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朝
(贵州工程应用技术学院 人文学院,贵州 毕节 551700)
管虎导演的电影《斗牛》讲述的是一个小故事,关注的却是20世纪中国的大历史,他把男女主人公放到绝望的处境,让他们彼此护持,相互帮助,上演了一出关于人性和生存的好戏。关于电影《斗牛》,研究者们大都忽略了电影中的主人公牛二、九儿和荷兰奶牛这三者的关系,忽略了以性别意识为解读的基本切入口,从性别诗学的角度深层次挖掘《斗牛》的审美价值。“性别诗学的第一层含义是它关注女性的需求和欲望,第二层含义是它更强调对男性困境的关注和关怀,它加强了对男性角色和男性气质以及男性焦虑的研究。”
“每个女人心中都可能隐匿着和平日的自我完全不同的另一个自我。这个自我可能疯狂,却更为真实,也更有力量。因为平日它被男权社会的道德规范、政治法律制度抑制和规训着,所以,一旦它被释放,便被视为疯狂。”
九儿是个寡妇,一个死了男人的外姓人,时时刻刻都有被赶出村子的可能。但显然九儿不是安分的人,全村的人穿衣风格基本上以灰色调为主,她虽然是个寡妇,却穿着红色的花棉袄,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她虽然处于弱势地位,并没有话语权,但她处处顶撞权威,四处嚷嚷着要“妇女解放男女平等”,但在她的高声喧哗之下没有任何的力量。
根据和九儿的关系,我们可以把《斗牛》中的男性角色做如下分类:第一类男性角色是马牧池的实权人物老祖爷爷和十三叔。在乡村社会,德高望重者即是族长,他是乡村的最高权力者。他代表全村对所有人实施引领、劝诫、训斥、惩罚。老祖爷爷手握鞭子,谁忤逆了他的意愿,即遭受鞭子抽打的惩罚。在老祖爷爷的威权之下,九儿的命运任其掌控,他把九儿定性为“克夫灾星”,把九儿变成了普通男性都不敢接受的女人。
第二类男性角色是九儿的亲人朋友。九儿是个寡妇,她的丈夫已死,所以她自然是一个没有名分的外乡人。牛二和她算是较为亲近的朋友,但在九儿愿意接受他为丈夫的时候,却意外发现牛二摸了荷兰奶牛的奶子,形态极其猥琐。不管牛二是出于好奇,还是性饥渴的原因,这是九儿不能忍受的。更加不堪的是牛二还在拦阻九儿的时候,直接(无意)把手抓向了她的乳房。九儿告发了牛二——她未来的丈夫。当牛二戴着纸糊的高帽在村庄里游行的时候,九儿冷眼旁观,露出了胜利的微笑。九儿作为一个女性,一个初步有了妇女解放意识的女人,她用男性制定的规则报复了男性。最后由老祖爷爷做主,把她嫁给了牛二。她无法拒绝,在那个一切都是男人说了算的男权社会,她只能接受男人们的安排。马牧池仅仅是男权社会的一个缩影或者象征,在男人为中心的男权社会,男性自觉不自觉地都会歧视、欺压、鄙弃女性,而且容不得女性做丝毫的反抗。她顶多向牛二提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要牛二手腕上的银镯子作为凭证。在九儿这里,女人终究是需要一个男人来依靠的,哪怕那个男人如牛二这般又丑又脏。九儿和牛二是否有过夫妻之实,电影未做明确的交代。但牛二说过,九儿要过了门,他才会把家传的银镯子给九儿。电影中,马牧池的村民被全部杀害,尸骨累累,大火把尸体烧得面目全非。在这残酷的死亡场景中,有一只手高高举起,戴着牛二的银镯子。由此可见,九儿死了;九儿过了门,正式成为牛二的妻子。
