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你妈接回来了

2018-11-15 08:29秋泥
海燕 2018年1期
关键词:罗家虎子百合

□秋泥

听到罗百合电话的时候,罗亮正在做饭。电话铃从吸油烟机“嗡嗡”声和炝锅“嗞啦嗞啦”的噪音里钻出来,让罗亮有点慌张。姜丝、葱花已经煸出了香气,蚝油也进了锅,只等空心菜下锅爆炒。但是那电话可能已经响了有一会了,锅中有了一丝糊味,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先炒完菜再说,菜一下锅“呼”地腾起一片油火,瞬间把厨房照亮了。他翻炒了几下,又翻炒了几下,放了一点盐和少许味精就出锅了,空心菜躺在白瓷盘里,绿绿的,泛着油珠。这是罗亮的拿手菜之一。罗亮把大勺放在水槽里,赶到餐桌前的时候,电话不响了。他想,还是趁热把大勺刷了吧,凉了就不好刷了,他走到水槽前打开水龙头的时候,电话又响了,他只好放下大勺擦擦手接电话。

你有病啊,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你为什么不接电话?罗百合的大嗓门儿机关枪似的打过来,罗亮赶紧拉开话筒。

问你话呢,你干嘛呢?干嘛不接电话?你个四眼儿驴,气死我了。罗百合继续喊,但火力减弱了些,仿佛一肚子委屈。

完了吗?罗亮问。

什么完了吗?罗百合说。

“你邪火出完了吗?”罗亮说,“我还做菜呢。”

你跟谁说话呢?你再说一遍。罗百合说。

你个四眼儿驴,反了你了。罗百合又说。

好了好了,快说正事吧 罗亮说,哪个不长眼的,惹着我亲爱的姐姐啦。

还能有谁,罗老大呗……罗百合说。

咱爸又咋啦?罗亮问。罗亮听见门响,说小昕回来了。

算了,改天见面说吧,罗百合说,别跟你家那模特说爸的事儿,我嫌磕碜。

罗亮关了电话,走出厨房,妻子小昕正在玄关那儿换鞋。小昕有着一双笔直的长腿,而且穿着一条针织弹力牛仔裤,这就让她臀部的曲线纤毫毕现。跟谁通电话呢?小昕问。跟情人呗,罗亮笑嘻嘻地说。哎呦,都有情人了,小昕也笑,长得怎么样呀?罗亮说,长得当然没地说,那身材,让人看了瞬间就有生理反应,罗亮说着去摸小昕的屁股。干嘛?小昕躲闪,早晨起来做,晚上回来还来劲。罗亮听了,抱起小昕就往卧室跑,有这样养眼的情人,闲着,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小昕咯咯笑,还没吃饭呢,你一身葱花味……葱花味好,罗亮急赤呼啦地往下扒小昕的裤子,你就当跟一个厨子出轨了。小昕好像也是第一次在这样的时候做这事,也兴奋起来,她打趣地说,帅哥,你是米其林餐厅的厨子吗?是的,罗亮又褪下自己的裤子,毕业于法国蓝带厨艺学院的罗亮主厨。

事毕。二人亮着身子,躺在床上喘气,罗亮闭着眼,嘴角挂着笑意。小昕翻过身,用头往罗亮腋下拱了拱,也闭着眼,是心满意足的表情。

你弄死我了,小昕说。

星级主厨嘛,罗亮摸摸她的头,要用实力说话。

小昕抚摸着罗亮的身体,心中充满怜爱。罗亮的母亲一年前去世了,罗亮一直沉浸在悲伤里,有时小昕半夜起夜,看见罗亮一个人抱着腿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满脸泪痕。小昕觉得罗亮很可怜,心里难过死了,没娘的孩子就是这个样子呀?她默默走过去陪着罗亮。罗亮有时会问她,小昕,你说我妈到底去哪儿了?小昕听了就抱住罗亮的头,在月光里无声无息地流泪。

