩影
(这暮春清晨呵
似那初醒的少女
朦胧、微凉,又新鲜……)
擂鼓了
鼓点愈来愈急
鼓声却并没有愈来愈大
鼓槌甚至停下来,像木叶蝶
匍匐在动荡的海面
而那些肃然站立的人
去过波涛中心
那般镇静
(这暮春清晨呵
被飞檐上镶嵌的琉璃掬出
渺远、深邃,虚实相宜……)
念佛了
几十个人穿着同样的衣袍
几十件衣袍裹着同样的肉身
几十具肉身长着同样的嘴
几十张嘴念着同样的经文
夜与昼互换信物之前
白炽灯代替星辰(或晨光)
照耀她们
(这暮春清晨呵
正无限接近人们想象的世界
简单、清明,莹亮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