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远
世界之所以进步,就是要回到那个只存在于过去的叫作伊甸园的地方。
——于坚
云南简称滇,是因为有滇池。滇池古名滇南泽,又称昆明湖。多少年前,为地震断层陷落所致,外形似一弯新月,方圆五百余里,乃我国第六大淡水湖,是一颗璀璨的高原明珠。
这是有关滇池的说明。记忆中是我读初中时知道的。上个世纪最后一个冬天,我走近了她。
天灰蒙蒙的,欲雨还休的样子。莽莽苍苍的西山,层峦叠嶂,连绵起伏,似大佛横卧,若少女酣眠,她的脚下就是著名的滇池。然而,望着她,我的心却异常沉重起来——
灰暗的浑浊的水面拖着一簇簇不知名字的黑草缓缓移动,湖风吹来,异味扑鼻。没有游人,没有渡船,唯见从西伯利亚赶来越冬的海鸥成群结对,漫天飞舞。它们不时鸣叫。是觅食?还是寻偶?我不知道,但我却隐约感觉它们是在哀号,为羽翼下的这一片水域。与大陆上许多湖泊一样,滇池也被严重污染了。
一位老者对我说,池上漂浮的是一种水生物,它繁殖很快,每年虽然都有解放军下去打捞,但仍难断绝。我问老人滇池是如何被污染的。老人叹道:罪孽啊!如果人们不乱砍树木,不排放毒物,她怎么能成这样?昆明之所以四季如春,其主要原因就是有这个滇池,她仿佛是一个大空调,控制着昆明的气温。如今空调失灵,昆明也有了冬天。
从滇池返回,途经海埂公园。所谓海埂,无非是一片沼泽地。三十多年前,滇池比现在要大得多,但那是一个“与天斗、与地斗”的年代,人们学大寨填海造田,但这个田既不能产稻米,又不宜建高楼,若干年后,却成了旅游区。
据了解,国家已斥诸巨资治理滇池,且效果明显。不过,我仍如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流下泪来,落进浑浊的水里。
作别滇池,走出公园门,有人对我说:何不去西山看看?那里有华亭寺、太华寺、三清阁、小石林、龙门石窟等等名胜古迹,很是壮观。
龙门石窟?那个闻名天下的龙门石窟不是在洛阳吗?
那人说,这里也有一个。
乘索道到西山的半山腰,下车休整,这里距石窟还有一段很远的路。这时,我忽然发现一指示牌,告知聂耳墓在此。我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
我们知道,聂耳,原名守信,字子义,云南玉溪人。出身于清寒医家,自幼爱好音乐,能奏多种乐器,中学时代即参加革命活动。1930年至上海,翌年入明月歌舞剧社任小提琴师,193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此后积极参加左翼音乐、戏剧、电影等工作,从事创作及艺术评论活动。1935年拟赴苏联,取道日本,7月17日在日本神奈川县藤泽市鹄沼海滨游泳时,不幸溺水逝世。我想,这位人民音乐家在这千山环抱、万绿簇拥的故土安息,应是他的理想归宿吧。
天有些灰暗,穿过葳蕤葱郁的丛林,我望见那座矗立在鲜花绿草间的洁白的塑像。聂耳身披风衣,右臂抬起,凝眉蹙目,仿佛正在构思又一部音乐作品。塑像身后是一座墓碑,上书:人民音乐家聂耳之墓。碑前雕有花环,洁白无瑕。围绕半个墓碑的是人物浮雕,展现了聂耳笔下中国工农群众在资产阶级压迫下的苦难和反抗,以及“九一八”事变后中国人民抗日救国的坚强意志。浮雕左侧刻有田汉先生的悼诗:
一系金陵五月更,
故交蕾落几杳声。
高歌共待惊天地,
小别何期隔死生。
乡国至今沦日侵,
边疆次第坏长城。
英魂应化狂涛返,
好与吾民诉不平。
今天,当我伫立在聂耳墓前,依稀又回到那个群情激昂、奋勇抗争的年代,那个无论是前线还是后方震彻云霄的歌声:起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每个人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
也许,在整个昆明旅游名胜中,聂耳墓并不著名,但它却是安静的。我在这里倘徉了一个多小时,只见两位军人去陈列室参观。陈列室很小,二十几平方米,门口坐着一位看门人,正闭目养神。我本想向他了解一下墓地的情况,又不好打扰,只得离去。但我知道,这次云南之旅,聂耳墓将不会使我忘记。
滇缅路,即著名的史迪威公路,亦称320国道。它由昆明经楚雄、大理直至瑞丽,车出境后与缅甸道路相连。其中昆明至大理段为高速公路,这也正是我的行程。
我这是第一次走云南。当飞机盘旋在这片红土高原上空时,我的眼睛就不时地从舷窗下望,蒙胧中,山峦起伏,河流纵横。而那富有南方特色的梯田更是层层叠叠,五彩缤纷。此时,坐在面包车里,这些景色终于扑面而来。
万绿之宗,彩云之南。大朵大朵的白云映在蓝色的天空,远如群羊,近似银象,或停,或走,或挂在一株树上。那是桉树,是我在北方从未见到过的。
车上的大理人梁先生说,桉树原产澳大利亚,我国南方也多有种植。它的价值很高,叶可制桉油,干可造纸币。梁先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我问他对东北的印象?梁先生脱口而出:爽!雪!就两个字。(然而,要我说出对云南的感觉,我又怎能一语概括!)
