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之魅

2018-11-15 08:29素素
海燕 2018年1期
关键词:石峰画展

□素素

第一次见董枫,在20年前。

第二次见董枫,在最近。

真正了解董枫,也在最近。

了解董枫之后,突然就想起明末散文家张岱那句名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董枫的癖和深情,董枫的痴和真气,都在她的画里,或者说,在她画的《巢》里。我见过为一个喜欢做的事儿特别执着的人,但我从未见过像董枫这么执着的人,执着到不可理喻,执着到可以写一本传奇。

严格地说,20年前与董枫的那一次见,只是我见,而不是相见。记得是1998年,我应邀去看一个名为“三人行”的画展。三人行,即大连的三位女画家——孙鼎玉、王翎徽、董枫。看简介,前两位与我同龄,董枫最小,引起我注意的,却正是她。记得,在一幅巨大的画面上,她只画了一个鸟巢,当时就把我吸在了那里。

在此之前,我对董枫一无所知,因为我在美术界门外的门外,虽然经常去看画展,却连附庸风雅都算不上。那天的画展,来了许多参观者,有人远远地把董枫指给我看。她个子不高,短发蓬松,打扮中性,有点顽皮的女学生气质。在她身边,站着一位留着马尾的高大帅男,据说是她的先生,画家石峰,夫妇两个都在大连大学美术系教书。大连大学是我的母校,这对夫妇虽都陌生,却顿生亲切。只是画展上人多,画杂,我在董枫的《巢》前再伫足良久,也是似懂非懂的匆匆一瞥,就像一本好书没有细读,一杯老普洱只喝了二三泡。

也许是女人的天性使然,我自此就记住了董枫和她的《巢》。

巢与鸟互为存在,鸟和巢又都是自然界里的小,董枫的过人之处就在于,她让小鸟之巢变成了大,变成了唯一。一块很大的画布,上面只有一个巢。不知董枫用的是何种笔触,也不知董枫用了多少线条,画面上的巢,毛茸茸的,非常紧密,非常质感,里面不知包藏了多少鸟蛋。此外,要说画面上还能看见什么,就是两根细细的完全支撑不住那朵巢的枯枝。总之,巢的大,枝的枯和细,给了我无边的遐想。

可是,此后再没见过董枫。不过,她的先生石峰做了大连大学美术学院院长,还做了大连美协主席,各种开会,各种活动,我这个作协主席倒是经常与他碰面,甚至混成了非常铁的哥们。奇怪的是,每次见到石峰,我都会想到董枫,想到她画的《巢》,可是终未再见到女学生气质的石夫人。有一次,我问画家王嵬,怎么总也看不到董枫?王嵬说,董枫是个资深宅女,不参加任何社交,唯一的兴趣就是在家画《巢》。有资深美女一说,怎么还有资深宅女?《巢》已经参加画展了,怎么还在画《巢》?王嵬说,这说明你太不了解董枫了,她是要多文艺有多文艺呀,那次画展并不是《巢》的结束,而只是《巢》的开始……

老子曰:少则得,多则惑。董枫或许深谙此理,只画一个《巢》,不问其他,反而得之愈多。2004年,我在报纸上看到董枫成了新闻人物,她带着自己的《巢》系列,在北京、上海、深圳、大连搞了一圈儿大赚眼球的当代艺术巡展。在北京中国美术馆,竟与法国印象派大师展不期而遇;在深圳何香凝美术馆,竟与毕加索原作展共处一楼。当年在十五中读美术班,莫奈、高更、塞尚、毕加索就在她心里崇敬如上帝,想不到在中国的展馆里,她用自己的《巢》,连着在两个中国城市跟世界级偶像相随。这何尝不是《巢》的幸运,又何尝不是董枫的偏得?

