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霞
2017年3月29日清晨,在四川省人民医院的重症监护室病房门外,段绍平坐在丈夫身边,望着窗外发呆。她总算明白影视作品中的一夜白头并非夸张,短短十几天,满头青丝已经泛起缕缕白发,绝望的泪水爬满脸庞。就在几分钟前,医生说他们的儿子张森沿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接下来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
段绍平站起身,只觉得身体发沉,她伸进包里想摸出一张纸巾来擦拭泪水,手指碰到一个塑料小瓶,是儿子的眼药水。她的手像被电击那般猛地弹了回来。她跌坐回长椅上,看着眼前匆匆过往的人,作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今年39岁的段绍平与丈夫张钊,来自四川省南充市营山县的一户农家。2001年9月28日,儿子张森沿出生。孩子的到来,为这对农家小夫妻增添了不少欢乐。
2005年,张森沿4岁,夫妻俩迫于生计到深圳打工,儿子与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与儿子分别,段绍平很不忍心,她同儿子约定,每周写一封信回家。她将城市的高楼,井然有序的工厂生活,对家、对儿子的思念,统统写进信里。
周末,张森沿总会从镇上邮局收到妈妈的来信,请爷爷读给他听。有时爷爷没空,小森沿就独自连蒙带猜地读信。他给妈妈的回信,往往是一幅画,村里的小树苗,家里的小猫咪,小伙伴们做游戏,全部画在画中寄给妈妈。村里小伙伴的爸爸妈妈大多在外打工,在张森沿心目中,妈妈从未离开过。
鸿雁传书,将母子紧密连在一起。尽管每年只能回家一次,段绍平同儿子的感情依然有增无减。有一年春节前夕,她同丈夫大包小包行走在回家的路上,远远看见儿子坐在村口的桑葚树上,朝山坳眺望。看到爸爸妈妈后,儿子纵身跳下树,飞奔过来紧紧搂住他们,一双黑水晶似的眼睛熠熠闪光。那时段绍平不知道,儿子的眼睛即将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浩劫。
2011年,张森沿的眼睛意外受伤。段绍平连忙赶回家中,送儿子到医院治疗。病情严重,在医生的建议下,她带着孩子转到几百里之外的省医院。由于救治及时,儿子那肿成包子一样的左眼逐渐恢复了正常。出院时,医生再三叮嘱,不能刺激左眼,如果复发了神仙也无力回天。
在家照顾至儿子康复后,段绍平再次南下到深圳的五金厂做工。不想两个月后儿子的眼疾就复发了,原本又黑又亮的眼珠子,逐渐蒙了一层浅灰色的阴翳。这次,省医院的医生也感到束手无策。医生告诉段绍平,换角膜是唯一的治疗方案。段绍平焦急地问:“用我的角膜可以吗?”医生说:“捐赠了眼角膜意味着失明,你还那么年轻……别着急,孩子的病并不致命,只需要耐心等待,等合适的机会。”随后,四川省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为张森沿做了受捐登记。
祸不单行,张森沿刚上初一,不慎从双杠上跌落,导致手腕骨折。段绍平心疼极了,立刻辞工回家,儿子两度受伤她都不在身边,她跟自己说将来一定好好陪伴孩子,毕竟儿子的成长不可复制。
