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的眼泪

2018-11-15 04:47唐俏梅
青春 2018年12期
关键词:司马

口 唐俏梅

1

Hopeless Lingerie!

“无望”?“性感”?

庄严脑子里反复闪烁着刚从文珊那收获的新词和礼物。

庄严,何为无望?

文珊,风情万种。

庄严顿了顿,怎么个玩法?

文珊,不玩小清新,也不玩岁月静好!

庄严,那性感呢?

文珊,只爱颓废。黑暗的浪漫感。亲爱的,这正是你的无望!

庄严明白文珊的意思。文珊问过,你真要这么孤独下去?没有了盛可以,你就没有了自己的人生?她忍不住想哈哈大笑,文珊,其实你也有很多不懂我的地方。

拆开包装,一套黑色,一套红色。黑色的是半罩杯,确实性感,能露出小半个乳房。红色的杯罩是集中型的,能凸显乳沟的丰美,极尽诱惑。什么只爱颓废,黑暗的浪漫感,文珊这是打定主意要把她往霹雳娇娃的路上引啊,庄严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对内衣其实她也是讲究的,好的内衣一拿到手上就能想像出它穿到身上的效果,这一点她还是有自信的,不是自信这外来的内衣品牌,而是自信她那傲人的上围。但它们搭配的内裤却还是让她犹豫了,其实就是丁字裤嘛。她用两根手指捻起内衣玩味了会,嘴角不由展露一丝冷笑。她想起前夫,准确地说是亡夫盛可以说过的话。有次他睡前翻阅一本时尚周刊,指着模特穿着的这种丁字裤,说庄严你知道吗,以前的内裤和现在的内裤有什么区别?庄严不解,他似乎根本也没想让她回答,说一个是扒开裤子见屁股,一个是扒开屁股见裤子嘛。说完一个人独自呵呵了半天。庄严只好也跟着呵呵,她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是有多么失望,这就是十年夫妻日益寡淡的情趣。这么有前戏的对话,却没能让盛可以燃烧起来,甚至都没有朝她伸出一根调情的手指。

平淡夫妻就非得百事哀?庄严转过身的瞬间,两眼甚至蓄上了泪水。

白痴般的盛可以,他越是没心没肺,对庄严来说就越是无望与孤独。他伤害的不仅是她作为一个妻子的角色,更重要的是,他伤害了庄严作为一个女人,尤其一个漂亮女人的尊严。

说白了,他让她,感觉到了一种窒息般的糟糕。

当年盛可以追求她的时候,大街小巷正流行庞龙那首《你是我的玫瑰花》。他可以每天来单位守候她下班,每天都对她哼唱那几句“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那时她和初恋男友分手还不到半年,心里又苦又涩,正是荒草蔓延的时候,身为高干子弟的盛可以首先俘虏了她的父母,继而又整天单曲循环般唱得她六神无主,糊里糊涂地就做了他的玫瑰花。她怎会想到,再美的花也有干枯的一天,枯了的花就是败叶的待遇,尽管她依然还拥有着鲜活的容颜,尽管盛可以也并没有拿她当败叶对待,但她觉得,在他眼里,自己活得就算是花,也是一朵干花了。表面光鲜,内里干涩,这种哑巴吃黄连般的婚姻生活,庄严终是没有勇气去打破。她掩饰得很好,就连文珊也是没有瞧出什么异样的。

盛可以对她太好了,好得没有章法,好得庄严就差要往梯子上爬了。这话是盛可以的姐姐,大姑子盛可爱经常当着庄严面念叨的。

庄严一直没弄明白,盛可爱说的梯子,到底在盛可以那里体现在什么地方,她爬不爬是一回事,但大姑子盛可爱在她眼里一点都不可爱倒是事实。盛可爱比盛可以要大上近十岁,所以常常没事就喜欢彰显自己长姐如母的地位,到家里来巡视一遭,再附上一番声情并茂的评论。说庄严你也就是嫁进了我们家,也就我们家能迁就你出得了厅堂却入不了厨房,看我们庄严整天胡吃乱喝成什么样子了。庄严就去看歪倒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盛可以,还真的有点不忍直视了,曾经那么风流倜傥的人,怎么就悄没声息的胖成这样了呢。都说女人过了三十岁,身上所有的好东西开始往下掉,但她还没掉呢,他倒掉得如日中天了。惊心归惊心,她还是憋屈,为什么盛可爱不能认为是她太能干?就厨房那点事,庄严说我还真不是吹的,盛可以是太喜欢赖在家里吃我做的饭了,不信你问问他,敢情他连满大街饭馆的门朝哪开都是不知道的。

盛可爱满目狐疑,拿眼上下打量着旗袍加身的庄严,说你真要是侍候得好,为什么盛可以能胖得这么可以,而你却纤细苗条得像个姑娘?

庄严禁不住哑然失笑,盛可爱啊盛可爱,你这究竟是夸我还是损我。

盛可以原是在一个研究所上班,只听说那里是深宅大院,出入的都是资深学者,至于具体研究什么庄严到现在也搞不清楚。她这才意识到,她其实对这个相伴十年又离她而去的男人所知甚少。她嫁他,当初除了六神无主,再就是看上了这个男人的俊朗,他满足了庄严一个年轻女人所有的虚荣心。就如文珊口中所说,钓着金龟婿了,但文珊也曾打趣说,可别一入侯门深似海呀。

文珊这话算是未卜先知还是一语成谶?

