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
村人皆知王天青有两大嗜好:摔瓷、说鸟语,因此得一绰号:“窑神经”,他年轻的时候可不这样。
那时候,村人爱听“百鸟腔”。天一漫黑,天青就吊起嗓子唱起来了,时而托腔,时而花腔,不知让多少姑娘听得如痴如醉。白烟雨敲击着瓷碟,碰撞着酒盅,时而“金鸡独立”,时而“怀中抱月”,时而“天女散花”,不知吸引了多少年轻小伙儿驻足观望。
那时的天青,牌子好,“百鸟腔”唱得也地道,他真正的职业是白家瓷铺的窑工,“百鸟腔”只是他闲暇时的消遣而已。白家掌柜看他手脚麻利,心眼活泛,很是喜欢他。
天青呢,只要看到烟雨,就唱起:“风起舞,花点头,山欢水笑,百鸟来朝……”烟雨怎能不知道这调儿是唱给她听的呢!三番两次,她就靠近他了。
烟雨给天青绣了一个荷包,天青心里那个美啊,问她:“你想要什么?”
烟雨抚摸着狸花猫,想了想,古灵精怪地说:“我要你做出‘天青色’,我爹说,谁做出天青色,我就嫁给谁,嘻嘻。”
天青说:“就冲我的名字,也要把‘天青色’做出来,让白家瓷铺名扬四方!”
狸花猫流露出魅惑的眼神,“喵呜喵呜”叫个不停,烟雨拍打它:“住嘴!”
纸包不住火,他们私恋的事很快传开了,说烟雨和天青在“青天白日”之下“翻云覆雨”呢!
没过多久,全国解放了,白家瓷铺顺应了公私合营的潮流,同时还顺应了另一股潮流,那就是“提倡自由恋爱,反对封建包办”。
乡里给天青和烟雨树起了典型,开会表扬宣传,天青趁热打铁,准备张罗婚事。尽管如此,他还是念念不忘当初对烟雨的承诺——把‘天青色’做出来,让白家瓷铺名扬四方!
然而,天青一直被一件事情困扰着,他发现烟雨隔三差五喝中药,就间接问了一下,烟雨说是调理月信的,天青就没多问,让她注意身体。
时间久了,烟雨终于暴露了她最隐秘的一面:喜怒无常,魔魔怔怔,疯言疯语,没人能奈何得了她。
说来也怪,只要天青唱起“百鸟腔”,烟雨就会慢慢恢复正常,天青心里踏实了一些。
谁知婚期将近,烟雨的疯病越来越厉害,天青唱了一整天“百鸟腔”,也不见烟雨缓醒,反而对他掴打挝揉,天青紧紧抱住烟雨,烟雨咬开他的手,一路狂奔到村外,像一朵残花落入深潭,潭水用她多舛的生命荡起了几条涟漪,她用病者最勇敢的方式得到了解脱。
白家掌柜请来船队打捞了三天,也没打捞上来,潭边驻足观看的村人相继散去,捞尸人也抱拳告辞。
“再捞一次吧。”天青拦住捞尸人,乞求道。
白家掌柜摆摆手,一声哀叹,捞尸人渐行渐远。
天青呆呆地望着深潭,暗暗起誓:“烟雨,我一定会把‘天青色’烧出来的。”
从此,天青独身一人,终日与不会说话的素胚为伴,他不再唱“百鸟腔”,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各样的鸟语。
行话说,烧“鸡血红”十窑九坏,而烧这“天青色”更难,因为“天青色”存世两载,失传千年,万中出一件,难遇难求。
尽管选在烟雨天出炉,釉色还是不正,他就盯着一排火照看,从白天到黑夜,不发一言。
其实,这些窑变失败的瓷器依旧不失华美,村人曾为他引来一位瓷客,他冷然一笑,竟当着众人的面将这些“次品”摔得粉碎,瓷客俯身拾起一块碎片,表情肃然,又透着几分惋惜。
时光流转,天地沧桑,院子里的碎瓷越积越厚,他的身躯越来越薄,一头青丝被岁月之火窑变成“夜霜白”。
他执念于窑烧里的传奇,再也走不出来了,并且摔瓷上瘾,满嘴鸟语,村人都认为他疯了,他坚信,总有一天,“天青色”一定会赴他一面之约。
看来又是一个雨天,他佝偻着背观察炉火,松柴熊熊燃烧,几十件瓷胎在悄然玻化,他嘴角露出难得的笑容。
就在当时,浓云漫卷,村子笼罩在灰暗之中,紧接着,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冷飕飕的空气里透着腥味,就听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瓷窑轰然倒塌,他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唳,也倒下了!
村人坐在他的病榻前,和他说话他不回应,就听他嘴里念叨着:“污泥变宝玉,窑门出黄金,天青色啊天青色……”
村人见他的瞳孔慢慢消散,问他还有什么要嘱咐的,他停顿下来,奄奄地说:“将我的那把灰儿和院子里的碎瓷撒入深潭……我去找她……”话毕,他紧紧闭上双眼,嘴角向下扭曲,脉搏渐渐停止跳动……
依照旧俗,三日后,村人送他最后一程。
雨消停了,天际出现一抹淡淡的青色,空气无比澄清,草木恣意生长,他的骨灰和着瓷片点入潭水,发出的声响是那么特别,有人说像鸟叫,有人说像久违的“百鸟腔”,还有人说是他在对烟雨唱:“风起舞,花点头,山欢水笑,百鸟来朝……”
在那座破碎的窑中,散落的瓷片泛着温润的光,和那抹天色是一样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