窗外不时掠过一座座村寨,十几户几十户人家聚居着,这是典型的白族民居,青瓦坡顶,一二三层,有着“三方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建筑格局。梁先生告诉我,一层住人,二层藏粮,即科学,又有趣。不过,民居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墙壁上的标语,写着计划生育和尊师重教的字样。我想,也许这方面正是该地区的难点,它表达了政府的决心和民众的愿望。
围绕村寨的是片片农田,小麦、蚕豆、豌豆,尽情生长。更有村民扶犁把锄,辛勤劳作,或负婴背篓,漫步田间。
村人视水为生命。所以从山上流进村寨的每一条河流都建有拦河坝,由闸门控制。每每坝上又建有房屋,雕龙画凤,企望风调雨顺的心愿由此可见。
汽车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眼前豁然开朗起来:宽阔的山坳平坦如坝,人烟隐现。我们知道,这就是大理了。
大理是云南古代文化的重要策源地。西汉武帝曾在大理设置郡县,历史上著名的南诏 (公元738—902年)、大理国 (公元937—1253年)就在这里建都,是当时云南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如今保留的大理城,是明洪武十五年(公元1382年)在南诏、大理国的都城羊苴咩城西部的旧址上修建的。城高二丈余,周长七里许,砖表石裹,设有四门:东门曰通海,南门曰承恩,西门曰苍山,北门曰安远。我们从西门进城,这时已近傍晚时分了。
街巷两边的店铺张灯结彩,朱门洞开。走进屋去,只见扎染布蓝底白花,古朴大方;草编物形状各异,生趣盎然;大理石云山雾海,雍荣华贵,木雕品龙飞凤舞,栩栩如生……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恰在这时,门外又传来一种古乐的声音,悠悠如胡、如琴、如丝,如古城黄昏里的风从巷口轻轻走过。?惊异与感叹是瞬间发生的,前提是你需要面对的是一种奇妙和美。当我漫步在这条弹石与引马石镶砌的路面,徜徉于青瓦坡顶的屋舍间,一种人在江湖意与古会的感觉油然而生。
郭沫若在他的名剧《孔雀胆》中引用了一首诗,是在元朝破灭之际,由一位嫁了大理段氏诸侯的蒙古女子写下的,想来幽怨异常:
吾家住在雁门深,
一片闲云到滇海。
欲寻明月去苍山,
误我一生踏里彩。
吐噜吐噜段阿奴,
施宗施秀同奴歹。
何谓“踏里彩”?何谓“同奴歹”?我辈学浅,无法破译。但在张承志的笔下我知道经过云南风土养育的另外一个例证,即十九世纪的云南农民起义英雄杜文秀,在大理落城之前,曾服孔雀胆自杀的故事:
1873年1月15日,杜文秀在精神极度痛苦下失去所有的精力,他安然等待让他脱离最后苦脑的时刻的来临,此时,他的妻子和儿女因不愿活在他死后,遂在他的面前服毒自杀。举目苍山,悲欣交集。杜文秀吞下一撮大烟和一颗孔雀胆,然后走出居室,迎接痛哭的百姓。当他到达南城门时,终因毒药发作,于晚6时辞世。
张承志说:云南其地,好像有着某种外省不及的特殊之处。好像,美在那里易于存活,所以孔雀只在那里成群。那里的人不事张扬,但是他们常常演出教育中原的活剧。不仅是有名的杜文秀和蔡锷,无名的英烈更多,孔雀胆使我们懂得,人的死,要与美结合。
坐在古城墙下,我默思不语。
苍山洱海,久负盛名。小时候就曾在电影《五朵金花》中领略过她的风情,稍长,更从众多的艺术家的笔下感知她的神韵,让人梦寐以求,盼望有一天能够投入她的怀抱。公元2000年12月9日,我终于坐在杜鹃号客轮上,畅游洱海,了望苍山。
记得初到大理时就听朋友说,大理有四大名胜,即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苍山,又名点苍山,古时称熊苍山、玷苍山。它雄峙滇西,为云岭山脉南端的主峰,嵯峨壁立,挺拔峻峭。因山顶终年积雪,经夏不化,故有银苍之誉。在它的脚下,那一弯碧绿的湖水就是著名的洱海了。同为高原湖泊,我看到洱海却没有像滇池那样被污染,感到尤为庆幸。
杜鹃号缓缓启程。导游小姐带我们到一层的大厅里欣赏白族歌舞品三道茶。我曾在前几篇的文章里说过,云南不但是万绿之宗,有着奇山异水,更是多民族多文化地区。勤劳善良的白族人民世居大理,长期以来在这块古老、美丽、富饶的土地上生息、劳作、繁衍,创造了灿烂的古代文明,同时,也形成了丰富多彩的民俗民风,白族三道茶就是其中之一。当我手捧茶杯观赏白族少女多情的舞姿沉浸在优美的音乐声里,一种久违的感觉涌上心头。
我听到那首熟悉的歌: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
如果没有故乡的眷恋,我怎能不将脚步永远地放在这里,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丢却都市的喧嚣与浮躁,仕途的阴险与无奈,人情的冷漠与诡异?同行的朋友提议去喝酒,于是我们走出大厅来到甲板上,把酒临风,举瓶畅饮。朋友说这是他云南之行最惬意的一次饮酒,不过我想,那泛着白沫的液体仿佛不是大理啤酒,而是苍山十八溪,是蝴蝶泉,是风花雪月,诗词歌赋。
苍山如银,洱海似玉。似玉的洱海有着点点渔船,而苍山的美,皑皑白雪上更有不移的云,云雪相映,若山水相依,天上人间原本就是一个世界啊!