小昕很害怕,要是有一天自己的母亲也离开了咋办?单是这样想想,她就怕得不行。

罗家妈妈是个标致的美人,五十岁以后仍然风姿绰约,而且性情温婉,有时她会搂着小昕说,我的新闺女不知要比那个臭百合好多少倍。小昕听了说,别让姐听到呀,又该说您偏心了。罗家妈妈说,听到就听到,我就是喜欢我的新闺女,和我对性子。罗家妈妈逢人就夸儿媳妇好,长得好,心眼儿也好。每逢这时大姑姐罗百合就会腻歪地皱眉头,还新闺女,谁是旧闺女呀?妈你不带这样喜新厌旧的,再说你这样惯儿媳妇,将来会惯坏的,等老了虐待你。罗家妈妈听了就笑,我新闺女才不会虐待我,人心都是肉长的,晓得将心换心,你嫉妒也没用。就是就是,小昕搂着婆婆的脖子附和,我才不会虐待妈,爱还爱不过来呢,是不是妈……说着,嘟着嘴去亲罗家妈妈。罗百合看不下去了,哎呀妈呀,哪有婆媳俩穿一条裤子的,恶心死了。说罢摔上门走了。

婆媳俩哈哈大笑。小昕说,姐不会是真生气了吧?罗家妈妈说,莫理她,酸脸猴子一个。

小昕心里当然知道,大姑姐脾气急性子烈,婆婆是怕她有意无意间给自己气受,所以才母鸡一样护着和她性情一样温和的儿媳妇。

罗家妈妈叫许秀芹,生着两只淡黄色的大眼睛,皮肤雪白雪白的,年轻时是纺织厂里有名的美人,人送绰号,罗马尼亚。许秀芹头发也好,留着两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不知迷倒了多少年轻的小伙子。这些,小昕是听二姑讲的。二姑和罗家妈妈是一个单位的,年轻时十分要好,所以她才把侄女介绍给了好姐妹做儿媳。二姑说,你婆婆的性情、人品都是一流的,你嫁过去不会给你气受。小昕在某教育机构作艺术培训师,业余兼职平面模特,会跳舞,会弹钢琴,样貌气质俱佳,还乖巧懂事理。罗家妈妈自然喜欢得不得了,第一次见面她就拉着小昕的手不放开了,她欣喜地说,看呀看呀,上帝把天使送我们家来了。小昕也喜欢罗家妈妈,小昕从没谈过恋爱,听结过婚的同事说起各自婆婆的种种不堪,心里对婆婆有种天然畏惧感。当她面对罗家妈妈的时候,所有担心都荡然无存了,罗家妈妈眼神像一束温暖的光,瞬间就把小昕给软化了。当然,罗家妈妈的儿子罗亮也是阳光帅气,最要紧的是罗亮的秉性也随罗家妈妈,温情又有涵养。

二姑说,罗家这对儿女的性情就像水与火。二姑对这一家子了如指掌。

儿子罗亮随母亲许秀芹的性子,沉稳安静,像水。女儿罗百合随她老爸罗虎子,仿佛是可燃性气体,沾火就着。上学的时候没人敢欺负罗亮,因为谁都知道他有一个如狼似虎的姐姐。罗百合大名鼎鼎,上初中的时候就抽烟,化妆,打耳钉,还在后脖颈子上纹了一朵百合花,“野百合”的绰号由此得来。但上高中时叛逆的罗百合忽然转了心性,好像是玩儿腻了,掉头扎进书堆,高考时成绩居然还不错。罗百合就读医大护理专业,毕业后做了护士,几年过后已晋升为护士长。

