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薛 浅 图/sinda莲一
晚风徐徐,琟湖上的数十盏荷灯时明时暗,佟朝叙慵懒地倚在施青馆的竹窗上,看着渐渐漂远的荷灯,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轻声哼起了小曲。
楼下不知为何传来吵嚷声,坐在梳妆台前的穆玉歌,随手拿起一支玉钗将青丝绾起,还未等起身,门就被踹开了。一身黑色劲装的姑娘缓步走进来,手中还握着长鞭,鸨母紧跟在她的身后,不停地讨饶。
“可是佟夫人寻来了?”穆玉歌戏谑道,可那姑娘只是盯着佟朝叙,神色寡淡。佟府的几个小厮忙上前去搀佟朝叙,他狠狠地将他们甩开,醉醺醺地凑到她身前,揶揄道:“呦,这是谁家的姑娘,给小爷笑一个。”
佟朝叙笑着伸出右臂去搂她,可惜还未碰到肩,就被她一脚踹倒在地上,痛苦地蜷起了身子。站在门外看戏的客人齐齐吸了一口凉气。她也不理会众人,单手抓起他束在腰间的金带,将人扛在肩上,大步出了施青馆。过了半晌,馆内才传出哄笑声。
一路颠簸,她将佟朝叙放下的时候,他扶着佟府门前的石狮子,吐得双腿直发软,被两个小厮抬着才进了府。
回到房间,她先为胸前的伤口换好药,才躺在房梁上沉思起来。她叫墨十一,是墨家培养的死士,现听命于兵部尚书佟眠。佟朝叙乃佟眠之子,自幼丧母,顽劣不堪,是九安城中数一数二的纨绔。他平日里不学无术,四处弄柳拈花,佟眠念及他的母亲,也就任由他胡闹了。谁知半个月前,他竟执意要娶花魁穆玉歌,佟眠自是不肯应允,他索性住在了施青馆。无奈之下,佟眠才向墨氏借人,将佟朝叙捉回来。想到佟朝叙的诸多劣行,她只觉得头疼。
晨光熹微,墨十一站在小院的翠竹前,不知在想什么。佟朝叙拄着木杖,一瘸一拐地走到石椅旁,坐下来细细打量她,不由腹诽道:“模样倒是不错,可惜是个哑巴。”墨十一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转身想要回房,佟朝叙站起身笑道:“小爷是来等你赔罪的。”
墨十一轻轻挑眉,似未懂他的心思,他已慢步走到她身前,语气甚是轻浮,“我这左腿的内侧都已经瘀血了,姑娘若是不信,可以亲自验看一番。”他抬手想去勾墨十一的下巴,她默默后退几步,解下腰间的长鞭,直接抽在了他的脸上。
他愣了片刻,才动作僵硬地抚上脸颊,见到手上的血,近乎崩溃地大叫:“你这个小哑巴,玩真的啊?”墨十一懒得理他,从怀里掏出金疮药放在石桌上,神色如常地回了屋,不过是皮肉伤,几日也就痊愈了。
“呸,小爷才不稀罕你的药呢!若是日后讨不到娘子,看小爷不扒了你的皮!”佟朝叙还想再说什么,见到墨十一站在窗前擦拭长鞭,忙扔掉装样子的木杖,低着头拿起桌上的金疮药,飞快地跑回自己的房间。
自从墨十一进了佟府,就成了佟朝叙的侍从。起初他还找佟眠闹过几次,结果佟眠头都没抬,他就被墨十一扛了回来。等到脸上的伤好了,又被送回书院。每日天微微亮,佟朝叙就背着书箧,气鼓鼓地走在前面,墨十一握着长鞭,浅笑着跟在他身后。等他进了书院,她就躺在墙外的梧桐树上等他放学。
最初佟朝叙当然不肯就范,每日都要踩着好友顾闵怀的肩膀逃学几次,树上的墨十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吃力地爬到墙头,半摔半跳到地上后,她才用鞭子捆好他,又送回书院。如此几遭,他也就不逃了。
“佟朝叙,听说你家夫人大闹施青馆,还打伤了不少人?”青衫男子的脸上全是促狭的笑。佟朝叙吐出嘴里叼着的毫笔,怒道:“胡说,小爷几时娶了夫人?”
