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老去的故乡

每年秋天，我们一家人都会回到老家。对我而言，老家就意味着村后一座月牙山，村前一条庄浪河，还有横亘在山、河之间的那一片沃野。坐在山上，迎著风可以远眺蜿蜒的河流与火。下到河里，可以捞起两条指头粗的泥鳅，还能听到池塘芦苇丛里一片聒噪的蛙声。

记忆最深的还是秋天的故乡。田野里处处弥漫着丰裕的气息。麦收后的田地被整饬一新，泥土享受着阳光的抚摸，慵懒而疏松，散发出秋天独有的温糯的气味。黄灿灿的玉米棒子从地里斜伸出来，修长圆润的豆角一条条垂挂在藤蔓上，一畦菜园里，香菜、白菜、萝卜、辣椒、茄子各据一角。地埂上的草丛里、花丛中，形形色色的虫子也闹哄哄地奔忙着。

每家的田垄都整齐干净，不见杂草，锃亮的锄头、铁锹和土地有着最频繁的接触，人们把土地侍弄得妥帖、肥沃。最重要的是，田野里有孩子们追逐嬉戏的欢笑声，那红扑扑的小脸蛋，一会躲藏在核桃树叶后面，一会儿又掩映在老榆树的大树杈间。田间地头的花蝶、蝗虫还有蜻蜓，都领教过孩子们的凶猛，它们曾经被追捕得筋疲力尽。黄昏时，炊烟四起，妈妈们的呼叫声此起彼伏。

那时的老家敦厚、朴拙，是活的。而现在，它在慢慢地衰老。一块块田地荒芜了，野草疯狂地占领了那曾经风吹麦浪的地方。还有整块整块的田地被浸泡在水里，满眼的腐烂。这片曾经养活一家老小的良田，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抛弃了，它甚至无法抱怨，无法恳求。剩下的那些田地似乎也得不到从前那样的精心与爱心了。收割后的庄稼地狼狈得就像刚被洗劫了一样，人们似乎没有更多的心情投向这里。人们纷纷外出、外迁，只留下满脸风霜的老人和四处乱跑的土狗。

而唯一能够让这个垂垂老矣的村庄暂时恢复生气的，不是春节，也不是秋收，竟然是一场接着一场的葬礼。这几年，村子里的老人接连去世，仅这半年就有五人去世，那些飘流在外的人们不得不回来奔丧，村子也就恢复了一些生机。但死别带来的团聚毕竟是暂时的，很快村子又会恢复死寂。老人们在离去，村庄也在老去。年轻人的生活已经吸附在城市里了，这儿的土地已经没有多少他们的记忆了。也许人和土地冥冥中有着我们看不见的因缘。

虽然全国有六十多万个村子，每年也会有一些村子在缓慢地消亡，但于我而言，从来没有想过，一个村庄的老去，竟然这么触目惊心。我人生最明快轻松的记忆跟这个村庄水乳交融，而今却越来越被撕扯得干净利索。多少人魂牵梦萦的故乡，就这么面目全非，无处安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