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建国
“瘦瘦的身体,似乎如同大病愈初的病人一样脸色憔悴,但眼睛炯炯有神。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胡须,浓密极了,而且极像隶书的‘一’字。”这段文字,让人很容易想到那位“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斗士。然而,再坚强的斗士也有柔情的一面,特别是对自己的妻儿。
在遇到许广平之前,鲁迅的生活过得有些邋遢。许广平回忆见到鲁迅时的第一印象是:“突然,一个黑影子投进教室,首先惹人注意的便是他那大约有两寸长的头发,粗而且硬,真当得‘怒发冲冠’。褪色的暗绿夹袍,褪色的黑马褂,差不多混成一片。袖口上、肩膀上的许多补丁则炫着异样的色彩,皮鞋的四周也满是补丁。人又鹘落,常从讲坛跳上跳下,因此两个膝盖处的大补丁,也遮盖不住了。那补丁,就是黑夜的星星,特别熠眼耀人。”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邋遢才子,却以自己的才华俘获了一颗少女心。“奇怪,风子同时也报我以轻柔而缓缓的紧握,并且我脉搏的跳荡也正和风子呼呼的声音相对,于是,他首先向我说:‘你战胜了’!真的吗?偌大的风子,当我是小孩子的风子,竟至于被我战胜了吗?从前他看我是小孩子的耻辱,如今洗刷了!这也许算是战胜了吧!不禁微微报以一笑。”“风子”是许广平对鲁迅的爱称。两人冲破世俗,勇敢地走到了一起。
在许广平的悉心呵护下,鲁迅的家庭生活规律而又幸福。由于平时大多数时间都忙于创作,鲁迅只能在睡前赎罪似地陪陪许广平,此时,鲁迅简直像个无赖的小孩,向许广平请示道:“我陪你抽一支烟好吗?”
迎来送往、茶点供给、买菜做饭、抄书读报……许广平只有睡前的片刻清闲。鲁迅聊得兴奋了,又请示道:“我再抽一根烟好吗?”直到许广平在他的声音中睡去,鲁迅才起身再去工作。
十年相知相伴,难得相守不厌。携手期间,鲁迅的创作水准、数量都超过了以往,爱情让鲁迅成为更好的自己。感念爱人无可挑剔的相待,一向文风犀利的鲁迅提笔为许广平写下温情脉脉的四句情诗:“并头曾忆睡香波,老去同心住翠窠。甘苦个中侬自解,西湖风月味还多。”
许广平像一片绿叶,默默为鲁迅做了很多工作。但她毕竟也是一位有才华的女性,也曾跟鲁迅提到过想出去工作,鲁迅听后,把笔放下,叹了口气:“那你出去我又要过我原来的生活了。”一句孩子似的依赖,让许广平彻底放弃了原来的想法。
1929年9月,儿子即将出世时,许广平一度出现难产的迹象。医生为保住孩子还是保住大人征求鲁迅意见。鲁迅不假思索地说:“留大人。”结果母子平安。对儿子这个意外收获,鲁迅对他倾注了异乎寻常的爱:“顺其自然,极力不多给他打击,除非在极不能容忍,极不合理的某一程度之内。”
周海婴幼时是个玩具破坏者,凡是能拆卸的都拆卸过。在一楼的玩具柜里,除了实心木制拆卸不了的,没有几件能够完整活动。鲁迅夫妻从不阻止儿子这样做。
得益于瞿秋白夫妇送的那套“积铁成象”玩具,拆装中小海婴学会由简单到复杂的几百种积象玩法,还可以脱离图形,发挥自我想象力,拼搭种种东西。有了这个基础,他竟斗胆把鲁迅那架的留声机也拆卸开来,满手油污,把齿轮当舵轮旋转着玩,趣味无穷。许广平见了,大吃一惊,但她没有斥责,只让儿子复原。在父母的“纵容”下,小海婴越发胆大自信,竟然把鲁迅买给许广平的日本JANOME牌缝纫机,拆开装拢,装拢又拆开。
鲁迅不喜欢看电影,却因为儿子改变了自己的习惯。凡有适合儿童的电影,鲁迅总是专门陪他同去观看,由看电影进而观马戏。有一次,在饭桌上听说已经购了有狮、虎、大象表演的马戏票,小海婴兴奋不已,以为这回准有自己的份,就迟迟不肯上楼,一直熬到很晚,竖起耳朵等待父母的召唤。