罗百合虽然性格火爆,但比起罗家爸爸罗虎子就小巫见大巫了。

罗虎子生得五大三粗,年轻时入了摔跤行,后来自己在露天公园开跤场,曾把许多前来踢场子的高手撂翻在地。因此在社会上一提起露天摔跤行的罗虎子罗老大,那绝对是有一号的人物,况且,他还有一大票形形色色的徒弟。罗家妈妈许秀芹那时还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大姑娘,和罗虎子是一个单位的同事,也是邻居。许秀芹从小就喊罗虎子为虎子哥,从小到大罗虎子都挺呵护这个漂亮的邻家妹妹。有一次,一个外厂的混混尾随许秀芹到了家,还拽住自行车纠缠不休。正在房山头劈材的罗虎子见状,大吼一声,一斧头就丟了过去,斧头擦着混混的耳朵飞过,砍在电线杆子上。那混混脸都吓白了,撒丫子就跑没影了。罗家妈妈也吓坏了,说虎子哥你也太虎了,砍脑袋上咋整?罗虎子眉毛一立,我就是奔他脑袋去的,算这瘪犊子命大,妈的,看他再敢来纠缠你。

罗亮坐在KFC二楼等罗百合。透过明亮的全景玻璃窗,马路对面的医院急诊楼尽收眼底。去年,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妈妈死在了这家医院里,想着那一刻,罗亮的腿就开始发颤,眼里蓄满了泪水。妈妈只有五十七岁,老天爷干嘛急着把她带走呢?妈妈走后,本就急吼吼的姐姐更加烦躁了,每天给他打电话,讲着爸爸的各种蛛丝马迹。有时罗百合边打电话边哭,你说爸干嘛这么着急呢?妈还没走多远呢,是,他罗老大一个人也不好过,但招进门一个女人就好过了吗?男人全他妈是动物,就是想着那点生理需要。电话里说,见了面还是这套嗑儿,罗亮理解姐姐可能就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

罗亮说,姐呀,爸也没说要给咱们找后妈呀,这不都是你猜测的吗?

还猜测,老六他爸,老伴死不到半年,不就把老太太领进门了吗?罗百合说,就咱爸那脾气,只有妈活着的时候能镇住他,现在妈没了,他还怕谁?跟咱们商量,可能吗?邻居都和我说了,原先纺织厂那帮老娘们儿老往咱家跑,还有和妈一起跳广场舞那帮人,没好东西。

你的意思是说,咱爸还成香饽饽了?罗亮说。

可不是,罗百合说,咱爸才六十刚出头,身体倍儿棒,有新楼,一个月拿着三千多块的退休金,那些二手老太太,不得眼红的跟小白兔似的。

罗亮笑了,我看爸不像有人了,我几乎天天去看他,没见过一个女人在他屋里。

你都是晚上或礼拜天去,罗百合说,平时呢?白天呢?不想让你发现你永远也看不到,这叫什么,这叫金屋藏娇,男人干这事儿鬼着呢。

罗亮说,你别老男人男人的,一说话就捎带旁人。

捎带你咋了?罗百合白了一眼罗亮,连你姐夫都算上,没一个好东西,你猜他和我说什么,他说他不反对爸找后老伴,还说你们当儿女的永远也替代不了爸需要的那个角色,你们只能在生活上给点关心,晚上呢?谁给暖被窝?爸需要的是枕边人。你说他说话缺德不,还枕边人,气得我半个月没搭理他。

和姐夫搞冷战呢?罗亮说。

你还笑,罗百合气呼呼地说,我永远都不理他。

姐的脾气太像老爸了。罗亮想。

此刻,罗亮突然想起小昕二姑讲过的爸爸英雄救美的故事。爸妈上班的纺织厂坐落在城乡交界的艳粉屯,工厂对面有一大片棚户区,全是沿着铁道线搭建起来的违建房,长年累月就形成了规模,人称:艳粉三不管。三不管的住户成分十分复杂,除原有的老坐地户外,还有一些无家可归的拾荒者,或是从外地来沈的流浪人员,其中很大一部分人就是靠扒车盗窃为生的。三不管里边的人,野蛮生性,工厂里的人没人敢惹他们。因此他们视纺织厂的人为小绵羊,所以敢肆无忌惮地拦截调戏上下班的女工。听说已经有女工着了他们的道儿,下夜班的时候被他们劫到人防工程里给轮奸了。但受害者怕坏了名声,不敢报警和张扬。后来1983年严打的时候,三不管这片儿就枪毙了七八个流氓犯,还有二十几个判了重刑,发配去新疆,这是后话。