第三类男性角色便是以大冢为代表的日本军人。军队是男性的专属,日本军人以战争的名义,肆意地释放人类的兽性,烧杀抢掠强奸,无恶不作。电影对日本军队屠杀马牧池村民,没有做详细的展示,只是委婉地做了暗示。电影的冷色调和灰色画面处理意味着血腥的杀戮刚刚结束,男人被烧焦的尸体和女人赤裸的尸体已经把马牧池发生的惨无人道的战争罪行的信息足够地传达给每一个观众。九儿仅仅是众多的被日本军人蹂躏之后杀害的女性中的一个。
简单来看,《斗牛》讲述的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堡垒村马牧池庄一个叫牛二的男人为保护八路军留下的荷兰奶牛而与日本军队、中国流民、土匪周旋的故事。“电影以牛二的突兀开场开始,粗糙的肤质、皲裂的唇的侧面;惊恐慌张的小眼睛;长着黄板牙的嘴;头发杂乱纷飞的后脑勺,四个仔细交代主角形象的非审美的大特写,预设了主人公非主流的政治地位和社会关系。”牛二是马牧池的小人物,在族长老祖爷爷和十三叔等人的眼中,他根本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是可以被忽略和轻视的,是可以被全村人作为笑料的老光棍。和那个时代的绝大多数农民一样,因为贫穷,他穿着破烂肮脏的棉袄;因为缺水,他很少洗脸,更不用说刷牙;他在生存竞争中没有任何的资源和优势,所以爱情和婚姻对他来说基本上是天方夜谭。他这时候处于愚昧状态,安于天命,顺其自然,生命轻如草芥;当然,这时候的牛二也处于人生的和谐状态,卑贱而自洽,却又浑然不自知。当日本鬼子要来扫荡的信息传到马牧池的时候,牛二平静的生活被彻底打破。共产国际赠送的奶牛被用抓阄的方式来决定由谁喂养,却因寡妇九儿代替抓阄,唯一的一颗红豆子落到他的手里。他成了最倒霉的那个人。
牛二的焦虑归根结底是性的焦虑。在牛二和九儿的关系上,牛二始终处于被动地位,可以说牛二的人生困境,九儿是最直接的制造者。九儿对于牛二而言,其实只不过是一个欲望的载体,对他这样的老光棍,常年处于性压抑和性饥渴状态,能有一个女人来“拾捣拾捣”,尽管她是一个寡妇,脾气火暴如烈马,但牛二依然很满足。“性话语的说与听,大都发生在非正式的民间场合——旷野、路上、村头、车旁……由于性是一种违禁的脏话,所以能够聚集在一起谈性就表明了说者与听者身份的亲近。”马牧池和大多数中国乡村一样,都是熟人社会,族长就是家长,左邻右舍既是亲朋好友,又是独立个体,在这样的社会没有任何隐私可言。所以牛二把荷兰奶牛当成自己的性幻想对象,并因为九儿的告发迅速成为村民们的笑料,牛二因此被游街示众,被当众羞辱、嘲笑。明明知道喂养奶牛是一件麻烦且危险的事情,明明红豆子并不是他抓阄抓到的,明明他把红豆子吃到嘴里,可以死不认账的,但牛二却接受了这个危险任务。是什么驱使他做出如此危险的决定?是性的焦虑导致的性的诱惑。
牛二从此陷入生存的困境。日本伤兵、饥饿的流民、土匪、国军伤兵都几乎让他死于非命。牛二九死一生的命运充满传奇性和戏剧性,我们当然知道这是电影的“主角光环”原理,当然知道这是导演管虎利用狂欢叙事把小人物“升格化”,“这种升华使原本荒诞可笑的故事变得深刻,让观众看到了一种顽强生命力下的善良和本真。通过一种极端化风格影像展现生命力的张扬和隐秘的方式直抵民族精神的隐秘之处。用隐喻让我们看到没有疯癫,看到已经迷失了自己的我们在如何面对生存、死亡和爱等这些主题”。