有很多次,话都到嘴边了,庄严还是用拈着兰花指抹去了内心的冲动。她想告诉文珊,自己这十年婚姻真的就是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盛可以是有能力保证她的丰衣足食,但却没有努力去保持他们曾经的如胶似漆。他们的情感和身体,在这十年中,不知不觉都相互朝着越来越陌生的方向移动。

盛可以不抽烟,不酗酒,甚至也不风流,但他整个人却是冷的,远的,虚的。然而婚姻就是把披着岁月外衣的杀猪刀,轻易就取走了男女间那种相看两不厌的精血,只剩下两副冰冷的骨骼,举着相濡以沫的幌子行走在人世间。更多的时候,庄严觉得她和盛可以的生活又很像是在练太极,看似你来我往,实际上泾渭分明。她主动过,可是盛可以不给她开门,他那里似乎根本就没有门,他用他的散漫眼神和淡漠神情与她交流,让她爱恨无途。在别人眼里,他们俩或许是相敬如宾,只有她自己清楚,那真的就是相顾无言。哪怕就是在床上,他们也只是例行公事,草草了事。

庄严的骄傲是不允许她对外人流露出一丝的软弱,只能任由孤独一天一天的累积,如同火焰,越来越强烈地炙烤着她的内心。但是在盛家的屋檐下,除了丈夫盛可以,那么无法言说,除了大姑子盛可爱,那么不大可爱,公公婆婆对庄严还是非常好的,可以说体贴入微。尤其婆婆,一直跟儿子念叨,这一辈子绝不能对媳妇动口、动手、动粗,要想着别人家千辛万苦养大的女儿,你娶回来了,要是再不疼,人家父母的心可就痛了。庄严心想您儿子都做到了,他确实是既不动口,也不动手,更不动粗,但他也不动心。

只是有几次,庄严和婆婆亲亲热热挨在一起看着电视的时候,她会发现一旁盛可爱看她的眼神很是复杂,有点意味深长,有点遮遮掩掩,似乎还有点幸灾乐祸。难道她是看出来了,她和她弟弟盛可以的生活,正在走向貌合神离?

看出来有什么了不起,你要是能说出来才好呢。庄严尽管鼻子里在冷哼,但浑身却不由自主有些发凉。盛可爱就像一只猫,一只潜伏在暗处的猫,浑身散发着夜的阴气。

2

说到底,庄严心里也是有愧的,结婚十年,她和盛可以一直没有孩子。不是她不能生,他们是有个儿子的,但出生不到一个月就莫名其妙地夭折了,又怀了一次,偏又查出胎儿畸型,后来就再也怀不上了。在这件事情上,盛家人的态度竟然惊人的一致,体谅她,谁也不提跟孩子有关的半个字,似乎有没有孩子,对他们这个家庭来说不成问题。这种看似善解人意却又出乎常理的关爱,对庄严来说,却衍生出另外一种深重的孤独,这辈子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好比茫茫人海唯她茕茕孑立,那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蛮荒,让她深深体会到的反而是世界的薄凉,而非人性的深情。

无意中,庄严听到公公和婆婆的对话,她才恍然大悟。当时房门没有关紧,庄严洗了水果想送过去的,就听见婆婆的声音,像是刚哭泣,说,我真悔呢,要是早知道你们盛家有这种隔代遗传的病,就不该生下可爱和可以,苦了这俩孩子,也苦了大明和庄严,这辈子他们都难有自己的亲生儿女了。作的什么孽哦!公公说,都是命吧,命里无时莫强求……

庄严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当她苍白着一张脸回到家时,盛可以也只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问询或关心,他那隆起的腹部突然就刺激了庄严的神经,她顺手捞起沙发上的一个靠垫,狠狠地砸向了盛可以那同样肥胖却还英俊的脸。盛可以讶异于她的疯狂,但他仅是呆了呆,就颓然地跌坐到沙发上。他们相互绝望地瞪着,许久,她听到自己的喉咙里终于暴发出一连串呼噜呼噜的声音,像是小时候动物园里听到的大象受惊时的嗷叫。她明白,那并非哭泣。

自那以后,她有了一个习惯,喜欢在无人的时刻,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自己隐在旗袍下面平坦的腹部,那里本应该有着一个母亲最温暖柔软的时光。痛定思痛,她似乎有些懂得盛可以的颓废了。没错,他肯定是选择了接受和保守家族的秘密。她似乎也有些懂得盛可爱的窥视了。因为盛家的这点秘密,她是不相信庄严的,她不相信庄严的美丽能为她弟弟停留多久。

只是大家都没有想到,盛可以那么年轻的身体,尽管肥胖了点,却是说病就病,说走就走了。

对于盛可以的离世,她的悲哀是真实的,她在昏天黑地的背后,却又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浊气,这一口气似乎让她有重新活过来般的轻松。她觉得自己有些恶毒了,那一刻,她甚至厌恶自己,轻松感的存在,似乎让她活成了一个不祥的女人,一个不惜福,不善良的女人。

盛可以的葬礼上,在哀乐声中,庄严迷迷糊糊地好像听到了盛可爱对她说话。她说,记住这花的颜色吧,记住!庄严低头,看到了自己胸前那一朵刺目的白。她一阵眩晕,四周黑色的人群散发出来的气浪,把她一步一步逼近盛可以躺在鲜花丛中的遗体。他的面容英俊平和,只是苍白得有些过份。

她想伸手摸一下他,抬手的瞬间却感受到他的身体寒气逼人。人都死了,仍然在用他的冰冷拒绝着她。

3

盛可以走了,婆婆对她说,庄严啊,可以没能陪你活到老,是他对不住你,但他给你留了活到老的保障。今后,你要好好的啊。她为这番话又痛哭了一场,痛哭过后还是不能原谅盛可以,不能原谅他竟然用了这种方式,永远地拒绝她的眼泪与痛苦。