二姑说,你妈因为漂亮也给这些人盯上了,老有人在道边对她指指点点。一天下班,你妈的自行车被两个人给拽住了,那俩人浑身酒气,说,你是罗马尼亚吧?我正好找你有点事儿。说着拉着人就走,你妈吓坏了,说我也不认识你们呀。那俩人笑嘻嘻地说,我们认识你呀大辫子,说话间人已经给扯进了胡同里。三不管的胡同像迷宫,外人进去很容易迷路。同行的二姑非常着急,又不敢上前,于是跑去喊人,二姑在大门口正好看见往外走的罗虎子,忙喊,罗老大罗老大,许秀芹让三不管的人给截了。罗虎子一听,迈开大步跟着二姑赶了过去。进了胡同正看见三人在撕扯,许秀芹哭啼啼地求对方放过自己。罗虎子上前搭肩下绊,把一个重重撂倒在地,又抢住另一个的手臂,揪住领子,扭腰变脸,一个过肩摔,破麻袋一样给摔出老远。俩人给摔得趴在地上嗷嗷叫。罗虎子指着他们吼,我警告你们俩儿兔崽子,再敢打我妹妹主意,我掰折你们的狗腿。说罢一只手拎起自行车,拉着许秀芹走了。看着如此彪形大汉,那两个人愣是没敢言语。

罗虎子说,秀芹,以后下班咱们一起走。你妈点点头,身子一抖一抖地哭。

我们三人出了胡同,刚骑过第一条铁道就被一群人追上来给围上了,一看模样就知道是三不管的人。这些人留着脏兮兮的长发,有的打赤膊,有的挂着油渍渍的皮围裙,手里操着二尺铁钩,或军用刺刀。其中一个瘦高个用刀指着罗虎子问,是这人不?截道的那两人说,就是这大个子。瘦高个说,你他妈的挺尿性啊,敢动我们三不管的人,立马给我跪下磕头,不然今天乱刀废了你!

罗虎子把手里推着的自行车“哐”地撇在一边,从腰里抽出一条七节铁鞭“唰”地抖开,我罗虎子不是他妈被人吓大的,想废我,来吧,你们一起上。

那伙人一下子就愣住了,这是硬茬子啊。那瘦高个说,等下,你说你是罗虎子,你认识兴华里的九斤不?罗虎子说,认识啊,九斤是我徒弟。瘦高个立刻就笑了,操,这扯不,误会了误会了!九斤是我朋友,我们在马三家子打教养时一个盘架,在里边没少听他说起你。瘦高个回头和那帮三不管的人说,你们知道这是谁不?这是露天摔跤行的罗虎子罗老大,兴华里的九斤、工人村的花脸儿、六路的钢炮儿都是他徒弟。这些人一听立即就收起了家伙,我说嘛,一伸手就能撂倒咱们俩儿哥们儿,原来是罗老大呀。说着纷纷上前递烟,点火。罗虎子也笑了,收起铁鞭,三不管的哥们儿给我面子,罗老大领情了。一场械斗立刻化解,瘦高个说,今天这事儿想想都他妈悬,就刚才那情况,如果不动手,咱三不管的人在社会上就彻底没法混了。如果动手,就是一场血拼,凭罗大哥的身手,咱三不管的人非得躺下几个不可。

罗虎子说,也许躺下的是我。

你躺下也不行呀,瘦高个说,你那帮徒弟不得把三不管给踏平了。

众人哈哈笑,这叫什么,这就叫不打不相识。

有人问,大哥,那罗马尼亚是你什么人呀?

是我对象。罗虎子说。

他这样说是想保护许秀芹,他后来讲三不管的人不简单,听九斤说他们手里有枪,其中有不少人都是背着命案的亡命徒。许秀芹在一旁立即低下头,脸红到了脖子根儿。

瘦高个说,原来是大嫂啊,这不扯嘛,以后大伙都帮着维护点。

别说,经过这件事后,三不管的人再也没有骚扰过纺织厂的人。

姐你别生气,罗亮说,细想想,我觉得姐夫说的有些道理,咱们去看爸的时候吧,挺热闹的,咱们走了呢?是不是把热闹也带走了?

