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末,我频繁地从上海路走到颐和路散步。来南京近十年,民国范儿十足、迷宫一样的颐和路,斜阳在墙上、地上、建筑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影子,跟“牯岭路”“天竺路”“珞珈路”这样恍若隔世的名字相映成趣。我想,能不能写一个关于影子的故事呢?比起北京的大开大合,上海的务实精细,南京这座城的文学叙事方式显得含蓄、低调、迂回,然而打着比方说着故事却又生动、热气腾腾。恰好在这一时期,关于艺术工作者的新闻层出不穷,我对这个群体的生存和境遇产生了困惑,一方面一些民间艺术家认为受到资本和种种原因的限制,无法创作自己想要的作品;另一方面,一些获得了权力和资源的艺术家,很难找到创作的初心,也有自己的苦恼。我想写一个虚构的故事,做一些探索和思考。我期待这个故事是架空的,但情感是真实的,所有的体验都是真切的。圣经说:“爱是虚空,爱如捕风。”由于对戏剧艺术的喜爱,我也捕风捉影地得到了一些素材,并从以下几方面思考、加工这些素材,渐渐在脑海里搭建起戏剧的场景。
当下国家号召戏剧创作者关注现实题材、关注生活。戏剧本身就是现实生活的倒影。有些作品倒影与本体相似度高,有些作品则倒影的是精神;有些故事直接叙述不如打个比方来得生动、有趣、深刻。寓言是虚构文学的一个特别的门类,用比喻性的故事来寄托意味深长的道理,从而给人以启示,往往声东击西、由此及彼、一波三折、惩恶扬善、发人深省。比如世界文学中最著名的“伊索寓言”。
安徒生童话有一部《影子》,就是一个典型的寓言故事。讲述野心勃勃的影子替代怯懦的主人去追求心上人,成功后影子反客为主想要取代主人的故事。这里阐述了影子跟主体的哲学关系:影子可以做到主人做不到的事,却又不能离开主人而独立存在,这之间有巨大的戏剧张力可以做文章。安徒生这篇童话是我《捉影》灵感的来源之一。
人们常说“形影不离”,我的故事《捉影》也从这个概念开始。影子是什么?影子是人的灵魂。艺术家的创作离不开灵魂,没有灵魂的作品就是一具空壳。因此我想到,如果艺术家失去了影子,还可以创作吗?更深一层,艺术家是不是收集和创造影子的人?艺术家的影子是否比别人的更珍贵?一番假设和猜想之后,我锁定目标,决定以“影子”为线索,构建一个“影子王国”。在这里,影子是最珍贵的宝物,可以用渔网来捞取,挂在树上晾晒,被修剪和熨烫,被国王收藏和控制。所有人都争相捉影子献给国王,直到一个民间艺术从业者的到来,打破原有的平衡……
“影子国”的基本思路有了,放在什么样的时间地点去讲述成为我接下来面对的问题。我想到《百年孤独》,马尔克斯把一个传奇家族的故事放在拉丁美洲魔幻现实的环境中。可是对拉美文化我实在不熟悉而放弃了这个想法。还是应该从我最熟悉的文化土壤中,让这个故事发芽,我想到了中国古代,尤其是明清时期,“海外奇谈”这个文学类别给了我灵感。
“海外奇谈”在中国古代有着悠久的传统,写鬼写妖都是写人。同样是寓言的一种形式,“海外奇谈”用曲折离奇的方式、一波三折地展现一个虚构的传奇世界,倒影的是当时的社会环境、生活风貌,而且往往具有超越时代的意义。清代小说《镜花缘》时此类“海外奇谈”的集大成者。该小说讲述秀才唐熬、邓九公乘船游历了厌火国、君子国、大人国、双面国等南洋奇异小国,海外奇谈引人遐思。而该小说所表现的,正是清代社会的种种现象以及作者的思考。我年幼时便看过改编的动画片《哈哈镜花缘》,现又仔细阅读小说,受到启发,杜撰一“影子国”,与以上诸国隔海为邻,与中原遥遥相望。一切怪事、趣事、妙事皆可嫁接在这样奇异的南洋小岛上,人物的形象、行为和细节都可以想入天外、光怪陆离,甚至越远离生活日常越可能吸引观众,但我心里清楚,我需要人物情感的真挚和思想的真实。
与“海外”相对的,就是中原。《捉影》的第一主角必须来自于中原汉文化,那是这部戏的文化土壤,这部戏就是要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汲取资源讲故事,讲“中国故事”。考虑到要在影子的世界里畅行与困顿,又联系到我最想要思考的艺术从业者的困境,我把他的职业设计成“皮影戏艺人”,也因此,这部戏里面有一些皮影戏的表演段落和相关信息。