文珊说,庄严你出来吧,出来呼吸下新鲜空气。

庄严却提不起劲头,说,出去我能做什么呢。

当时电视开着,摇控器在她手里被无意识地摁来摁去,调到一个公共频道时,她突然被吸引了,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记录片,是《象族》快结尾的部分。当大象的身影从摄影机前慢慢远去,她听到解说员在说,“大象的生活充满了庄严的孤独,温柔的举止和无尽的时光。”

庄严的孤独,温柔的举止,无尽的时光,这些带着她精神和身体元素的词语,瞬间击中她的灵魂,她似乎听到了一种幽微的呼唤,顿时有了醍醐灌顶般的透彻与明朗。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激动地扔下摇控器,去了书房,一通翻找后,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那本《大象的眼泪》。这还是她大学时代买的书,那个风花雪月的年纪,她只是简单地把它看成是一则与大象有关的爱情故事。因为从小喜欢大象,与大象有关的东西,她都舍不得丢弃,比如文珊送她的生日礼物小飞象玩偶,比如初恋情人送的象牙发簪,还有这本书,她都随着嫁妆一起带过来了。如今重读,她对书中的大象萝西以及主人公雅各布、玛莲娜之间的爱有了更切肤的认识。两人一象在书中舞动、飞跃、空翻、转体,因为爱与共鸣,他们共同创造了一个个光辉耀眼的瞬间,相互信任,相互依赖,最终一起寻找一条既浪漫又骇人的出路。为了成全雅各布与玛莲娜的爱,大象萝西杀死了狠毒的训兽师,他是玛莲娜的丈夫,而玛莲娜并不知晓这其中的秘密,是雅各布隐瞒了一切,他像忠于爱情一样忠于对萝西的守护。

“背叛一个秘密不比背叛爱人更糟糕。”

“假如生存迫使我们不得不藏起秘密,那最好是因为爱,而不是恨。”

庄严轻轻地合上了书。她凝视着摆在书房桌上盛可以的遗像,眼睛再一次湿润。

她给文珊发了一条信息,我要出来了!

文珊欢呼,亲爱的,我要代表满世界的阳光来迎接你。

在离家不远的一条幽深的巷子里,有一间正在转让的冷饮店,很拙朴的房子,檐角下悬着自制的风铃,风铃上一个个造型各异的小玻璃瓶,里面不知道塞了些什么,风过的间隙,有隐隐的干草香味飘出来。庄严的心一动,贪婪地深呼吸了几口,这地方让她感觉很舒服,她决定租下它。

文珊从庄严迷蒙的神色中已经猜出结果,于是冲她抛了个媚眼,说,不用再千里寻它了吧。

庄严娇羞地笑了下,她此刻的心情如同待嫁的少女。她对文珊说,如果我将它改装成一间咖啡馆,你会有什么好的建议?

文珊上下打量着她身着旗袍的样子说,中西合璧也未尝不可,咱们走它个复古风吧,现在比较流行。

庄严兴奋起来,她围着房间开始走动,说,我喜欢赭红色的墙砖,这边再来幅热带雨林的壁画怎么样?这些想法来自于她小时候去动物园看过的亚洲象的记忆。房子可能闲置一段时间了,随着庄严的走动,从窗棱射进来的光,照亮着飘浮的灰尘,庄严置身其中如同默片中的人物,既虚幻又真实。

庄严给咖啡馆起的名字就叫“象族”,她想让在这个城市里深陷各种各样孤独的人,能有一个自由的地方,安放他们温柔的举止和无尽的时光。这名字一开始文珊不能理解,但她知道庄严自幼喜欢大象。喜欢就好,庄严决定出来不就是想要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嘛。

要开咖啡馆的事,庄严事先没有告诉盛家任何人,不告诉公婆,是不想他们担心。不告诉大姑子盛可爱,是不想她多心。但咖啡馆正式开业的前一天,庄严还是去了公婆那里,无巧不巧,盛可爱一家也都在。公婆听了咖啡馆的事,脸上果然是担心的表情,婆婆拉着她的手说,干嘛要让自己这么操心哦。许是想起了儿子,婆婆的泪流下来。庄严也塞了鼻子,但她不想解释什么。盛可爱的丈夫大明只是谨慎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家庭的变故让盛可爱变得苍老多了,性格却没有变宽容。她一开口庄严就闻到了火药味,当然还有那种猫的气息。

她直视着庄严,说,我们盛家的厅堂够大了吧,你还要出去抛头露面,为哪般?

庄严垂着眼睑,不想与她对视。她只冷嗖嗖地笑,继而转身向大门走去,边走边装作很轻松地说,明天欢迎大家光临啊。

带上防盗门的那一瞬间,她听到盛可爱气鼓鼓的声音,说妈你看看,这都你惯的,我弟弟在时,宠得她是想爬梯子就爬梯子,如今他不在了,她哪有点收敛的意思?我看她是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婆婆好像在呵斥她,说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庄严迸出了一连串眼泪。她几乎是小跑着离开的。

“象族”咖啡馆除了一些耳熟能详的咖啡品种,庄严还亲自设计了一道非常独特的品种,叫Elephant Tears (大象的眼泪),文珊谓之“全球唯一限量版”,是借助咖啡拉花的工艺,在牛奶和咖啡彼此缠绵的基础上,拉出一颗硕大的泪珠造型,蓝色的泪珠,很有悲情的浪漫主义色彩。这道咖啡完全是庄严为了满足自已内心某种隐秘的情结,她必须得做好它,为此还曾专程去了北京学艺。

文珊不太明白她干嘛这样煞费苦心,总是会说,庄严,你真要这么孤独下去?没有了盛可以,你就没有了自己的人生?