你说的理儿我懂,罗百合叹口气,我也觉得他一个人孤单单的可怜,我一去他就和我叨咕,这个家太静了……可是,就忍忍呗,过个几年也行啊,这么快,妈在天之灵会寒心的。

罗亮想想父母的关系,觉得挺有意思的。在这个家里,爸明明事事都听妈的,但妈骨子里对父亲的依赖是有目共睹的。妈妈最后的日子,常常会因服用大量的止痛药要而产生幻觉,她有时会恐惧得浑身发抖,这时她就会喊,虎子哥虎子哥,救救我虎子哥!爸爸会把妈妈整夜地搂在怀里,妈妈才会感到安心,那时妈妈已经一刻也离不开爸了。

小昕二姑讲,你爸是你妈妈的长城。当年打架的事情传到了家属院儿,你姥姥家就乱了套,一边安慰受惊吓的女儿,一边唉声叹气。那些日子我一直住在你姥姥家陪你妈妈。当时社会上很乱,近百万知青返城,成了无业游民,还有一波波毕业生和不愿读书的学生,整天揣着刀浪荡街头。晚上,大街上动辄砖头横飞,动辄一群人持刀弄棒呼啸而过,几十人打群架的场景司空见惯。

你姥姥家人嫌纺织厂太偏僻,想给你妈换单位,但换单位的事哪有那么容易呢?

你姥姥说,多亏虎子,不然不知道会出多大的祸事,哎呀,想想都怕了。

你姥爷说,虎子帮是帮了秀芹,可秀芹咋成了他对象?这厂里和家属院儿都传开了,让秀芹以后咋嫁人……

你姥姥说,虎子也不错,身大力不亏的。

你姥爷说,你快拉倒吧,那罗虎子多虎呀,过日子没有舌头不碰牙的,不怕闺女让人打死。

你姥姥撇撇嘴儿,男人横点好,不挨欺负。再说罗虎子是我们摸着脑瓜长大的,那孩子虽然爱练武把操,但仁义,对父母多孝顺呀,怎会对自己媳妇下死手。

你姥爷说,反正不妥,虎子太糙,咱秀芹咋说也得嫁个干部或军官。

你姥姥说,别光听你在那白话,咱问问秀芹吧,秀芹你咋想的?

你妈妈躺在床上神情迷离,显然还没从那场惊吓中恢复过来。我听她讲过,被那俩人扯进胡同的时候,一人开始在她身后乱摸,另一人把手伸进了她的怀里,那一刻她都绝望了,真是叫天天不应,只会哭。直到你爸罗虎子铁塔似的身影出现以后,她才得救了,回家后她浑身瘫软,仿佛去了一趟鬼门关。现在她觉得外边哪儿都不安全,只有站在罗虎子身旁她才感到踏实。听见你姥姥问,你妈有气无力地说:谁能保护我,我就跟谁。

你姥爷听女儿这样说,重重地叹了一声气,认命了。

得到许家有意嫁女的信息,你爷爷奶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复打听核实,才放下心来,忙托人去说媒,两家自然是一拍即合。你奶奶是个睁眼瞎,她拉着你爸的手说,能娶到秀芹这样漂亮懂事的媳妇,是打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呀,虎子要好好待人家呀。你爸看到你奶奶这样高兴欣慰,眼圈都红了,他知道你奶奶担心什么。你爸说,妈,我这辈子都不会碰秀芹一手指头的,我只会拿命保护她。翌年“五一”节,你妈和你爸就结婚了。婚后你妈把两条招风的大辫子剪了,剪完就落泪了,毕竟伴了她二十多年。你妈说,剪掉辫子,我就觉得我的魂儿没了。你爸把辫子装在纸盒里,收了起来。你妈说,能卖钱的。你爸说,我能卖你的魂儿吗?打死都不卖。这些都是后来听你妈跟我讲的。