手腕骨折很快就康复了,但等待移植角膜的时光太过漫长。几年过去了,迟迟没有消息。没有经历过器官移植等待的人,永远无法体味那种绝望与焦灼。有一天下午,段绍平再次打电话到医院询问,生怕医生把孩子登记的资料弄丢了,还担心医生把电话号码写错了。挂断电话,段绍平沮丧地坐在床边。张森沿放学回家,看了一眼通话记录,什么都明白了,他安慰妈妈说:“没关系,眼睛生病是最幸運的了。妈妈你想想,眼睛有两只,就算成了独眼侠,照样可以闯天下。”说完,他叉开双腿,击掌后迅速分开,做了个黄飞鸿式的招牌动作。看着儿子滑稽的样子,段绍平笑了。
相较段绍平的焦灼不安,张森沿则是个十足的乐天派。妈妈回来了,每天伴随着妈妈的声音起床,依偎在妈妈身边入眠,这让他无比兴奋。他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在妈妈身边飞来飞去,他还会把学校发生的事情分享给妈妈。张森沿并没有因为左眼失明而影响到生活,他一如既往地乖巧活泼,富有爱心。
上初二的一天放学后,张森沿告诉妈妈,学校发生一件天大的事情,初中三年级有个女同学患白血病,正在医院接受治疗。早会上校长发言,发动班级募捐。他说:“妈妈,听说白血病治疗不及时的话会死,除非换骨髓,但换骨髓要花很多钱。我想未来两年不再乱花钱,不买课外书,不买衣服,省下钱来给同学治病。”段绍平爱怜地拍拍儿子手背,非常欣慰。虽说儿子在等待角膜移植,需要他人帮助,但他并没有把自己立于受助者范畴,而是用一颗纯善的心,力所能及帮助别人。尽管经济窘困,段绍平依然拿出两百元交到儿子手中。
第二天放学后,张森沿一把抱住段绍平,骄傲地说:“妈,我的捐款额上了全班前五名呢。”段绍平告诉儿子:“咱不能去做这样的比较,每个同学家庭情况不一样,单纯比数额没有意义。你要知道,不论捐多少都是同学们的一份心意……”“知道啦,妈——”张森沿撒着娇打断了妈妈的话,伸出舌头朝妈妈扮个鬼脸。
有个快乐的儿子相伴,段绍平不再焦虑角膜移植的事情。她想,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随缘就好。果然在2016年3月,上天眷顾了这对母子。这一年,15岁的张森沿正在忙着中考,省城的医院传来消息说,找到了合适的角膜。接到消息,母子俩连夜赶到成都,次日凌晨就接受了角膜移植手术。
手术很成功,当拆开纱布时,张森沿兴奋极了,一把抱住妈妈大声喊道:“妈,我能看见啦!”第一次复查时,医生告诉段绍平,张森沿的左眼视力比右眼还好。那一刻,段绍平百感交集,听说捐赠者是个11岁的孩子,遭遇了车祸。同样是母亲,她能想象,逝者母亲是怎样一种肝肠寸断!她多想通过红十字会找到捐赠家庭,向他们道一声谢,感谢他们能把孩子的视力保护得那么好,感谢他们的无私奉献。她还想告诉逝者的母亲:“你孩子的角膜在我儿子身体中活得很好。请放心,我们会好好保护他。”无奈器官捐赠实行双盲政策,双方都无法知道对方的身份信息,段绍平只好将这段未说出口的感谢埋藏在心中。
左眼失明多年,接受捐赠后,总算能用双眼感知多彩的世界,来之不易的光明让张森沿倍感珍惜。医院开的抗排斥眼药水,他随时放书包里,按时点滴。遇到强光或是沙尘,他条件反射地护住左眼。段绍平告诉儿子:“这只眼睛不仅仅属于你一个人,还属于一个11岁的弟弟。”张森沿在日记中写道:“素昧平生的弟弟啊,因为一张薄薄的角膜,从此与我有了生死相依的缘分,生命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奇妙。”
抗排斥眼药水要用一年,每月需定期复查。2017年3月14日下午,段绍平来到儿子房间,告诉他周末到成都做最后的检查。16岁的张森沿坐在窗边,眼睛直愣愣盯住窗外。段绍平追随儿子的视线,看到外面的三角梅开成了花的海洋。她默默退出房间,让孩子贪婪地独享美妙的春天。