庄严总是微笑不语,她想文珊有一天会明白的。

有了“象族”,庄严终于可以不用天天守在盛可以留给她的豪华公寓里,她也不是要逃避,那里毕竟是她的家。她就想有个自由呼吸的地方,一个小天地一个小角落都行。用文珊的话说,家里与店里,好比是暮鼓晨钟与夜火阑珊的区别。

庄严本以为自此新的人生会在“象族”全面展开,但人生怎么可能那么如意呢。开门做生意,来者都是客,庄严再怎么不乐意,也不能拒绝盛可爱那彪悍的身形。她经常不请自到,说是来帮忙,更像是来巡视,并保持她一贯的批判风格,说叫什么不比叫“象族”好听,搞得像个动物园。庄严最引以为傲的“大象的眼泪”,被批得最彻底。她倒不当着庄严面说,直接奔顾客去了,那大嗓门,渲染力极强,说,方圆百里没谁有我们家咖啡正宗地道了,既优惠又实惠,小本经营嘛,也就图点快乐,图个人缘,你好我好大家好嘛。庄严被惊得目瞪口呆,这架势真是超越了她对盛可爱的一贯印象,无尖刻不可爱啊,难不成盛可爱性情大变了?她禁不住有点小感动,心想到底是一家人嘛。可是还没等她眼睛湿润,盛可爱那边却已是话风突变了。她接着对顾客说,做生意最是要讲诚信,我友情提醒啊,那道“大象的眼泪”就是个噱头,没啥滋味的,我们家已准备撤掉了。

偏偏有顾客不买盛可爱的情,先是一对年轻的小情侣说,千万别啊,我们就是冲着这道Elephant Tears来的,这也是你们“象族”最与众不同的地方,我们喜欢呢!我们也喜欢萝西,是它成全了一段爱情。

旁边另一位中年男人也开口了,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萝西是那样一个爱笑的生灵,它的眼睛会说话,可是,在奥古斯特的暴行下,日日哀鸣”。他的声音很温和,在咖啡馆轻缓的音乐中,颇有些伤感的柔情。听他说这些,庄严明白他肯定也看过《大象的眼泪》了,而且透熟。这是一位懂得Elephant Tears的人,她注意到他应该还是第一次来,因为凡是来过的客人,她几乎都有点印象,尤其是点过Elephant Tears的。她对他没有印象,就忍不住隔着吧台多看了他两眼,他像是有所感应似的,冲着她微微一笑。庄严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脸红了下。

盛可爱被他们这么一说,傻了,正有点尴尬,恰好瞄见那个男人在对庄严微笑,再看庄严,脸色也有点不自然。她鼻孔朝天地哼了声,心想果然有情况。出乎意料地走过去把那个男人面前的咖啡给撤了,对不起,你这样的客人我们不欢迎。她这种非常不礼貌的行为不但把中年男人给惊呆了,也把庄严的怒火点燃起来。她竭力优雅地走过去,低声请求那个中年男人多原谅,一边暗暗使劲拉着盛可爱往后厨走。虽然内心充斥着怒火,但她那身素色旗袍裹着的腰肢走起来还是那么曼妙。男人忘了生气,看着看着就有些呆了。庄严像是知道他在看着,她努力地挺拔身姿,因为用力拉着盛可爱的手,她那白晰的胳膊都有点发红,手腕也有点发酸,她从来还不知道自己竟然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到了后厨,她沉声说,既然你口口声声“我们家”,那在你眼里我究竟在哪?“象族”是我的,它是我的孩子!

第一次面对庄严义正严辞的责问与拒绝,盛可爱很不习惯,面对自己的挑衅,庄严一贯是温顺的,她不由恼羞成怒,说你别忘记了,没有盛可以的钱,你能有哪门子的“象族”?还孩子,你天天在这欢歌笑语的,你还记得盛可以吗?记得他就剩张照片孤单地摆在你家里吗?

她的话让她觉得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转,她赶紧扶住身边的墙壁。模模糊糊的视野里,她看见盛可爱摇摆着她那庞大的躯体越走越远了,她那宽厚的背部,像是不堪重负般,竟然有些佝偻。

4

一粒一粒解开盘扣,烟灰色的丝棉旗袍无声地滑落,像黎明前那最后一抹夜色的消失,露出了洁白柔美的身体,如同一束光,刹那照亮了室内的安静与寂寞。

Hopeless Lingerie!“无望”好啊。“性感”好啊。

庄严立在梳妆台的穿衣镜前,她决定还是要感受下文珊送的内衣。在穿上丁字裤的时刻,禁不住热泪盈眶。她久久凝神着自己在内衣的衬托下更加凹凸有致的身体,感觉每一寸肌肤每一条血管似乎都渐渐在苏醒,在挣扎,在呼喊。这是自盛可以离世一年多后,她第一次这么有意识地欣赏自己的身体,她有些怜惜它了,长期被冷落的孤寂,在这时候分明有着揭竿而起的冲动,她甚至渴望,渴望着一场冲锋与陷阵。

门外有扒门的声音,一下接一下,声音温柔而执着,是如雪在提醒她呢。如雪就这脾气,应该是到午饭的时候了,这小家伙对于吃饭可是绝不含糊的,不见食物誓不罢休,平日里庄严就是再忙也疏忽不了这事。今天她就是不想去开门,就想耗耗如雪的耐心。她得承认,如雪心里还是很想念文珊的,这让她有些吃醋了。

如雪是条贵宾犬,毛被修成泰迪毛型,再加上通身雪白,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婀娜多姿,有种顾盼生辉的韵味。文珊去澳洲前托付她代养,后来因为怀孕的缘故,如雪就由她正式接手了。