成家后你爸的性情也变了,连说话都变得柔软起来。有时遇到过不去的难事,他火往上撞刚要爆发,你妈只细细的一句:怎么啦虎子哥。你爸立刻就哑火了,笑呵呵地说,没事啊,没事。人都说,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三年后他们陆续有了你们俩儿,四口之家,儿女双全,你爸觉得每天都过得美滋滋的。

再后来的事罗亮都记得。好日子总是过得太快,一晃儿,爸妈俩都退休了,他和姐姐也大学毕业,各自找到了可心的工作。老两口退下来也没什么事了,妈就学会了跳广场舞,因为人美,身型也好,还做了领舞。爸也不去跤场了,老胳膊老腿儿的,没事就下下棋,走走步,偶尔报个团,和妈外出旅游。那是爸妈最舒心的日子。

2015年秋天,爸妈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动迁了,政府就近给分了新房。新房子坐落在仙女湖公园边上,是高层,85平米,南北通透,风风凉凉。妈妈几乎花光了积蓄,把新房子装修得漂漂亮亮。左邻右舍都来参观,左邻右舍也都是老邻居,过去在一起住了几十年,回迁又搬到了一块儿。老邻居都夸他们家房子装得好看,纷纷拍照效仿。爸乐得合不拢嘴,说,都是人秀芹设计的,我一糙人,哪懂什么审美。妈整天不落闲,扫呀,擦呀,把屋子收拾得窗明几净。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住进新房子不到一年,妈突然开始便血,一开始以为是痔疮,后来查出来是肝癌,而且到了晚期。家里顿时天昏地暗,到处求医问药也回天乏术,半年后妈就不行了。弥留之际,妈拉着爸的手流泪,虎子哥,新家我没住够……说罢撒手人寰。老爸铁塔般的汉子,放声大哭,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死呢?要死也是我死才对呀!

爸给妈烧过三七,又烧了五七,赶在百日前下葬了。罗亮和姐姐在西郊给妈妈买了墓地,墓碑是洁白的花岗岩做的,右边刻着许秀芹,左边刻着罗虎子。许秀芹三个字给描了红,罗虎子三个字素着。爸说,有一天他那三个字也描了红,就是他和妈团聚的日子。

这些是过去的事情了。妈走小一年了,尽管上门说和的人不少,但都让爸婉言谢绝了。爸说,我心里只装着秀芹,没别人的地方了。姐姐罗百合闻言,欣慰了许多,人也跟着消停了。

可是最近罗百合又不安了起来,急赤火燎地约他要聊她爸的事情。罗亮在电话问,又抓住爸啥把柄了?不会真是给我们找了后妈吧?罗百合说,不是后妈的事儿,比那严重,我起码听到不止两三个人跟我说,爸最近老去逛商场,而且专门是去看女性商品,看女人内裤了,乳罩了什么的,哎呀妈呀,恶心不?等我跟你见面说。

你这能说明什么呢?罗亮不以为然。

咱爸变态了!罗百合煞有介事地说。

罗百合赶到KFC的时候,仍穿着医院的护士服,她永远都是那种急吼吼的忙碌的状态。罗亮给她要了一杯加冰块的雪碧,罗百合“咕噜咕噜”一口气就喝了,再给我来一杯。罗亮又给她要了一杯。爸到底怎么啦?罗亮问。等等……罗百合摆摆手,开始打嗝,打了一个,又打了一个,又打了一个……后来用手抚摸着胸口说,好点了。你咋啦?罗亮问。没事,就是一口气憋在胸口,憋得我难受死了,现在好了。告诉你罗亮,以后要是遇到这样胸闷憋得难受的情况,也喝点带气儿的饮料,打俩儿嗝立马就好。

还是说咱爸吧。罗亮说?

咋就变态了,说的吓人巴拉的。罗亮又说。

吓人巴拉的,以为我哄你?罗百合说,没变态干嘛去买女人的东西?

买了吗?罗亮说,你不是说只是去看看吗?

买了,罗百合又喝了一口雪碧说,买了好几次呢,哎呀,真恶心。你猜他买来干啥用,你猜?