巡展之后,以为董枫又宅起来了。有一次见到石峰,就问董枫在家干吗呢?石峰说,没时间宅了,正在给学校干个雕塑。说,大连大学想搞一座最能代表大学精神的雕塑,并为此在全国范围内征集作品,十多年过去,一直没有合适的,这个活儿就留给了董枫,而且指着要她的《巢》。董枫乐了,大学不就是一只巨巢吗?学生不就是待飞的乳燕吗?那股劲儿又上来了,马上就带着助手和学生开始干。她想把纸上的平面的《巢》,铸造成一面铁质的立体的《巢》,立在校园的大广场上。整体效果,就是一道有书页般曲度的镂空的《巢》之墙,而且要涂上大红色的漆。此外,以巢为母题,再给不同的学院或学科楼内,设计出加入不同文化元素的《巢》之墙。

本来是个好事儿,也一直在等着好消息。可是,后来听石峰说,这个工程只完成了后者,最重要的一组校园广场群雕,却因为资金不足而叫停。直到现在,它也没在大连大学站立起来,这个城市也因此少了一件最有寓意的当代艺术作品。董枫为了它,却是从2005到2007,一忙就是三年,而她关于《巢》系列的创作,也到此为止。

我与董枫真正意义上的见面,在今年初夏。有一天,她突然给我打来了电话,开口就解释说,电话是她跟石峰要的。多少年的空白寂静,一下子被她快乐的声音注满,因为打着石峰的旗号,从未说过一言半语的两个女人,顿时熟如厮磨了许多年的闺密。于是约好某天下午,我去她在大连大学的工作室。

去的路上就想,一定要好好跟她说说《巢》,一定要把存在心里的那些话释放干净。想不到,工作室里已经没有了《巢》的影子。见我一脸的狐疑,董枫说,早就改做《苹果》了。这才看到,平面的《苹果》,立体的《苹果》,个个光滑如卵,满屋子到处都是。我一时难以适应,就有点粗暴地止住了她对新宠的鼓噪,说我只想好好看看那只被她絮了许多年的《巢》。董枫并不介意,又表现出女学生气的顽皮,把话锋回复到之前熟稔的絮巢模式。离开时她说,这样吧,改天让学生送你一本画册,肯定让你看个够。

果然不出几日,一本尚处于待印状态的《巢》送到了我的手上。我问她的学生,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为什么还是待印?学生说,以前出过一本阶段性的记录,现在要出一本全景式的文献。我想,艺术家一定是在创作中成长的,每完成一个作品,就是一次与自己的告别。董枫之所以要把《巢》印成一册文献,大概就是想与一个生命剥离,然后再让另一个生命受孕吧?

记得,我马上就给自己沏好了茶,以一种迟到和补课的心情,端看与我久别重逢的《巢》。所谓的端看,其实就是一种读。我知道自己,既不懂美术,也不懂书法,面对这两样东西,只能用读的方式,读着读着,也许就有了千言万语。读董枫的《巢》,最真实的感觉,就是被它给魅惑了。

打开画册之后,就见一个女人,嘴角是满足的,目光是柔而远的,闲闲地坐在自己画的《巢》前。她背靠的那把椅子,像个产床。墙上挂着的巢,像她刚刚诞下的婴儿,似还带着初生的气息,弥散出奶香的味道。这是一张印在画册首页的照片,母性之慈,生命之美,艺术之冲击力,夺框而出。

再翻下去,就是一页空白的纸,上面只有独独的两行大字:

关于《巢》

1997—2007

第一行是标题。第二行是时间,也是注解。我也确切地知道了,为了这场以《巢》为母题的创作,董枫竟奢侈地用掉了十年的时光。就是说,女人十月怀一胎,董枫十年画一巢。时间是女人的上帝,也是女人的死敌。为了《巢》而宅在画案前的董枫,怎一个疯字了得!有那么一阵子,画巢的女人与画上的《巢》重叠了,痴看画册的我,已分不清哪个是《巢》,哪个是女人,抑或《巢》就是女人,女人就是《巢》。