吃晚饭时,段绍平发现孩子似乎在发烧,带儿子到诊所开了些感冒药。接下来两三天,张森沿反复高烧,伴有呕吐,四肢乏力。3月16日晚,段绍平带儿子到中心医院挂了急诊,被初步诊断为重症肌无力,住进了重症监护室。两天后,张森沿被转到四川省人民医院,会诊得出孩子是不明原因造成的颅内感染。
段绍平不知道“颅内感染”是什么病,她只知道,儿子一向活泼开朗,除了两次外伤,身体健康着呢。她焦急地追问:“医生,孩子究竟患有什么病?为什么好好的人,突然就病成这样了呢?”一边是各种检查,另一边医生在全力抢救,可张森沿的病情却一天比一天严重,医生也束手无策。
转到省医院的第二天,张森沿就已经进入浅昏迷状态,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丈夫从深圳赶到医院,段绍平跪在丈夫跟前痛哭流涕:“对不起,我没能照顾好儿子。”丈夫张钊扶起段绍平,安慰道:“不是你的错,别乱想。”儿子一直住在ICU病房,夫妻俩只能轮流探视。
各种检查结果出来,均未发现张森沿的具体病因,眼看病情一天天严重,医生委婉地建议说,可以减轻药量。段绍平明白医生的意思,是在劝他们放弃治疗。好好的孩子,怎么能放弃呢?段绍平激动地掏出银行卡,对医生说:“不,不能放弃,我们有钱。”卡里有五万元,是丈夫从工友那里借来的。医生无奈摇摇头,继续抢救。
2017年3月29日这天清晨,段绍平到ICU探视儿子。刚走到病床前,儿子就微微睁开若有所求的双眼,却无法开口说话。段绍平看见儿子费劲儿地抬起手臂,指了指自己的左眼。她明白了,儿子要他的眼药水,这是他一次都舍不得落下的“功课”,即使神志不清依然记得,只为好好保护来之不易的光明。段绍平咬紧嘴唇,从衣兜里掏出眼药水滴进儿子左眼,好似一滴黄连汁滴在她心里。
儿子浑身插满各色塑料管子,气若游丝。段绍平明白,孩子真的快不行了。但她还抱有一丝希望,哪怕成为植物人也行,起码自己每天睁眼能看见儿子,能抚摸到儿子。
从重症监护室出来不久,护士急忙通知段绍平,说张森沿心脏已经停止跳动。接到消息后,段绍平感到一阵眩晕,儿子真的就这样走了吗?经过医生奋力抢救,所幸那颗停止跳动的心脏再次复苏。医生告诉段绍平,孩子暂时救了回来,但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要做好思想准备。
段绍平同丈夫守在ICU病房门外,她呆坐着长椅上,手中捏着儿子的眼药水,喃喃地对丈夫说:“别再折腾娃了,医生已经尽力了,我们还有一种办法可以留住儿子。”丈夫张钊似乎心有感应,明白妻子想表达的意思,他一下子跳起来:“不行,就算我同意,家里老人也不会同意,张家就这么一个儿子……”话没说完已经泣不成声。段绍平把眼药水放在手心,对丈夫说:“我相信,娃也会赞同他妈妈的决定。他一直很爱护左眼,因为他知道这只眼睛不属于他一个人,如果当初没有素不相识的弟弟帮助……”朴实的农村汉子无可辩驳,默许了妻子的决定。
当医生听到段绍平的请求时,很是诧异。医院经历过太多劝捐受阻事件,无法相信孩子家属在如此悲痛的时刻,还能淡定谈器官捐献。在场医护人员的眼中陡然升起了敬佩之光,立刻安排联系四川省红十字会和移植专家到现场评估。
通知签协议时,丈夫张钊反悔了,他说:“娃命苦,还不到16岁,就算走也给娃留个全尸。”他无法容忍受尽病痛折磨的儿子,死后还要被人开肠破肚拿走器官。面对丈夫的失控,段绍平反倒显得很镇静。她告诉丈夫,这是留下儿子唯一的机会,如果不捐赠器官,孩子很快就会化作灰烬。
时间不等人,段绍平希望这件事越快办越好。倘若器官衰竭,让儿子身体的一部分不能健康存活,这更让她无法接受。经段绍平勸说,丈夫终于签下器官捐赠协议。