又想到昨晚如雪对待司马的态度。它似乎不太喜欢司马。

昨晚司马来访,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进门的时候浑身几乎湿透。庄严过意不去,只因为她那一句没太正经说的话,司马竟是当真了。

我那是病中说的话啊。庄严必须得为自己找个托辞,心里才能安稳些。这几天庄严像是中了流感,头痛发热,鼻塞流涕的。司马的突然出现令她惊慌失措,再加上病痛,思维一时混乱,她当时真实的想法是想着快点摆脱他。昨晚本是文珊约着吃饭,她这次去澳洲呆了三个月,给庄严的礼物是先她一步直接快递回来的,她们俩还没见上面呢。

昨天因为感冒症状加重的缘故,庄严白天在家躺了一天,她不想去医院,不喜欢那里浓烈的消毒水味。盛可以最后的时光就在医院度过的,先是在消化内科,确诊后又转去肿瘤病区,在这里,每天看到的死亡真是太多太平常了,生命的脆弱让她对医院有了深深的畏惧,唯恐避之不及。到了傍晚,身体仍然没有好转的迹象,她原本打算去“象族”看看的,咖啡馆以前都是她一个人亲自打理,文珊空了就来帮忙,时间长了,不知道是因为咖啡馆回归自然的氛围,还是她这个老板清雅独特的美丽,反正生意是越来越火爆,半月前才招了一个进城打工的女孩。女孩有些粗俗的形象原本不符合庄严的理想,但她的乡下口音庄严听着似曾相识,这让她于时间的长河中,影影绰绰照出了初恋情人司马的脸庞。

“象族”去不了,文珊约她吃饭也不得不放弃。她在微信上给文珊留了言,还拍了自己苍白憔悴的面容。

准备好如雪的晚餐,自己却什么也不想吃,看着外面的万家灯火,再听听雨声喧哗,感觉身体在一阵阵发冷,内心的孤独感似乎又在蠢蠢欲动,大有卷土重来之势。盛可爱中间来过一次电话,虽然她总是让庄严不得安宁,但有时也会表现出点温情,得知庄严不舒服就问要不要她上门来服务下。庄严慌忙拒绝了,心想不来骚扰才是对我最好的安慰。放下电话她发了会儿呆,去书房把盛可以的遗像拿起来,端详了会,两行泪水悄然而出,也分不清,这是因为思念还是因为孤独。心里竟然慌慌的,她是有多久没有想起他的模样了。

默默流泪的时候,如雪很乖巧地一直在身边陪着她,它那双看着同样湿漉漉的眼睛里,有着天真无邪的温情。庄严不由紧紧地抱住它,风声雨声里,此刻她们就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文珊的电话追过来,亲爱的你还是给点面子吧,我娘俩可都还饿着肚子呢。庄严了解文珊,她才不会饿着肚子,如雪这小吃货的德性,就是被文珊这前吃货主人调教出来的。

庄严说,我这带病之身可不是开玩笑的,要是没把牢关,不小心传染了儿子怎么办?

文珊说你这干妈可不要做得太好哦,我这做娘的都还不知道怀的是男是女呢,你就咱儿子长咱儿子短的了。

庄严说我有预感,这来的定是我前世的小情人。

文珊得意地笑,说你这小情人还要等段时间才能见面,今晚你要是能来,我保证你有老情人可以相见。

庄严一愣,难道司马来了?

果然,文珊的电话中传来一个深沉的男声,好久不见。

她愣了愣,十年过去了,司马的声音已然有了一种陌生的成熟与稳重,这简单的问候让她禁不住有些失落,起码她没有听出一种当属他们俩的情感起落的音调,难道当初的美好真的已成过眼烟云?其实庄严也并没有希翼多年以后再次出现的司马能重新带来温柔与深情,她只是有些凄凉。她打量了空荡荡的公寓,此刻带给她的除了四野而至的暮色,和远空滚滚而来的暴雨,就只剩下一种深深的空寂,这种空寂不仅放大了她的病痛,也放大了她的形单影只。一道闪电过后,如雪悄悄地偎到她身边,伸出舌头舔了舔她光裸的脚踝。她忍不住俯下身,把如雪重新抱入怀中,嘀咕了句,我们俩作伴呢。

什么?你在和谁说话呀?小木桩!

又是一道闪电从眼前遁过,庄严趁机闭紧了双眼,只为司马唤的这一声“小木桩”。

别再这么叫了吧。庄严有些软弱地回应着司马。她不想再展开更多的回忆了,刚刚为亡夫盛可以流的泪迹尚未干呢。

“小木桩”这世上只你一人,我不这么叫你要叫谁呢。司马的语气中似乎没有一点这十年光阴的阻隔。

庄严终是有些感动。她硬是捺住了这种情绪,故意调整出一副轻松愉快的语调,说今天实在是抱歉啊,改日去“象族”吧,我请你喝咖啡。

我等不了改日,现在就想见到你。

庄严听到电话里文珊在偷笑,她禁不住有些羞恼,司马你这算什么呀,难不成你还想说这么多年一直都还在爱着我?她相信,文珊肯定已把她的境况跟司马交待了个底朝天。司马这样的表情达意,在庄严心里,就有些轻佻了,换句话说,有些不尊重她的感受了。

她把刚才那点感动收了起来,说,往事都已随风,见与不见有何区别呢。

有。司马的声音很坚定。

庄严冷笑了下,司马你再这么纠缠下去,我看你就是司马昭之心了,寡妇门前事非多,你懂的吧。

庄严,请不要这样说。这次司马的语气也严肃了起来,你不来见我,那我去见你吧。

庄严的头突然一阵剧痛,紧接着听到书房里有什么东西跌落的叭哒声,她就含糊地说了句,好吧,你真这么坚持,十分钟内你要能出现我就见你。她原本只是为了应付司马,文珊约她吃饭的地方隔着几条街呢,他能飞过来?

