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泽丰
参加一个环保采访活动,乘船沿着八百里皖江顺江而下,我们从东至县香隅码头出发,所要了解的也只是安徽段中的一部分。船离开码头,行至江中间,两岸的青山、工矿、城市楼宇历历在目。江水看似舒缓地顺流而下,推船前行,这是一种表象,但谁也弄不清江底有多少暗流在翻滚。顺水推舟是一种外力,是自然界创造的逝水的符号。坐在船上,看沿江码头,它们静止在那里,默默地接纳着靠岸的船只,而后又放任着船只在江上行驶。
放眼江面,有动有静,这又何尝不是集宇宙的大法则于此!这些过往的船只,或与我相向而行,或与我背道而驰,我们相遇在长江航道里,赶赴着各自的行程。到了目的地,船停下来,泊于埠头。如果说航行是船只的使命,我想,停泊也不例外,因为有行则有停。就我乘坐的轮船来说,出发相对于停泊比较容易,水手解开缆绳,驾驶员点开方向,加上油门,船便离开了码头。但靠岸就没那么容易了,船得开到码头的下游,再调转头逆流而上,慢慢地向码头靠扰,时进时退,费了一番功夫,船才得以停稳。驾驶员直言,开船的水平,就在于其船泊位的水平。
可见,泊并非易事。接纳我们的码头,它是宿命的终点,是人生奔波一辈子后回落的地方,我们从哪里来,将要到哪里去,纵观四季轮回,一目了然。回过头来看我们行驶的过程,其实就是一种经历的过程,它把起点和终点连接起来,从出发的那一刻起,等待你的就是落脚,就像落叶乔木,其叶子逢春而生,是秋而落,这是自然的规律,是造物者精心的安排。
七一前夕,参观革命老区,接受红色教育,那些视死如归的革命者,为了民族复兴,宁死不屈。陈延年就是其中的一位,1927年6月26日,他被敌人逮捕,敌人为了得到上海中共党组织的秘密,对他用尽酷刑,将他折磨得体无完肤,逼迫他供出上海党的组织。但陈延年以钢铁般的意志,严守党的机密。他知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他选择了前者。刑场上,刽子手喝令他跪下,他却高声回应:“革命者光明磊落、视死如归,只有站着死,决不跪下!”这是何等的坚强!他以这种方式靠了岸,泊在祖国母亲的怀里,以一颗赤子之心,深得后人的敬佩和缅怀。
接受教育是一次输血的过程,是一次生命洗礼的过程。“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如今,中国这艘巨轮,载着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泊于世界的东方,让人类命运共同体沿着“一带一路”出使。这是何等的大国情怀!从文化的角度和对世界的贡献而言,中国源远流长的文化如一道清澈的河流,中国人凭借着灵性和智慧,把“建设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荣、开放包容、清洁美丽的世界”作为己任,以生命的本体看生命的本体,以价值看价值,就看出了存在的真理。
我想,这就是大道,这也正是千百年来,中华儿女从清澈、浩渺的春水秋波里获得的启迪,它从世界中来,又将回到世界中去,就像一艘行船。
这些年,我一直奔赴在采访的途中,身为一线记者,这既是职责所在,也是使命所在。跑多了,看惯了,自然对事物的存在之理了解得更深些。从选择记者为职业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没有打算把自己闲置下来,以致后来很少有时间顾及家庭,也常常被妻子批评为“把家当宾馆住”。说实在的,在这条路上奔波,我更感恩于乡村的人事景物,它们一再拨动着我的心弦,让我沉到纯真深处,去打捞那些遗落在万千红尘中至善至美的东西。
