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冲/广西大学文学院
杜甫,字子美,京兆杜陵原人,晋杜预之苗裔,唐杜审言之孙。诗人曾自谓:“诗是吾家事”,家学厚重,这对日后杜甫人生思想的形成及其创作具有重要影响。杜甫一生历经玄宗,肃宗,代宗三朝统治,在他五十九年的人生历程中,长安生活占据不小一部分。杜甫在早年间放荡齐赵,过的是裘马轻狂的快意生活,他曾于晚年回忆:“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壮游》)逐渐地,“中年的思虑送走了少年情怀”,杜甫于天宝五载从山东来到长安,开始了十年困守长安的生活,这一年诗人是三十五岁。十年长安求仕求食的生活,对诗人的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
从公元618年唐高祖李渊建唐,有唐一代21位帝王,按其治下的社会发展程度,大致可以分为初唐,盛唐,中唐和晚唐四段时期。杜甫恰恰生活在由盛唐到中唐转折的十字路口,这正是唐代国力由盛转衰的关键期。开元治下的太平景象诗人是经历过的,也曾久久难以忘怀。杜甫晚年曾作《忆昔》两首,其二曰: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豹,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这首诗作于公元764年,乃诗人时任工部郎,抚今追昔所作。以上截取了该诗部分,诗人遥想当年开元全盛日,小城市就有千家万室,农业丰收,粮食充足,百姓生活富裕。社会秩序安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天下也没有寇贼横行,游人随时随地都可以出门远行。手工业和商业十分发达,来往的车辆络绎不绝,男耕女织,各得其所。实则,表面的太平景象掩盖的是盛极难继的尴尬。玄宗统治后期,朝政日趋黑暗,自张九龄罢相之后,向以“口蜜腹剑”著称的奸臣李林甫粉墨登场,这一时期,土地兼并极其严重,据《旧唐书》载:权相李林甫“京城邸第,田园水硙,利尽上腴”。这还只是统治阶级溃疡处的一个小伤疤而已,但管中窥豹,统治颓势已可见一斑。
天宝三年,玄宗陷入了“父子聚麀”的丑闻中难以自拔。凭借贵妃势力崛起的杨氏宗亲纷纷封侯拜相,白居易诗言“姊妹兄弟皆列土”正是对这一现象的辛辣讽刺。杨氏的从兄杨国忠凭借裙带关系登上政治舞台,生性贪婪,蚕食鲸吞,这个时候统治阶级与人民的矛盾已经接近白热化,一触即发。天宝十四载,安禄山反叛,渔阳鼙鼓动地而来,久未经战的大唐军队应战不及,溃不成军,一切都在意料之外,但却是情理之中。两京的相继沦陷,使得迷梦初醒的玄宗措手不及,带领六军仓皇奔蜀。在行至马嵬驿之时,迫于形势军杀杨相,贵妃投环。这场旷日持久,惊天动地的大动乱,撼动了唐帝国的统治根基。天下百废待兴,大唐盛世的局面从此一去不返。诗人的十年长安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中徐徐展开来的。
杜甫于天宝五载初到长安,这一年诗人35岁。这时杜甫怀揣为国效力的赤子之心,渴望施展自己的经天纬地之才,忠君报国之志,这与诗人“奉儒守官,未坠素业”的家学渊源分不开。杜氏家族 “从现存资料看,南北朝以前做的官较大,有做左丞、侍郎的,一般也多是太守、刺史;入隋以后,做的官较小,多县令、县尉、员外郎之类(如杜甫的父亲杜闲即曾为兖州司马、奉天令)。”杜甫的祖父杜审言则是文章四友之一,如此般同的家学传统,诗人自小耳濡目染,无疑对其日后性格和思想的形成产生过重要影响。儒家讲究“学而优则仕”,杜甫也不能免俗。玄宗诏令天下有才艺者皆赴京应选,杜甫闻讯而来为的就是谋求功名,为国效劳。但实际上,美其名曰的应召赴选内里却是一场由李林甫操纵的大骗局。为了避免新秀登场与自己分庭抗礼,影响自己只手遮天的局面,李林甫暗使手段,使应考者无一中第,谎称“野无遗贤”。至此,杜甫希冀通过科举之路进入仕途的梦想就被断送了。