正胡思乱想时,杜鹃号突然靠岸,但不是终点,而是一座岛屿。原来如月的洱海环有三岛、四洲、五湖,众多的名胜古迹就散落在其间,我也因此来到了天镜阁、鹿卧山、丰乐亭,走进南沼王的避暑行宫。
丽江古城东巴宫。夜色如梦,灯光幽暗。宽敞的舞台中央端坐二位神情肃穆的东巴老人,老人身后是一排身着纳西民族服装的乐师,以及那些叫不出名字的乐器。四周悬挂饰布,上书东巴文字,描绘自然神像,朴素生动,古意盎然。
导演介绍,纳西古乐,是由《白沙细乐》和《洞经音乐》两部分组成,其中白沙细乐,纳西语叫“伯石细里”,又称“别时谢礼”。相传为元世祖忽必烈南征大理时,丽江木氏土司给予了热情的支持,为表谢意,忽必烈在离开丽江时留下了一支乐队,故名“别时谢礼”。洞经音乐是元明以来从中原逐渐引入根植于丽江的道教经腔。东巴舞蹈,更是纳西族民间生活的—种反映,表现了纳西族历史上随畜迁徙,以鸟兽为邻的原始生活。经过漫长的岁月,纳西乐舞不但在丽江保存下来,而且正在走向世界。
音乐响起。东巴老人缓缓而立,只见他头戴五佛冠,身着长袖衫,一手持杖,一手握盘,杖是竹杖,节节相连;盘为铜盘,熠熠生辉。伴随音乐起伏,老东巴或歌或舞,或笑或语。间有一轻盈女子上台,呈一对牛角长号,老东巴接过,吹一只咚咚作垧,吹两只呜呜长鸣。导演说,纳西人有吹牛角号的传统,只是随着生活的改变今已逐渐消失。老东巴同时吹奏双角号的技艺,更是廖若星辰。我知道,我的眼睛有福了。
同样感到惊异的是,我又听到了一种奇妙的口弦演奏,彝族语称“霍嗬”,纳西语称“古谷”。音韵柔美、委宛动人。那是一曲《狗追马鹿》,将我们带到草肥林茂犬吠鹿鸣的境地。
有人说纳西古乐是东方音乐的活化石,同样,丽江歌舞亦源远流长,世代相传。明朝木公诗曰:一匝芦笙吹未断,踏歌起舞月明中。那些描摹自然、反映耕作、狩猎、纺织等劳动形象的舞蹈,伴随音乐与歌声,让人流连忘返,乐在其中。听,摩梭姑娘正边跳边唱:
会跳舞的来跳舞,不会跳舞的跟上来,如果腰没有伤,你就使劲扭;如果脚板没有刺,你就使劲跺。不唱心不甘,不跳脚会痒。喏喏哦嗨,喏喏哦嗨……
1996年2月3日,丽江地区发生过一次大地震,灾后得到全国人民及海外同胞的援助,为表达对亲人的感激之情,一位纳西族女歌手含泪写下了一首歌。每每演出,不管是在家乡,还是在北京、上海,也不论是去香港,还是国外,她都要唱这首歌,即使节目中没有安排,她也会唱完其它歌后,主动要求唱这首歌。导演说:这才是纳西人的歌,纳西人最美的歌。
我虽然听不懂纳西语,但我从导演述说的歌词大意里,从歌手那满腔深情满眼泪花里,我感悟了歌声的意义,我的灵魂因此也得到了一次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