不知道,罗亮说,我没有那爱好。

你猜,你猜猜看,罗百合说,男人都恶心死了。

你别老说话就捎带旁人,你这是毛病,罗亮推了推眼镜说,你难道知道爸咋回事儿?

哼,不知道找你来干嘛,罗百合又去喝雪碧,听说过公园西大墙那帮老头不?

罗亮点点头,这事儿罗亮知道一些。公园西大墙聚集着一帮退休老头,每天都在那里嗮太阳闲聊。那帮老头挺骚,有俩闲钱儿就招来一些中青年妇女,在林子里按摩。说是按摩其实是幌子,干的是不正经的勾当。女人们外边穿着白大褂,里边啥也没穿,空膛,为的是方便,摸奶子十元,摸下身二十元,生意很是红火。后来让人举报了,还上了电视。

爸和那帮人搅一块儿去了?罗亮问。

爸倒没弄那事儿,罗百合说,但那帮老东西给他出馊主意呀,也可能人家当笑话讲讲,但咱爸却上道了。大概两个月前吧,爸突然让我教他网购,还注册了淘宝账号,办了支付宝。

网购?罗亮笑,他能买啥呀?

一开始的时候就买点小东西,剃须刀了,袜子了,浴帘了,椅子垫啥的,学会了就更换密码,气人不,怕我看?但他还能设出啥像样密码呢?罗百合笑,原先密码是他生日,换完改成了咱妈的生日,我一试就试出来了,照样可以查看他的消费记录。

这人年龄大了还搞事情,搞也搞不明白,罗亮吃吃笑,查出啥了吗?

真是叫人难以启齿,罗百合说,他在咨询成人用品——充气娃娃。

罗亮笑了,咱爸挺潮哇,充气娃娃、手办那都是标准宅男的必备品。

你看,我说男人都不要脸吧,罗百合说,你姐夫听了也是这么兴奋,他还说这很正常,单身男人可以用来解决问题,不然会憋出毛病的,真不要脸,人怎么能和胶皮人做那事儿?

你看你,说话又捎带别人,罗亮说,老爸不就问问吗,也没买。

买啦!罗百合说,开始我也以为他闲着没事解解闷,没想到他真买了,我查看了交易记录,还是买的最贵的,花了两万多块钱,货已经发过来了,他也签收了。

这么贵?罗亮张大了嘴巴,老爷子是不让人骗了?

那倒没有,罗百合说,我看了那家公司的网站,是一家正规的公司,厂子在滨海。

罗亮说,滨海这个厂家我知道,挺有名的,擅长做明星玩偶,做得栩栩如生,因为和明星本人太像,还让人告过。我说咱爸上个月去滨海旅游了两次,原以为去看看海散散心呢。

是去那个厂家了,罗百合说,记录上说,他不想买这个厂家的现成产品,想定做,厂家回复说可以定做,做成哪位明星都行,就是价格要加收一倍,咱爸就是为这事儿去了两次。

下血本了,罗亮说,装修完房子他可能就剩那点钱了,还买了这个,唉。

这事儿还没法劝,罗百合叹气,你说都那么大岁数了,传出去不得让人笑话死。

姐,要不咱俩晚上去爸家看看。罗亮说。

不去,罗百合摇摇头说,以后都不想去了,恶心。

对了,罗亮说,老爸前两天打电话说让我们“五一”都去他那过。

那不就是后天吗?罗百合说。

罗百合和丈夫赶到爸爸家的时候,罗亮和小昕已经到了。小昕和他们打招呼,姐,姐夫。嘴角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神秘意味。罗百合看看罗亮,眼神儿一瞥小昕,罗亮点点头,罗百合皱起眉头,白了罗亮一眼。她嘱咐过罗亮,别把老爸的事情告诉小昕,她嫌丢人。罗亮当时说,这事儿能瞒住吗,一个礼拜去好几次。罗百合也是满脸的无奈,但愿老头子把那个东西藏好。罗百合忽然觉得这个家有点不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儿,曾经弥漫着悲伤的房子,此刻却显得有一丝怪异。