皮影戏是中国民间古老的传统艺术。据史书记载,皮影戏始于西汉,兴于唐朝,盛于清代,元代时期传至西亚和欧洲,可谓历史悠久,源远流长。2011年,中国皮影戏入选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皮影戏从有文字记载,已经有2000多年的历史,相传汉武帝爱妃李夫人染疾故去了,武帝思念心切、神情恍惚,终日不理朝政。大臣李少翁一日出门,路遇孩童手拿布娃娃玩耍,影子倒映于地栩栩如生。李少翁心中一动,用棉帛裁成李夫人影像,涂上色彩,并在手脚处装上木杆。入夜围方帷,张灯烛,恭请皇帝端坐帐中观看。武帝看罢龙颜大悦,就此爱不释手。
这些信息和我想写的《捉影》故事冥冥中联系起来。色厉内荏的影子国国王和巧舌如簧、技艺高超的皮影戏艺人的形象都渐渐立起来。从汉武帝的故事里我受到启发,加入了一个盲眼皇后,让她与国王、艺人构成一个不稳定的“三角关系”,不仅仅是两性关系,更是权力与艺术角逐的三角关系——国王所代表的权力与艺人所代表的艺术都在暗中争夺盲眼皇后这个特殊的“观众”。
加入皮影戏,除了丰富舞台形式、紧跟现在影像界入舞台的当代戏剧潮流,我更希望能以“戏中戏”的方式思考“观演关系”:大臣们是如何看待皮影戏艺人的表演的,这正如观众们是怎么看待舞台艺术的?国王可以掌握艺人的命运、生杀予夺吗,正如权力与艺术之间可以有控制与被控制关系吗?中国有“讽谏”的传统,古有《邹忌讽齐王纳谏》,皮影戏艺人的三段皮影戏表演也是以讽谏国王、保住性命为目的。其实,艺人处于一种焦灼里面:他既想用皮影戏表演吸引国王——毕竟每一个表演者都需要观众欣赏和肯定;而又担心国王一高兴想要更多的故事,自己却只有有限的几个故事,全讲完了国王还是要杀掉自己,毕竟“国王”这个“观众”,身份太特殊了……
此外,在这部戏里,我希望每一场都能做到一个“不可能”,做到一次人物命运的翻转。三段皮影戏充当了这些由“不可能”到“可能”的介质和桥墩,主角从即将丧命走向保住生命;盲眼皇后从看不见这个世界走向理解什么是“影子”;艺人从急着离开“影子国”到想要留在“影子国”等等。此外,影子还是这部戏向外延伸的触角,借助各种各样的影子被国王收藏在走廊里,我尝试罗列人生的可能性……
一个影子国,国王最珍爱影子,那么盲眼的皇后是怎么看待影子的?她可能压根儿就不知道影子是什么。我有一场戏是皮影戏艺人给盲眼皇后解释什么是影子,这是一场看起来鸡同鸭讲、盲人摸象的戏,我写起来特别有劲儿,因为我要在这一场乃至通篇做一个尝试,即盲女人所代表的语言艺术和艺人所代表的舞台艺术(综合艺术)之间的交流、碰撞和对话。盲女人最发达的是听觉和语言,她的叙事是线性的且有方向性的,每次故事被打断必须从头开始。她被抓到影子国以后就是因为会讲故事,保命至今且做了皇后,可见影子国对故事的需求程度。艺人的到来,带来了更为丰富的艺术形式,盲女人才知道以前大臣们笑和捧场有惧怕国王的成分在里面,大家真正喜爱的是艺人的艺术形式,她非常好奇,“皮影戏”究竟是怎样的,或者说,影子是什么?艺人费尽口舌,最后想到“如影随形”这个词,让盲女人通过动作模仿和触觉,完成了对影子的理解,更深层次地,艺人加入了自己对皮影戏的记忆和感情、乃至乡愁。人去理解抽象的概念是困难的,而情感沟通降低了这种难度,盲女人恍然大悟,与艺人产生了情感上的联结,也因此模模糊糊中明白了“影子”的意涵。这一场是虚构中的虚构,甚至是抽象概念演化延展而成的,但我在其中倾注了真实的人物情绪,我期待在舞台上看到呈现效果。
既然《捉影》是一个发生在古代的故事,我希望它带有更多的“古意”。因而在架构它的时候我借鉴了中国传统戏曲的场次,紧紧围绕“影”字展开,“捞影”、“献影”、“摹影”、“弄影”“杀影”(逐影)、“化影”等六场,并安排老侍卫和年轻侍卫两个类似戏曲丑角的角色垫场,插科打诨、交待环境以及旁观议论,与观众交流。剧本既成,我渐渐明白我对它的期待:国王及其对影子的爱好和掌控,代表着对艺术本身的无力抵抗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极端利己主义。而皮影戏艺人在剧中的“反转”(与国王的身份实现了互换),希望从另一个维度思考艺术创作在背离了艺术家的创作初心,追逐名利、地位、权势的过程中的必然失落和颓败。我不确定自己在剧本实际的创作中做到了多少,从虚构到真实的道路蜿蜒而漫长,作为一个新手,我很期待它未来接受舞台和观众的检验,也期待包括自己在内的艺术从业者能够守护好初心,念念不忘,必有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