“电影中的荷兰奶牛,集合着匪夷所思的神秘感、难以解释的悖理、母性意味的宽容和伴侣性质的柔情蜜意,冷静理智、倔强体贴的奶牛,缺乏指涉幽默的谐谑效果,似乎更具备现代性的转喻意义。”
电影片名“斗牛”,简单来看即是指围绕着一头奶牛的争斗;但深究下来,“斗牛”其实主要包括了两层含义:一是“斗”。形形色色的斗争贯穿电影始终,日本军队对堡垒村马牧池庄的侵略和残忍的杀戮,八路军对日本军队的反击和牺牲,牛二和饥饿的流民之间的争斗,牛二和土匪的争斗,牛二和残酷生存环境的斗争。二是“牛”。牛是电影叙事的原动力,是整部电影的主角和线索,牛还是隐喻下的深刻主题意蕴,对牛的角色设置的理解意味着认识电影的关键价值倾向。
综观整部电影,对牛的认识首先从外形硕大、乳汁丰盈的乳房开始。因为它的丰满的乳房,马牧池的村民对这头来自共产国际捐赠的荷兰奶牛啧啧称奇。就连牛二也不禁赞叹:我的亲娘,这奶子真大。古今中外,丰满的乳房是女性的主要性征。著名的大母神雕像甚至把女性的乳房夸张到畸形的地步。“生殖崇拜的图腾在远古的神话与造像中不仅有女性的外生殖器,而且包括女性的乳房。”反复出现的乳房意象不得不让观众把牛的乳房和性、生育、母爱等主题联系在一起。的确,奶牛的乳汁喂养了八路军伤员、日本军人、饥饿的流民和本片的男主角牛二。所以,奶牛便具有了母性意味,这样的母爱,超越了国别、阶层和政治,这头奶牛和中国文学艺术作品中的母亲那种默默奉献、承担苦难、善良敦厚的品质不谋而合。
在牛二这样的常年处于性压抑状态的年轻男性这里,乳房自然还有浓厚的性意味,牛二把奶牛的乳房当成九儿的乳房来进行性幻想,结果成为全村人的笑话。电影中最主要的人物关系是牛二与奶牛(九儿)的关系,他们之间关系的发展大致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疏离和对抗时期。牛二被老祖爷爷强制安排并以九儿为诱饵接受了喂养奶牛的任务。日本军队屠杀马牧池之后,空无一人的村子只剩下了牛二和奶牛两个活物,彼此充满敌意。奶牛的叫声引来了日本军人,牛二冒死去救奶牛,奶牛不但不配合,还踩踏住牛二的脚,差点导致牛二被日本军人炸死在井里,牛二由此对奶牛愤恨不已。第二阶段是生死相扶时期。土匪抢走了奶牛,并用土牛和奶牛强行交配。这时候牛二已经把奶牛当成精神伴侣,再一次冒死相救。在电影中,有一颗巨大的没有爆炸的炸弹,它始终深插在马牧池的土地里,成为大家的威胁。起初,牛二不以为然,但在土匪的枪林弹雨中,牛二把奶牛当成自己的爱人九儿,居然奋不顾身,如同英雄救美,艰难地扛着炸弹要去救牛。如果把炸弹看成是男性阳具的象征,把炸弹扛在肩上这一镜头,可以视为牛二男性气质的觉醒和勃起,他不再是那个始终被嘲笑和损害的卑琐的边缘小人物,他“取得独立的个体存在状态,形成独立的人格,克服了恋母情结——恋乳情结乃是其主要内容和更原始的表现形式,获得男性气概,完成了自己精神上的成人仪式”。奶牛也投桃报李,在牛二倒下之后,冒着生命危险,义无反顾地来到牛二身边,用身体保护牛二的生命。在白雪覆盖的山上,是奶牛用舌头舔醒了处于死亡边缘的牛二,并给了他生命的暖意和希望。牛二与奶牛,生死与共,结下患难深情。第三阶段是相濡以沫时期。经历过战乱灾荒的马牧池变成了人间的荒原,牛二和奶牛只能栖身在半山的山洞里,“男耕女织,过上了人过的生活”。风吹过,“牛二之墓”的纸片戏剧般地变成“二牛之墓”,空镜头下的马牧池仿佛地老天荒,只留下牛二和奶牛孤独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