“你还不知道呢?城东的说书先生都讲过十几遍了,难不成是那姑娘强抢‘民女’?”青衫男子说完,满屋的人都笑了起来,佟朝叙涨红了脸,捡起书案上的书,狠狠砸了过去。青衫男子灵活地躲开,笑得更欢了,直到先生来了,笑声才止住。
一日午后,墨十一正躺在梧桐树上闭目养神,顾闵怀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墨姑娘,佟朝叙掉到湖里了。”她急忙跟着他跑进书院,毫不犹豫地跳进湖里。已至深秋,湖水冰冷刺骨,她潜到水里不过一会儿,唇已冻得发青。
湖边突然传来笑声,她从水中抬起头,见到佟朝叙从假山后走出来。她怔了半刻,径直上岸离开了。他将外衫脱下来,本想为她披上,见到她平静的眼神后,停在了那里。
“朝叙,这回你的仇可算报了。”佟朝叙狠狠瞪了一眼青衫男子,快步追了上去。
秋风萧瑟,墨十一穿着湿透的衣衫走在街上,佟朝叙默默跟在她的身后,只觉得这风比隆冬腊月的都冷。
墨十一身上的旧伤还未痊愈,又受了寒,昏迷了两天两夜。佟朝叙请了九安城最好的大夫,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床边,直到她醒来,才肯回去休息。
次日一早他又跑到她的房间,抢过婢女端着的药碗,将药吹凉了递过来,等她喝光后,笑着往她手里塞了一颗蜜饯,轻声道:“这样就不苦了。”她看着蜜饯,只觉得心头泛起了一丝甜意。
晨光透过窗,洒在佟朝叙的身上。他拉起她的手,在她的掌心一笔一画地写道:“墨十一,对不起。”她轻轻摇了摇头,没舍得把手抽回来。她是墨家的死士,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因伤未愈,才被派到了佟家。这世间待她不好的人太多了,他是唯一对她好的人。
待她的伤好些,佟朝叙才又去了书院。他在夜里约了顾闵怀去施青馆喝酒,直到喝醉了,苦笑着去竹窗前看荷灯。顾闵怀也不劝他,等到他又坐回来,才问道:“朝叙,你喜欢上墨十一了?”
“不过十几岁的姑娘,受了那般戏弄,却连滴泪都没掉,你说她过得该有多苦。”佟朝叙的声音轻似呢喃,“我怎么有点心疼了呢?”那日的戏弄本是他们故意的,想逼走墨十一,不料反而让他心软了。
两人走在灯火晦暗的长街上,佟朝叙瞧见小摊上的面人,笑着凑过去,站在那儿挑了许久,最后全都买了下来。顾闵怀将他送到佟府门口,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用外衫包好的面人,踉跄着走进去,无奈地叹了口气。
佟朝叙一身酒气地进了墨十一的屋子,将怀里的面人放到她的床边,“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想着都给你买回来吧。”她将每个面人都拿起来瞧了好久,内心一片柔软。
此后佟朝叙常带她出去玩,对她的一身黑衣颇有微词,拽着她去布庄挑了一套柳黄色的冬衣,示意她去换。见她有些局促地走出来,佟朝叙单手托着下巴,装模作样地打量了半晌,贱笑道:“呦,这是谁家的姑娘,可真好看。”见到墨十一握着鞭子的手紧了紧,大喊“女侠饶命”,跑了出去。