巢是雌性的,更是母性的,可育幼雏,可待旧燕,可慰倦鸟。这是一个多么有爱的题材,一个多么唯美的意象。董枫找到了它,并沉醉十年而不辍,用的一定是心,而绝非是手,用手是复制,用心是创作,只有创作,可以让每一个《巢》都独一无二。所以,董枫与《巢》,其实是一种相遇,或者说,一种奇遇。既是上天恩准,也是命运所赐。

汉语书写的“巢”,呈上下结构,原以为字头是丝,字脚是果,用丝线缠绕着果实。查书始知,这是典型的望文生义。巢是象形文字,以小篆书写,木上有鸟窝,鸟窝里有三只鸟。在《说文解字》里,对巢的释义则曰:鸟之所乳谓之巢。古人又曰:鸟在树曰巢,在穴曰窠。事实上,巢是鸟的房子,也曾是人类的房子。有一位远古祖先,名字就叫有巢氏,故韩非子在《五蠹》有言: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

构木为巢。这是人类对飞禽最早的模仿,当人类由洞穴居改为巢居,人类文明便开始了一个新的纪元。从这个意上说,巢是生命的原点,也是人类的初心。董枫画《巢》,其实是对祖先的感恩和回望,也是对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思考和作答。一句话,《巢》是她的朴素认知,也是她的宗教信仰。

当然,巢的本义,不过就是一窝雏鸟站在树上,齐刷刷地张着小嘴嗷嗷待哺。别的解释,都是巢的引申义。读到董枫与廖雯的对话,始知董枫决定画《巢》之际,她恰好刚刚知道自己身怀六甲。可以证见,正是母亲这个新角色,给了她作为女人的自觉和悸动,也唤醒了她作为艺术家的那颗枕笔待命之心。既然有如神旨,既然与巢有约,那就只能义无反顾,心无旁鹜。于是,董枫就画《巢》成癖了,成痴了,把初孕女人的甜甜蜜蜜,嘤嘤喋喋,把女艺术家的缜缜密密,丝丝缕缕,都编织在一朵温暖如盖的《巢》里。

公元1997年,董枫其实生了两个孩子,一个是女儿,一个是《巢》。

拿破仑说:推动摇篮的手,就是推动世界的手。迄今为止,这是我见过的对母亲最准确的定义,最崇高的赞美。董枫的《巢》,其实就是她手推的摇篮。因为她的《巢》与她的女儿同时降生,自带她的体温和灵性。我甚至感觉,她故意以《巢》的小,《巢》的弱,来表现强而大的终极关怀,因为《巢》不只是在肉体上给予爱和庇护,更在精神上给予归属和安全,不只在言说母性的包容,还在宣张女性的担当。

写这篇文字,也让我想起自己写过的一篇《守望》。时间是1990年春天,我住在一座红砖公寓楼的顶层,五岁的女儿在阳台上玩,突然发现屋檐下有一个燕窝,就跑到厨房喊我过来看,而且每天晚上从幼儿园回家,就站在燕窝下面等燕妈妈带着燕孩子归巢。后来知道,那是一个废弃了的燕窝,但是女儿不接受这个事实,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阳台的门,看燕子回来没有。春天过去了,雨季过去了,秋冬也过去了,依旧没有燕子的消息。于是,女儿在我家的屋檐下,站成了一个童话。

我的《守望》,看是在写巢,其实是在写愈逼愈近的生态危机。董枫画《巢》系列,看似有许多巢,其实城市早就罕有巢的影子。初为人母的董枫,画《巢》的董枫,其实是在调动一个女人所有的灵感和力气,把立体的巢扁平化,让城里人怀念从前,诘问现在。

我知道,董枫已经放下了《巢》,开始了《苹果》。与《巢》一样,《苹果》也是圆的。在工作室那天,她曾告诉我说,圆是她的审美取向,她一直喜欢圆的东西。因为在她眼里,圆就是母,所有的生命,都包裹在圆里,然后破壳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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