给我三分钟就行了。她听到司马的声音明显变得欢快起来。

她撇撇嘴,赶紧去了书房,如雪紧随在她旁边,她差点就踩着了它。书房的桌子上,她刚刚还端详过的盛可以的遗像,不知怎么就掉到了地面上,玻璃碎了一地,在灯光的映衬下,满目晶莹,但庄严却感到一股凛冽的恐惧,相片中的盛可以,仍然对着她笑得很俊朗。她刚想蹲下身去收拾,门铃却响了起来。她疑惑着打开门,还真是司马,浑身几乎湿透,咧嘴对着她傻笑,两排有些发黄的牙齿上泛着狡猾的光。那一瞬间,庄严恍惚看见了当年的青春少年,那时候的司马,也是喜欢这样咧嘴对着她傻笑,只是那时两排牙齿雪白,泛着快乐又皎洁的光。如今的司马显然有些老了,庄严一打眼就看见了藏在他发际的几根白发。她有些惊心,心想司马见我,是否也有这种沧桑感呢。她赶紧用手掠了下长发,借机缓和下双方的尴尬。

司马手中还拎着一个方便袋,他直接走向餐桌。庄严急忙去了卫生间,拿出大浴巾准备给他擦擦。司马接过浴巾胡乱擦了几下,又去了厨房,轻车熟路好像这里是他的家。刚刚还很安静的如雪,突然冲着司马叫了起来,看司马进厨房找东西的样子,它叫得更凶了。庄严看着有点好笑,这小东西还挺护家的啊。

她跟进去问司马,你这是要干嘛呢。

司马从厨柜里拿出一个碗,又从方便袋里拿出一个食盒,打开了是一份熬得细腻的小米粥,盛了一碗递给庄严,说,别告诉我你吃过了,趁热喝点吧。他的眼里满是心疼与宠溺。

庄严慌忙别过眼睛,她觉得脑袋又隐隐作痛了。司马能找到她家,还有她生病的事,不用说肯定都是文珊的杰作。司马大概意识到了他必须得解释点什么,有点不好意地抓了下头,说文珊打电话的时候我们就在你楼下呢。见庄严不作声,他接着说,我来开会,明早就得回去了。

小米粥的味道很好,但庄严咽不下去。她端着碗在房子里四处走动,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应对司马的情绪。司马的目光像当年追求她时一样,一直跟在后面,纠缠着她。

如雪还在不停地对着司马低吠,它是一只有教养的贵宾犬,但它显然不认为司马也是一位贵宾,庄严觉得它这样太不礼貌了,想阻止它,想把它赶到书房里去。如雪在走进书房的那一刻,回过头幽怨地看了眼庄严,嘴里还在发出隐隐的咆哮声。看到地上还没来得及打扫的相片和碎玻璃,庄严的心突然跳得厉害,那碎玻璃像是戳到了她的心尖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她闭上眼,用力带上房门,把如雪和一地的狼藉关到了一起。

庄严抱歉地对司马笑了笑,从他进门,她都还没来得及向他展示一个主人的礼数,反而一直是他在照顾她,甚至在打动她。没错,司马今天来肯定是有目的,庄严想到这里反而不慌张了。

室外的连天雨幕中点缀着万家灯火,这人世间最寻常的温暖和悲伤不都是这样相互裹挟相互映衬吗?她稳了稳心神,勇敢地接住司马的目光,他身上那件做工精良的衬衫因浸了雨水已紧贴肌肤,很好地凸显了他那强壮的胸肌,往下,是略微有些发福的腹部,挺挺的态势倒是很适合一个中年男人的威武。庄严觉得有些脸红,她不自觉地就想起了曾经她依靠着它们的感觉。

司马很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内心的悸动,欺身上前,想揽她入怀。

庄严吓了一跳,司马身体里荷尔蒙热烈燃烧的强劲气息让她有些眩晕,尽管她内心是渴望的,但她的身体却不适应,这么多年循规蹈矩惯了,她不自觉就后退了一步,司马张开的双臂落了空。庄严很是内疚,毕竟司马是为她而来,这份情意是不容忽视的,她尤其不忍伤害一个爱她的男人,曾经的爱,现在的爱,她都不能忽视。她佯装咳嗽了几声,冲司马摆了摆手,说咱俩还是保持安全距离吧,这次的流感很凶猛,我这几天可是被折腾惨了。

司马目光迷离,他焦渴地看着眼前这个他爱过又放弃过的女人,小木桩,你还是这样美丽呢。他陷在激情中难以抽身,当庄严再一次递上浴巾想让他擦擦身体的时候,他微仰着头,轻轻闭上了双眼,那意思很明显了。

庄严有些好笑,也有些不忍,男人撒娇的时候着实让人爱怜。正当她举起手准备擦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号码显示又是盛可爱打来的。

盛可爱在电话里大呼小叫的,里面很嘈杂,她说,庄严你身体好些了没有,我出来给你买药了呢,马上给你送去啊。

庄严赶紧看了眼司马,说你别来了,我好多了,我还在店里呢。

盛可爱倒是难得了,有将关怀继续到底的意思,说你倒是爱惜下自己啊,那我等会儿去家里等你吧,这药都买好了。

你别来了,今晚客人多,我回去迟呢。电话里却传来嘟嘟的盲音,那边盛可爱早挂了。

这意味着司马只能离开了?他有些遗憾地再一次张开双臂,雄厚低沉的声音很有蛊惑力,小木桩,让我抱抱你好吗?庄严一晃神,已被司马牢牢圈进怀里。她想挣扎出来,浑身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听到如雪又在扒书房的门,传出沉闷的呜呜声,她心里一痛,盛可以的遗像还躺在地上呢。

正当司马低头寻找她的嘴唇时,门铃响了,她趁机推开他,庄严屏住呼吸,难道盛可爱这么快就来了吗?