在此之前,诗人初到长安,一大群文人群体聚居在长安,诗酒唱和自然是免不了的。杜甫以充满浪漫色彩的笔法,写下了著名的《饮中八仙歌》。但之后事情的发展并没有朝着诗人预想中的方向发展,科考失意是杜甫人生的一个转折点。诗人不得不另觅出路。向当朝权贵投诗赠达,寄希望于得到他们的引荐和提拔,耻之却又无法不为之。比如曾三次投赠当朝权贵韦济,《奉寄河南韦尹丈人》、《赠韦左丞丈济》、《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均是这时期的作品。杜甫投诗赠达的人也良莠不齐,如曾投诗后来投降叛军的张垍,又如他曾向鲜于仲通投诗,表达希望托其向当朝宰相杨国忠求助的心理,所托非人又颇有阿谀之词,实在是病急乱投医,这都是为人所诟病的。投诗赠达的路子走的也不顺畅,诗人想直接向皇帝献赋,希望皇帝青眼有加。曾有《雕赋》、《朝献太清宫赋》和《封西岳赋》等多篇赋文献于朝廷,但结果也都不尽如人意,生存状况却每况愈下。诗人再也无暇顾及自己致君尧舜的远大理想,“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是诗人无奈的牢骚,“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是生活的真实写照。还不止于此,诗人生活“常困于衣食”,(《进<封西岳赋>表》)曾“卖药都市,寄食友朋”,(《进三大礼赋表》)冬日里“杜陵野老骨欲折,敝衣何啻联百结”。(《投简咸华两县诸子》)现实世界的困苦开始使诗人愈发清醒的审视自己所生活的这个时代,同时关注劳动人民的疾苦,《兵车行》和《丽人行》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品。《兵车行》里,诗人对统治者穷兵黩武的军事政策严厉批评,无情鞭挞,并对战死的将士们及其家人表达了深深的同情。《丽人行》更是以美写丑,极尽讽刺之能事痛斥杨氏宗族的穷奢极欲,权势熏天。“无一刺讥语,描摹处语语刺讥;无一慨叹声,点逗处声声慨叹”。天宝十三载,诗人的生存状况更为艰难,试看作于此时的《醉时歌》:
杜陵野老人更嗤,披褐短窄鬓如丝。日籴太仓五升米,时赴郑老同襟期。……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衔杯。
如果说先前还只是生活困窘的话,那么时至此刻,他说出有“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的言语,可见生活真的到了濒临饿死的地步。祖留的一些家产,朋友的接济,自己卖一点药材,加之政府的救助,诗人凭此熬过了那段艰辛的日子。天宝十四载,一篇堪称集杜甫一生心事的血泪长篇《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奋笔写就。此时杜甫已经在长安捱过了十个年头,十年困守,功业无成,仕途蹭蹬,贫病交加。此时家中幼子饿死的打击更让诗人沉重的心绪百上加斤,不堪重负。一边是统治阶级骄奢淫逸,纵情享乐;一边是穷苦百姓哀鸿遍地,饿殍铺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对这个无情社会的沉沉哭诉。这十年来的耳闻,目睹,亲身经历,都被诗人一一如实记录在诗作里了。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题遗山诗》)这本是清代诗人赵翼对金代诗人元好问的评价,但用来形容杜甫,亦是十分贴切的。十载困守长安,诗人亲身经历了开元盛世的盛极难继,亲眼目睹了李唐王朝的华不再繁,这些都在诗人敏感的内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并对诗人的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杜甫少年老成,七岁之时就能作诗吟咏神鸟凤凰,志存高远;九岁时对书法就已经颇有心得。随后的四年吴越漫游生活更是让诗人终生难忘,津津乐道,诗歌中充满的是悠哉游哉的乐观情绪。齐赵之地的漫游生活更加充满浪漫气息,诗人豪情壮语,“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这时候的诗人是无忧无虑的,诗歌大都是借物咏志的题材,吟咏意气风发的内容。生活的艰辛,人情世故的为难诗人并没有想象过。