同样也是采访,和部室主任一道,到一个贫困县了解脱贫攻坚的一些细节,自然,那些贫困户成为我们绕不过的采访对象。在当地村干部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一个乡村扶贫车间,也就是为贫困户提供就业的服装厂。进入其间,十来个工人正忙着制衣、缝纫,他们动作娴熟,据说是按计件方式结算收入,所以从早上七点多开始,直到下午六点,他们抢着时间。时间这东西,连续得无法断开,你存在时它在流逝,你不存在时,它还在流逝,连续不断。在流逝不尽的时间面前,我们的生命之路又算得上几何?站在个体生命的角度看,从生到死,无非就是从此点到彼点,画一条连接线,也无非就是短短的几十年。但是,在这短短的几十年里,我的父辈们贫穷过,他们在贫穷的深渊里奋力拼搏,挥汗如雨,用勤劳的双手努力地揭除生活的伤疤。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在我记忆里,农村物质不丰,缺粮。我的父亲把承包到户的责任田用铁锹翻了一遍又一遍,期待着它能产出更多的稻谷来,填充着饥饿而贫穷的岁月。记得在“双抢”季节,为了使秧苗尽早插入田中,父亲起早摸黑,赶着耕牛,对刚刚收割早稻后的梯田精耕细作,对存有的土坷用双脚踩碎。那时,我目睹了一个中年男人为了生计,是如何甩开膀子进行劳作。他光着胳膊,打着赤脚,在炎炎的烈日下挥汗如雨。我不知道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顶起家庭的重担,以一个汉子角色深入到田间的,但他退出农田的那一年,也就是他告别人世的那一年,我至今铭记于心——2008年,在我经济最困难的时候,在我还没有还清家庭债务的时候,父亲却累倒在了农田里。
劳作本是人类的美德。在那个扶贫车间,我看到一个头发花白年过六旬的老人正立在操作台前,她从筐子里取出一块绒毛布料,置于台上,然后用一把塑料拍子拍平,最后又放入另一个筐中。从此点到彼点,这一动作,老人反复进行着。听说她就是当地一个贫困户,执意要来车间做事,在老板的安排下,她从事这份活儿,晚年发挥着光和热。看到老人如此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劳作中,我不忍心去探究她贫困的原因,她心灵的这道伤疤……老人花白的头发在电风扇下不时地被风吹起,像高速公路上一个醒目的标记,深深地触动着我的心灵。
再一次回想到从中央到地方脱贫攻坚的决心,我想,在这场战斗中,像这位老人一样的贫困户一定会很快好起来,在幸福的大家庭里,过着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这也正是我们努力所要达到的结果。
对一些没有使用价值的东西,我们常常把它当作废物,譬如一些过时的报纸,一尾破损的犁铧,又如父亲生前睡过的那张竹床——虽然已散了架,但我还是舍不得扔掉。这么多年了,我觉得它是我精神的一种寄托。每次回去看到它,我似乎感觉到父亲还在世,他只不过是出了一趟远门,也许正在回来的路上,这样想着,我心稍觉宽慰。
其实,在时光老人的面前,有哪一件物什不是未来的废物,它们在风雨中磨损着,因昼夜的更替而慢慢地变老,最终像一滴从悬崖上滴落的水珠,归于崖下的池面,一声脆响,划上了自己消失的完美句号。
我的屋场亦是如此。
在我家屋后,有一条近三十米长的土圩子,它是我儿时的乐土。记得那时圩子边就有一棵苍老的大树,枝叶繁茂。炎热的夏季,男人们总爱到那里去纳凉,他们从自家搬去竹床,放在圩上的树阴底下,躺着,任后山的风吹来,任蝉声绕过自己的睡意。那些赶不走的苍蝇,轻捷地落在他们露出的皮肤上,细脚挠出烦人的痒感。每个烈日当空的正午,我的父亲都要在那里睡上一觉,他把双手搭在肚子上,呼呼地睡,疲劳让他无视这一切。我看到树阴漏下的光斑,随风荡漾在他身上。渐渐地,阳光照射过来,烤得父亲不得不挪动自己的竹床。随着时间的推移,树阴自西向东,一点点地移着,人们也得跟着移,跟着时间的脚步,移到了另一处。移着移着,我的父亲就移出了这个世界。
那棵大树倒是想固定住自己的位置,它根植于泥土,根深蒂固,还有一根如同海碗般粗的藤从圩边将它拉住,紧绕每一根大的树枝。据雪龙的父亲推算,这藤的年龄与树差不多。曾经好几次,雪龙的父亲想把这藤砍掉,原因是我们这些孩子总爱顺藤爬上树去,危险。而他每一次来到藤前,看到藤那样不离不弃地纠缠着树,他不忍心下手,也许他怕藤一旦失去,树不知该如何面对风雨,更担心我们这些玩泥团的孩子,会失去一根无法弥补的“乐根子”。藤就这样继续绕着树,越绕越紧,这是树舍不得藤无依无靠,还是藤怕树移了位置?它们默默相守着,看着屋场慢慢变老,看着土圩被风雨踏平,而它们自己呢?