门铃响了会儿,没人开门,就歇了。庄严刚想松口气,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有人在用钥匙开门。可能不太熟练,钥匙在里面鼓捣了一会儿。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不自觉就躲到了司马的身后,两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门开了,盛可爱出现在门口走廊的光影里,因背着光,面目有些模糊,那与盛可以十分相像的棱角让庄严心内惊骇,禁不住“啊”地一声尖叫,赶紧从司马身后走了出来。客厅里大灯没开,米黄色灯带散发出来的光线有些朦胧,盛可爱也注意到了有人影立在阳台的落地窗前,她也吓了一跳,说,庄严你在家啊,在家干嘛不开门呀?

盛可爱直接开门入室,这完全出乎庄严的意料,她直愣愣地看着她,不晓得怎么回答。盛可爱也看到了司马,这个陌生男人的存在,让她双目陡地圆睁,毫不客气地问道,庄严,这谁啊。

司马不愧是官场中人,应急事件处理估计也是常有的事,他很绅士的伸出手,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庄严的朋友,听说她身体不舒服特来看望下。

朋友?盛可爱根本不睬司马伸过来的那只手,她的眼神明显有怒意了,庄严你不是说在店里吗?你干嘛要撒谎?

庄严被她这招突然袭击搞得冷汗直流,又头痛脑热起来。她软绵绵地拉住盛可爱的手,让她坐下再说,盛可爱感觉到了庄严手心滚烫,想了想,欲言又止,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门铃又响了起来。屋内三个人都奇怪地互相看了看,盛可爱不忘用眼睛狠狠地剜了下庄严。这时书房门不知怎么就开了条缝,如雪从那里面欢快地窜了出来,一个箭步就到了大门边,冲着外面“汪汪”直叫,还摇起了尾巴。

打开门,竟然是文珊来了,怪不得如雪那么激动,敢情它是早早嗅出了老主人的气味。

文珊开心地蹲下身,三个月没见这小家伙,也想得慌了。看到盛可爱也在,她走过去甜甜地喊了声,可爱姑姑也来了啊,说完便亲热地挽住司马的胳膊说,亲爱的,庄严这也没什么大碍,我们早点回去吧,好让她休息。

庄严偷偷地朝她竖了下大拇指,文珊故意扭着腰身摆了摆臀,挽着司马的胳膊走了。

5

庄严喜欢旗袍,近乎如痴如醉的地步,拉开衣柜,各样旗袍琳琅满目。但旗袍材质无非两种,纯棉和蚕丝。棉质的文珊谓之婉约派,宽松随意,文艺中透着时光的清雅。蚕丝的文珊谓之豪放派,极致修身,两侧缝间隐见肌肤胜雪。庄严对旗袍的穿着还有着自己的独到见解,她所有的旗袍都长及脚踝,一头长发及腰却从不高绾,任它如瀑倾泻肩头,纤细高挑的身材很好地诠释了东方女性的温婉气质。丝质旗袍是在盛可以离世后添置的,盛可以在世的时候,庄严没有想过棉袍之外的心思,就像她没有想过盛可以之外的男人。她是忠诚的女人,这点盛家人毋庸置疑。但对大姑子盛可爱来说,这可能只是之前,之后她明显不大信任庄严了,尤其庄严提出让她没事不要再出现在“象族”之后,她就将目标定位到庄严的公寓,她知道这个地方庄严拒绝不了她。每次都说是来睹物思人,庄严知道她就是“猫改不了吃腥”,是来打探敌情的。还总是有意无意地把她弟弟的遗像到处摆放,一会儿放到客厅的茶几上,一会儿移到卧室里,连餐厅的酒柜上也摆过,说她弟弟生前不爱酒,太惰性了,男人还是要粗犷点,酒壮英雄胆,也许连命都会硬些吧。庄严心里不痛快,但毕竟是在自己家里,也不好去点破她。每次她总是待盛可爱一离开,在关上门后的那一秒钟内,飞快地就把盛可以的遗像重新转移到书房里,相框要么朝下一扣,要么往抽屉里一塞,她必须得通过这种方式,来破坏一下盛可爱带来的凌辱和羞辱,不然她担心自己有一天真的会疯掉。

试完那两套Hopeless Lingerie内衣,庄严又翻出了那件最喜欢的黑色丝棉旗袍,胸前手工挑绣着几枝粉白的桃花,旁逸斜出的姿态,既轻盈跳跃,又庄重典雅。里面搭配上那套黑色Hopeless Lingerie内衣,内衣线条紧贴肌肤的感觉似有股暗流奔突,野蛮娇憨,庄严闭上眼体会着它所谓的“无望的,黑暗的浪漫感”,心里低低呻吟着,不玩岁月静好,不玩岁月静好……

突然听到如雪在吠,门铃声随之而起。她顺手将那套红色内衣放在了床上,犹豫着去开门,心里有簇火花扑闪一跳,想起昨晚司马的那个未尽之吻。

出乎意料,是婆婆和大姑子盛可爱一道来了。

婆婆一进门就抓住了她的手,问好点了吗?