孩子呢?罗家爸爸从厨房里出来了,穿着罗家妈妈以前的粉红围裙。

跟同学旅游去了。罗百合说。心中暗自感叹,妈妈的东西爸一件也没舍得扔掉。

哦,玩儿去了?你们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罗家爸爸说完又回厨房去了。

爸,我帮你打下手吧。百合丈夫跟了过去。不用,罗家爸爸往回推他,都好了,我再回热一下鱼和排骨就得,你们喝茶,吃水果。罗百合觉得老爸有点喜气洋洋的,至于吗,搂着假人儿睡觉特养精气神儿吗?她看看罗亮,罗亮用嘴往北屋努努,又做了一个锁门动作,罗百合点点头,明白东西锁北屋了,倒心安了些。好好的日子,竟出这样添堵的事儿,唉。

这时她看见小昕往北屋去了,小昕拧了下门把手……罗百合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但小昕没拧开,门确实锁着。罗百合低声说,罗亮。罗亮立即就明白了,喊,小昕!小昕听到了,伸伸舌头回来了。百合丈夫笑嘻嘻地东瞅瞅西看看,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一帮傻逼。罗百合低声嘟囔。她又捅捅丈夫,一会快点吃快点喝,早点回去,别在这磨磨唧唧的。丈夫顺从地答应了,眼里是意味深长的笑。

你笑啥?罗百合问。

我没笑。百合丈夫说。

你笑了。罗百合立起了眼睛,拣笑话是不,傻逼。

百合丈夫把头转了过去,不看她,是好男不和女斗的背影。

这时罗家爸爸在厨房里喊,都来端菜。

一盘盘带着锅气的菜被端了上来,有红烧排骨,有酱猪蹄,有糖醋鲤鱼,有小鸡炖榛蘑……这四样是罗家年夜饭的保留菜,都是罗家人爱吃的,每年都是变换些青菜和凉菜,这四样从来不变。从小到大,百合和罗亮吃也吃不够,这些菜里有童年的回忆,有爷爷奶奶活着时候的场景。罗百合眼睛有些湿润,妈妈最爱吃这些菜了。

上完菜,罗家爸爸又从冰箱里拎出两瓶葡萄酒,然后又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个花瓶,花瓶里竟然插着鲜花,是白色的百合花,上面还泛着水珠。罗家妈妈生前最喜欢百合花,所以为女儿起的名字也叫百合。

太漂亮了。小昕拍着手喊。

今天是什么日子呀,这么隆重?百合丈夫也笑着说。

罗家爸爸说,今天是“五一” 节呀,也是我和你妈结婚三十四周年纪念日,按讲属于琥珀婚,你们都不记得啦?

其实大家都没忘今天是什么日子,问题是罗家妈妈已经去世了,还过什么结婚纪念日呢?罗百合心里一紧,看看罗亮,罗亮也是迷茫的表情。罗家爸爸站起来,把身旁的椅子挪了挪,空出一个位子,说,你们等着。然后朝北屋走去。罗百合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预感到老爸要搞事情,顿时慌张起来。令人难堪的一幕出现了,父亲竟用母亲生前坐过的轮椅把那个假人推了出来,假人穿着衣服和真人大小比例一样,脸上蒙着一块紫色纱巾。

罗百合简直要背过气去了,她“嚯”地站起身走了出去。百合丈夫立即就追了出来,在玄关处拉住百合,别走,别伤了老人的心。这时他们就听到了一声尖叫,接着是哭声。他们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百合丈夫把百合拉回餐桌,他们一下子就愣在了那里,他们为什么愣在了那里呢?因为罗百合看见自己的妈妈就坐在桌子对面,看着她微笑。妈妈还穿着平时穿的衣服,是四十多岁时的面容。她“哇”的一下就哭出了声,丈夫忙扶住她。罗亮小昕更是泣不成声。

罗家爸爸轻抚着“妈妈”的头发说:这头发是用那俩辫子做的,你妈说辫子是她的魂儿。你妈说这个家她没住够,我把她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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