可是来到长安后就不一样了,科考失败后,诗人选择进入仕途的一条道路就是投诗赠达,因此以干谒为题材的诗歌创作就成了这一时期的主要类型。杜甫的投诗赠达之举从初到长安一直至离开时都没有停止,比如作于天宝六年的《赠特进汝阳王》;七年作《奉寄河南韦尹丈人》、《赠韦左丞丈济》、《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三首献于韦济;九年作《赠翰林张四学士垍》寄张说之子,驸马张垍;十年作《敬赠郑谏议十韵》;十一年作《奉赠鲜于京兆十二尹》;十三年作《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十四年作《上韦左相二十韵》投赠韦见素等。诗人投诗赠达的目的很简单也很明确,就是希望能够得到权贵们的提携与引荐,耻之却又不得不为之。还有一类宴游诗,与干谒诗目的相近。诗人想顺利进入仕途,除了寄希望于得到当朝权贵们的引荐之外,还为自己私下里积攒一些必要的人际关系,如《乐游园歌》、《杜位宅守岁》、《渼陂行》及《渼陂西南台》等诗作,其功利的目的决定了这些诗作的艺术价值都不甚高。
如果说这些干谒诗和宴游诗都还带有极强的功利性,是不得已而为之,那么杜甫一些馈赠给朋友的诗就极具真情实感了,目的单纯感情真挚,表达了诗人与朋友之间的真挚友谊,以及诗人对朋友的诚挚祝福。如“常恨结欢浅,各在天一涯”(《送高三十五书记十五韵》)表达了老友分离的依依别离之情。
同时,十年长安时期杜甫还有大量的感怀诗存世,《冬日有怀李白》、《春日忆李白》、《醉时歌》、《贫交行》、《今夕行》、《秋雨叹三首》等也都是脍炙人口的名篇,表达对朋友的思念,对自己身世的感慨以及对天下百姓的关怀等。
再一个就是以《兵车行》、《丽人行》和《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为代表的讽喻诗,心忧黎庶仁民爱物,这一类诗作最具价值,奠定了日后杜诗“诗史”的地位。杜甫身居下层,生活的艰辛也曾把他逼至快要饿死的地步,老百姓的生活疾苦诗人是经历过的,也更能深刻地体会到,因此对穷奢极欲的统治者深恶痛绝。杜诗的题材和内容由此开始更为关注现实,关注穷苦百姓的生存状况,之后的“三吏”“三别”也都是顺着此类主题展开的。
宋代诗人黄庭坚曾经指出杜诗“无一字无来处”,正是看到了杜甫诗歌语言的独特艺术。杜甫曾经自谓“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这两句表明了诗人在诗歌创作中尤为注意语言的斟酌和锤炼,执着于这种给人惊喜的语言效果。杜甫在练字上颇下了一番功夫,如欧阳修的《六一诗话》就记载了“身轻一鸟过,枪急万人呼”(《送蔡鲁都尉还陇右因寄高三十五书记》)一联中一个“过”字令后学者为之拍案叫绝的故事。杜甫的诗句往往经过反复打磨,寥寥几字却韵味无穷,比如“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秋兴八首》之八)一句,看似逻辑不通的句子却耐人寻味,讲长安的稻米不是普通的稻米,那是鹦鹉啄剩下的稻米;那里的梧桐也不是一般的梧桐,那是凤凰栖老了的梧桐,侧面烘托,造语新奇。再如“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江汉》)一联,就有多层意味:可以理解为在落日中,我的心仍然强壮;可以解释成我的心似落日般强壮;又或者是我的心虽然如同落日,但仍然强壮,几种说法都不无道理。最有名的还要数“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登高》)一联,宋代罗大经曾分析道,这短短一联十四字竟有八重意思之多,“万里,地之远也。秋,时之凄惨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经前人这么一分析,寥寥数语确有言外深意,精警动人又发人深思。杜甫诗歌语言平实精炼,还表现在善用口语上。杜甫晚年曾有大量作品运用口语俗字,充满生活气息。如果追本溯源,这和诗人的长安十年,居于民间,熟悉人民有绝大关系。诗人对诗歌的这种认真态度以及高超的驾驭能力,也是促使他成为诗圣的一个重要条件。
本来杜甫作为一位继往开来的诗人,一方面兼收并蓄前人的多样风格,一方面又能独树一帜推陈出新,对后来者产生深刻影响。因此杜甫的风格应是丰富多彩的,但是,沉郁顿挫却是其间最与众不同的。长安十年的困顿生活直接锻就了杜诗沉郁顿挫的风格。“沉郁,是感情的悲慨壮大深厚;顿挫,是感情表达的波浪起伏、反复低回。”其实,沉郁顿挫原本是杜甫对自己风格的自我评价,在《进鵰赋表》中,有这样的表述:
……倘使执先祖之故事,拔泥涂之久辱,则臣之述作,虽不能鼓吹六经,先鸣数子,至于沉郁顿挫,随时敏捷,扬雄、枚皋之徒,庶可企及也。
沉郁顿挫的感情主基调应该说是悲慨。黄庭坚曾形容杜甫是“醉里眉攒万国愁”,杜甫是深沉忧郁的,“感时独抱忧千种,叹世常流泪两痕”形容杜甫是很合适的。儒家思想形成了诗人忧国忧民的精神特征,杜甫对国家对人民都有着深深的关怀,诗作中充斥的是满满的忧患感。为自己的前途担忧,“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之七)也为全家的生计犯难,“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百忧集行》),更为国计民生而发愁,“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真的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上心,这种深深的忧患感使诗人的诗作带上了沉郁的情感基调。杜甫又是单纯的,有什么情绪都写在了脸上,他可以突然间就欢呼雀跃,兴奋不已,只因为朝廷收复了一部分失地,“剑外忽传收蓟北,忽闻涕泪满衣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和好友相聚时,“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短短的互诉衷肠后,诗人却又立刻陷入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赠卫八处士》)的失落之中。诗人对人生中这种凄凉情感的感受,是远远超出同时代其他人的。这种大悲大喜,情感上的大起大落,就是顿挫风格的体现。诗人看透了一切,可又苦于没有能力“挽狂澜于既倒,撑大厦于断梁”,于是陷入了深深的忧愁之中,胸中的一股愤懑不平之气喷薄欲出,但是讲究中正之道的儒家观又告诉诗人不能这样,于是每每这样,原本深沉阔大的情感,经过诗人的独特点染,总是能够情肠动人,娓娓道来。表现在作品中,就是这样一种沉郁顿挫的风格。
对于“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古人而言,十年时间真的不算短,更何况这是饱尝辛酸的十年,一个“困”字是对这十载长安的总结。真正的苦是说不出来的,诗人用自己的血泪写下了可堪证史的不朽诗篇,后世一度出现了“千家注杜”的局面。历史把一个珍贵的镜头送给了杜甫,其诗,穿越千年的历史,至今仍然生动感人,不可超越。杜甫其人,也无愧为“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
[1]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230.
[2]刘昫 .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3238.
[3]陈贻焮.杜甫评传:上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
[4]仇兆鳌.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 ,1979:68~73.
[5]莫砺锋.杜甫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74.
[6]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二[M].北京:中华书局,1961.
[7]吴丽君.杜甫困守长安时的经济状况与诗歌创作[J].安徽文学,2008(4).
[8]谭莹.杜甫长安十年的生活与创作[D].大连:辽宁师范大学,2012.
[9]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一一[M].涵芬楼排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