盛可爱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把手中的一把钥匙扔在了茶几上说,当着妈的面,你们家钥匙我还你了。

庄严心里冷哼,我们家?你尽管来去自由好了。

婆婆在一旁说,这事怪我疏忽了,钥匙是以前可以放我那以备不需的,昨天可爱说你生病了,我是想来看看你的,雨大,老头子又不放心,就让她给你送点药过来,又说你不在家,所以我让她拿上钥匙来家等你了。这钥匙还是你自己收好吧。

明白了缘由庄严就有些气短,但她不想将自己对件事的不满自个消化,这涉及尊严,那种被时刻窥视的感觉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便说,也用不上了,门锁我早上找人重新换过了。

婆婆的脸色明显有些发白,庄严的心痛了下。盛可爱腾地站起来,说你动作倒是很快啊,这么快就想着将我们拦在门外了?

婆婆斥责了声,什么你们我们,庄严这么做也没什么不对。

盛可爱就冷笑,妈你来看看吧,看看你儿子现在是什么样子。

就像有人指使一样,盛可爱话音刚落,如雪就颠颠地跑到书房门口,前爪一搭,门就开了。庄严的太阳穴猛地一跳,昨晚大家散后,她身心俱疲也就洗洗睡了,忘了将盛可以摔到地上的遗像收拾妥当。盛可爱大踏步进去,步伐的速度与节奏显示着她的亢奋。

婆婆扫了眼地上,什么也没说,转身要去找扫帚来收拾。庄严赶紧上前,她背对着门,蹲下身去捡拾,泪水却模糊了双眼,一不小心碎玻璃就扎了手,鲜红的血滴到地板上,像一只只触目惊心的眼睛。

盛可爱说你这是干嘛,要演苦情戏吗?

婆婆也流泪了,庄严啊,以后这些东西就别再摆出来了,还有什么都给我吧,我带回去。门锁你换了也好,只是你一个人要用心收好,别轻易丢了。好好过日子,只要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盛可爱眼尖,她又看到了庄严放在卧室床上的那套红色内衣,嚷道,妈,我们就别操心了,人家现在是自由身,日子过得鲜艳着呢。说完拉着她妈朝卧室里呶了呶嘴。庄严脑子里轰地一声就炸了。她扔下手里的碎玻璃渣,说,你是不是就想提醒我是你们家的寡妇?是不是寡妇的生活就该这样的颜色?她冲进卧室,一把抖开那套红色内衣,手上的血沾上去,立马就有了污秽的痕迹。她从抽届里找出剪刀,咔嚓咔嚓几剪刀下去,精致的内衣成了一堆破布,如枯萎的花朵,无望地散落一地。还不罢手,又发狠地一粒粒地用力扯开身上旗袍的盘扣,当着婆婆和盛可爱的面,任旗袍滑落到地上,露出她白得晃眼的身体,也露出了那套黑色的内衣。此刻,浪漫不再,只剩疯狂与无望。她转着圈对着屋内大喊着,你满意了吗?你满意了吗?

婆婆抱住她激动得发抖的身子,一迭声地哭喊着,庄严,你这是拿刀戳我的心啊。盛可爱没想到会发生这种局面,呆呆地怔住了,慢慢退缩到门口。

6

傍晚的时候,庄严一个人去了趟市郊的动物园。因为不是双休,游人很少,偌大的动物园里,听到的全是动物发出的各种声响,庄严行走其间显得异常单薄。她的及膝旗袍随着步伐,在脚腕处不停地旋出一个个生动的波纹。

她心无旁骛地走着,绕过老虎与狮子的领地,再穿过嘈杂的猴群,连那正搔首弄姿的孔雀她都没有留连,凭着小时候经常逛动物园的印象,她记得大象的区域应该就在那后面不远了。这时有动物园的工作人员跟上来,好心地提醒她快到关园的时间了。她只是笑笑,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夕阳最后的余晕透过树叶的间隙,打量着她,抚摸着她,目送着她小心翼翼地朝着象区走去。

暮色越来越重,树影越来越重,她仿佛走在无尽的时光中。看到象群的那一瞬间,她终于难以自已,放任着泪水一再涌满眼眶。透过泪水,她看到了夕阳下正咀嚼着干草的大象们。大概有十几头亚洲象,厚重的身躯覆满红色的灰尘,矗立在寸草不生的泥地上,像一堵堵沉默的红砖墙。她凝望着它们,感受着它们呼出的气息,莫名觉得,那是一种比她的Elephant Tears咖啡更苦涩的滋味。

夕阳沉下去了,她听到了工作人员开始清园的喊声,她依依不舍地站到象群面前,拿出手机自拍了一张合影,那一瞬间的时光里,她仿佛与它们终于融为一体。

这时她才注意到手机里有两条未读信息。

一条司马的,很深情,也很煽情,他说,人生若只如初见。

一条文珊的,直奔主题,亲爱的,今晚能一起吃饭了吗?

庄严想起在哪看过的一句话,世界上有两件事无法改变,一是女人嘴馋,一是男人风流。没办法,这就是活着的烟火。面对即将到来的夜晚,这烟火是多么地让她怦然心动。她想到了灰烬。想到了冷。也想到了绽放。

庄严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又在发出一连串呼噜呼噜的声音,她激动地再一次面对象群,面对着它们的沉默与孤独,突然迫切地想要用来自自己体内的这一连串呼噜呼噜的声音,向它们呼喊。她想告诉它们,我不要做灰烬。灰烬永远只能是火的遗孀,而我不是。

她给司马和文珊同时发出了那张自己与象群的合影。动物园真的要关门了,她必须要赶快出园。她知道,“象族”里此刻已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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