冬至那日,佟朝叙拉着她去浮屠禅寺赏梅。她站在红梅树下,看着枝头的细雪,笑容清浅。他躺在雪地里,得意地说:“若说吃喝玩乐,这九安城里就没人比得过我佟朝叙。”
渐渐下起了雪,他将身上的狐氅给她披好,“山路太陡,我背你。”她后退几步,摇了摇头,他笑着将她抱了起来,“我对你好吧,和某些没良心的、就喜欢扛人的才不一样。”还没走几步,突然冲出三个白衣杀手将两人围在了中间,佟朝叙放下墨十一,警惕地盯着他们。她在他的掌心轻轻写了一个“跑”字,紧紧握住长鞭。
“墨十一,你要是能活下来,小爷就娶你。”佟朝叙虽然在笑,眼里却泛着泪。趁着墨十一拖住他们,拼命往寺院跑,几次摔倒在雪地里,又艰难地爬起来,掌心早已血迹斑斑。他在这儿反而会拖累墨十一,她是死士,若他死了,墨氏亦不会饶了她,他连拼死护她都不能。
等到他搬回救兵时,墨十一柳黄色的衣衫已经被血染红了。她对着远处的他浅浅一笑,倒在了雪地里。她本就是地狱里的人,死不足惜,可他能活下来,真好。佟朝叙也笑了,抱起她深一脚浅一脚地下山,几次差点摔下去。
那日归来后,她就一直昏迷,佟朝叙摩挲着她指尖的厚茧,湿了眼眶。佟眠遍寻名医,重金求药,一连多日,她终于醒过来,只是身子大不如从前了,极度畏寒,屋里燃着十几个火炉,她却还是不停地发抖,将唇咬得青紫。佟朝叙将裹在锦被里的她搂在怀里,柔声道:“墨十一,若是难受,就哭出来吧。”
两滴滚烫的清泪砸在他的手背上。
新柳抽芽时,佟朝叙站在佟眠的书房里,“爹,我想娶墨十一。”佟眠看着神色憔悴的佟朝叙,眉头紧锁。墨氏之人从不外嫁,他多年前曾救过墨家家主一命,墨家才愿将墨十一借他三年,想娶她谈何容易。
“爹,孩儿愿意效忠太子殿下。”若是太子向墨氏讨个丫头,想必尚有余地。他从来都不是平庸之辈,只是无意参与皇权之争,这些年装疯卖傻,将自己伪装得如此不堪,不过是想多年之后可以归隐罢了。
佟眠看着佟朝叙远去的背影,一声叹息,轻不可闻。他一直辅佐太子,在朝堂上与三皇子多方为难,更是弹劾了他的心腹,惹来那场杀身之祸。皇权之争沾满了血腥,他向墨氏借人,也是为了保护佟朝叙。佟朝叙这些年的心思,佟眠怎么会不懂呢,只是不想逼他而已,却不想他竟会为了墨十一妥协。
“墨十一,小爷脸上的伤又复发了,你把自己赔给我做娘子如何?”佟朝叙指着白皙的面颊,语气颇有几分无赖。见到她迟疑的目光,一脸不屑道:“我爹可是兵部尚书,墨氏哪敢不卖他面子?”
她听后终于笑了出来,却很快颓丧地低下头,在他的掌心写了一个“穆”字。
“玉歌与我只是朋友,都是故意气我爹的,谁让他总骂我。”他突然欺身上前,“娘子若是不信,可以再去闹一次施青馆。”见到墨十一握紧的拳,又飞快退到了床边。
佟朝叙成婚那日,被灌了许多酒,等回到喜房时,脚步都虚浮了。他微微颤抖着挑开墨十一的盖头,贱笑道:“哟,这是谁家的娘子,可真好看。”见到她簌簌而下的泪,轻轻吻上了她的面颊。
红烛垂泪,一室旖旎。喜宴散罢,顾闵怀走在喧嚷的长街上,只觉心中酸涩万分。他永远都记得,十岁那年,佟朝叙坐在梧桐树下,讲着书中的大漠黄沙,眸间仿佛盛了星光。
“朝叙,你不是想去看遍大好河山吗?”
“可是我喜欢墨十一啊。”喜欢到,愿意为了她放弃大好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