2017年4月2日上午,张森沿的生命体征完全消失,被宣布死亡。随后,器官获取手术在紧锣密鼓进行中。10多个小时后,从他身上获取的两个肾脏和一个肝脏,换来了至少3个人的重生,换取了至少3个家庭的幸福。听到医生宣布手术很成功时,段绍平夫妇留下欣慰和心酸的泪水。
从成都回来,家里老人为张森沿设了简易灵堂,婆婆一言不发坐在灵堂边抹眼泪,段绍平眼圈一红,伸出手臂想在婆婆怀中寻得一丝慰藉。婆婆猛然推开她,冷冷说道:“你们没钱给森娃办后事,还有我们呢。说吧,卖了多少钱?”段绍平好半天才明白了婆婆的误会。张钊跪在母亲跟前解释很久,老人才逐渐释然:“只要不像外面传的那样就行。”说完抑制不住悲痛放声大哭。
尽管公公婆婆在情感上过不去,到底还是能理解段绍平的决定。然而,张森沿捐赠肝肾的消息不翼而飞,村里传得沸沸扬扬,说这对父母好狠心,儿子都死了,还割下器官去换钱。面对流言蜚语,段绍平不想解释,因为传播流言的人不了解器官捐赠,没有经历过等待移植的绝望与焦灼,也没有经历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她最懂儿子,儿子很善良,一定会支持妈妈的决定。清理儿子遗物时,段绍平发现儿子用的手机还安静躺在书桌抽屉里,手机里有一首儿子生前录制的歌曲——《蒲公英的约定》。段绍平如获至宝,将录音发布到听歌平台,反复收听。似乎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儿子最后的录音竟然是这首歌。她想起屋后那满山坡的蒲公英,随风播撒新的生命。儿子不就是一颗蒲公英吗?他那么年轻,他的生命画卷才刚刚展开,就永久合上了。就是这样一个小人儿,却在生命完结的时候,为他人延续生命,让爱得以生生不息。
那段时间,段绍平沉浸在无尽的思念与痛苦之中。有一天,她无意中在网上看到一个视频。视频中,一名老人突发心脏病离世,他的心脏捐给一名年轻女士。老人的小狗等候在医院门边,最终没能等来主人。受捐的女士出院后,小狗似乎心中有所感应,飞奔过去依偎在受捐者怀中。看完视频,段绍平心中稍有释怀,“儿子正在以另一种方式活在这个世上”。尽管器官捐赠签订过双盲协议,段绍平始终相信,儿子会用特殊的方式告诉妈妈,他活得很好。
2017年6月,段绍平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称是四川省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邀请她前往北京,参加一个器官受捐康复者的运动会。段绍平来到北京的运动会现场。看到那一张张生机勃勃的面容,她深感震惊,很难相信他们都是曾经命悬一线的重症病人。有名接受过肾脏移植的运动员,在参加短跑比赛。当他从身边一闪而过时,段绍平仿佛看到跑步者的后腰上,存有儿子那充满爱与青春活力的肾脏。
参加完运动会,段绍平逐渐从悲痛中走了出来。她知道,儿子的身体器官与家人同在这个世界上,散发着青春与活力。随着日后多次参加省红十字会的活动,她开始了解器官捐赠现状。原来,中国受传统观念“死者为大入土为安”的束缚,主动捐赠的情况少之又少。此时,全国有上百万患者在苦苦等待,接受捐赠。
由受捐者到捐赠者,段绍平体味过等待的漫长,经历过丧子之痛,感受过儿子换一种方式重生,特殊身份驱使着她希望为红十字事业贡献一份力量。随后,段绍平主动与红十字会联系,参加各种宣传活动。只要有邀请,段绍平从不推辞,因为她深信,具有双重身份的儿子,在器官捐献事业中在召唤着亲爱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