时隔三十多年,它们倒在了时间的刀斧之下。屋场上的人都搬走了,剩下残垣断壁或已长满野草的屋基。上次我回去,二叔告诉我,说是那树和藤现在没有什么价值,前些年被砍了,土圩也被铲平了。顿时,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那个曾经让我快乐过的地方,那个曾经看着我长大又走出村庄的地方,如今变成了野岭,变成了村人眼中的废物,它们被抛弃,被时间之草掩埋。
在回来的路上,我想到废物堆,想到那些被处置过的许多废物,它们在窃窃私语,相互诉说着当年的故事。在它们心底,也许各自还在数落着曾经见证过的新的生命,数落着已送走过多少年迈的长者。它们把语义丢在风中,丢在岁月的河面上,用一种残破之态,正在被移出属于我们的世界。
岁月如一条夹杂着泥沙而俱下的河流,它把人生经历的诸多往事一一冲走,形成连回忆都打捞不起的“忘记”,好在总还有一些用深情坚固的片段,定格在我们感情的基座上,无论多少风刮过,多少雨洗过,它依旧那么清晰。就像二十年前的中秋节那天,魏老师特意过江为我送来一盒香甜的月饼,至今成了我年年中秋忘不了的美好回忆。
那是一个新学期开学不久的日子,在江南小镇一所不为人知的中专学校,念二年级的我,以想晚上多看看书为由,向教我们英语的魏老师借房看书。那时,他家住在与学校只有一江之隔的安庆市。每天下午放学后,魏老师习惯于坐轮渡回家,学校分给他的一间房子,便成了晚上无人居住的空巢。也许,在这之前,比较好学的我他略有知晓,抑或是我来自一个偏远的农村,农村孩子具有的质朴和我特有的贫寒让他有所感动。当我鼓起勇气向他开口借房时,他很爽快地答应了,并且叫我把被子也搬过来,住在那里。自那以后,我便生活在了魏老师的房间里。
记得那年中秋来得特别早,开学不到两个星期,中秋节就到了。那时中秋节不放假,如果不是周末,学生们就照常要上课。当天中午放学后,我像往常一样回到魏老师的房间,正当要把书本放在桌上的时候,发现上面已放有一盒月饼,下面压着一张纸条:泽丰,祝你节日快乐!落款是:魏。顿然,一股强有力的感情波冲击着我的心灵。在墙上的教师课程表上,那天分明没有魏老师的课,像这样的情况,他可以不到校的,但是为了送给我一份节日礼物,他特意坐船过江,月饼送到后,又匆匆地赶回了安庆。
一位老师如此地对待一个穷苦的学生,该是何等地可尊可敬!那天下午,我坐在教室里,思绪难以平静,即使是在当夜,明月高照,躺在床上,我也久久难以入眠。我不知道怎样来对待这份特殊的礼物,它深度融合在了我感情的经纬线上,让我找不到半点不去爱戴老师的理由。晚自习结束后,我邀请了几个要好的同学回到魏老师的房间,让他们与我一起分享这份快乐,分享这份感情。记得其中有两个是女同学,她们进门见到那盒包装精致的月饼后,不约而同惊喜地“哇!”了一声,接着便是“啧啧”地赞叹。那香甜,至今我们同学在一起回味起来,它依旧是那么浓厚,二十年过去了,它在我们的胃觉里,丝毫没有变味,仍然那么新鲜,粘在我们的心灵上。
如今又是一个新学期的开始,又迎来一个相思的中秋节,生活在城市边缘的我,再次想起了我的老师,想到魏老师送给我的那盒月饼。在烦嚣的尘世中,我再一次踮起脚尖,回望那段走过的岁月,感悟某种跨越时空的人间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