鲁迅考虑到这些节目大多为猛兽表演,且在深夜临睡之际,怕儿子受到惊吓,因此决定把他留在家里,从后门悄悄走了。小海婴发现这一情况后,异常沮丧,先是号啕大哭,后是呜咽悲泣,一直哭到蒙蒙地睡去。事后鲁迅知道小海婴很难过,和善而又耐心地告诉儿子他的上述考虑,并且答应另找机会,带他白天去观看一次。于是有了1933年10月20日鲁迅日记中这样一条记载:“午后同广平携海婴观海京伯兽苑。”
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儿童文库》和《少年文库》,许广平把内容较深的《少年文库》收起来让小海婴看浅的《儿童文库》。不久,小海婴翻腻了内容浅显的《儿童文库》,向母亲索取《少年文库》,母亲让他长大些再看,但海婴则坚持要看,母子争论的声音被鲁迅听到了,他便让许广平收回成命,从柜子里把书取出来,放在一楼内间小海婴的专用柜里任凭取阅。这两套丛书,包含文史、童话、常识、卫生、科普等等,相当于现在的《十万个为什么》。鲁迅既不问儿子选阅了哪些,也不指定儿子要看哪几篇、背诵哪几段,完全由着他的性子“放任自流”。
鲁迅跟小海婴讲话带绍兴口音,他喊小海婴“乖姑”,有点像广东话称呼孩子的方式。
鲁迅的房门一般不关,小海婴上学前总是悄悄钻进卧室,听一会睡梦中父亲的鼻息。鲁迅的床头凳子上有一个瓷杯,水中浸着他的假牙。瓷杯旁边放着香烟、火柴和烟缸。小海婴知道父亲烟不离手的习惯,于是轻轻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插进被熏得又焦又黄的烟嘴里面,放到父亲醒来以后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然后悄然离去。中午吃饭的时候,总盼望父亲对自己安装香烟的“功劳”夸奖一句。不料,鲁迅往往故意不提。小海婴忍不住,便迂回曲折地询问:“今天,你的烟嘴里有什么变化吗?”鲁迅听后微微一笑:“小乖姑,香烟是你装的吧。”爸爸这句话,让儿子觉得比什么奖赏都贵重,心里乐滋滋的,饭也吃得更香了。
当时的上海夏天湿度非常大,又没空调,人们身上、背上整天都是湿漉漉的。每年一到夏天,小海婴总要长一身痱子,又红又痒,又抓挠不得。晚饭后,小海婴喜欢跑到二楼,躺在父亲床上。这时候,鲁迅往往准备一个小碗和海绵,把药水摇晃几下,用药水把海绵浸湿,轻轻涂在儿子胸上或背上。鲁迅每搽一面,许广平用扇子扇干。有机会亲近父亲,可以不怕影响父亲写作而被驱赶,这样的夏日夜晚成为海婴最为温情的记忆,小海婴躺在父母中间,直到天色黑尽,父亲又要开始工作了,才恋恋不舍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鲁迅写信通常用中式信笺,上面印有浅浅的花纹、人物或风景。他习惯给不同的人写信,选用不同的信纸。如果小海婴碰巧遇到父亲写信,想表现一下自己,往往自告奋勇地快速从桌子倒数第二个抽屉,以自己的眼光为父亲挑选信纸。儿子的主张,鲁迅有时默许,有时感到不妥,希望海婴另选一张,而孩子却坚持不肯,每逢此时,鲁迅也只好叹口气让步。
50岁得子,鲁迅对小海婴无比深爱。朋友为他对孩子的“溺爱”而诧异,鲁迅坦然写下《答客诮》:“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鲁迅、许广平恩爱和睦、夫唱妇随,给儿子创造了一种非常温馨、平和的家庭氛围,儿子不会因为看见父亲就远远地敬畏、蹑手蹑脚,不会产生恐惧、害怕的感觉。鲁迅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里,提出了对儿子的期望,做一个“敢说、敢笑、敢骂、敢打”的人,同时也写下了为很多人熟知的遗嘱:“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