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庆祥
每个人都有一个外号。像人虫呀、烟斗呀、二迷糊呀、尜呀、老山羊呀、还有胖郎呀、矬李呀……全是短期培训班同学的外号,每人一个。
戈尔巴乔夫也是外号。老葛的,葛大左的,一个五十岁男人的。细究起来,这个响当当的外号还是矬李和老山羊狼狈为奸的产物呢。戈尔巴乔夫,从大人物那里蹭点知名度,老葛不反对。好像,大多数人对别人给自己起外号,态度是暧昧的,只要不出大格,不构成实质性的伤害,怎么叫都无所谓。
老葛的外号,很牛,很洋,一般人承受不起。但是,这个外号却不是凭空捏造的。他的外形,也就是脑袋、五官、四肢、身材、前脸、背影、侧面、头顶,从任何一个方位看上去,在你没见到他本人张嘴说话之前,肯定大跌眼镜,肯定是一场天大的笑话。他长相太像生活在俄罗斯远东的人。双目深陷,眉骨前突。当然,最显眼的还是那个只有生活在寒冷地带的人才有的大鼻子。其他部位呢,也压根不像中国人。嘴巴薄而长,面色白里透红,干脆连东方人的长相也不是。五十岁的老葛,老态已现,不知什么时候还谢了顶,他饱满的额头,看上去仿佛智慧的光芒在闪耀,怎么看怎么像一位从大城市的科研院所走出来的外籍专家。
论起老葛的身材,也很有特点。像矬李那样的粗伧之人,会心生厌恶,说他是上足了鸡粪;像瘦龙那样做宣教工作的,形容他像吹足了气的气球。是啊,葛大左高大魁梧,肚子,也大大的,勇往直前。臀部,比生了孩子的女人还女人,又肥又宽,全是脂肪。身材比例,上身长点儿,下身短点儿,走路拐拐的,一头沉。他自嘲地说,我走不了远道,扁平足。我老婆说我骗了她,结婚前没发现我是瘸子。
老葛乐天派,非常之处是爱拿自己当笑料。面子不面子的,他看得不是很重,说出来逗大伙哈哈哈就完了。老葛也有短处。这世上,谁能没有短处呢?你真把他当前苏联的总统戈尔巴乔夫了吗?戈尔巴乔夫的功过是非尚待历史的评判呢。即便是圣主明君,他们的短处还少吗?犯错误不是常事吗?老葛的短处不长不短,总爱显摆。
他说:我干了二十多年的文字工作。
他说:这种稿子关键在于立意,还有角度。角度明白吗?
他说:这是不能原谅的错误。
口气里带着教训,表情也挺吓人。他的头极度地歪到右肩上,像轮椅上的史蒂芬·威廉·霍金那样,伸出长满金色汗毛的右手,长长的手指雨伞一样撑开,然后用力地收回,一遍一遍,循环往复,好像从哪个假设的问题里,拉出了标准答案。那阵势,你不能再说听不明白了,他费了那么大的劲儿,你还没心领神会,就太不可救药了。
对了,他的手势像一九一八年街头演讲的列宁。
人无完人。相对于手势,老葛说话一点也没有伟人的气质,零七八碎的多,吸气声又沉又粗。还有,两片薄嘴唇不知说到哪句就喷出扑扑的声响,像排气,聆听的人免不了走神,联想起龌龊的事来。
老葛还不止于此,大多数人对他产生兴趣的是他的来处。谁不是娘生爹养的?这世间,人人皆有来处。有人看见老葛在入学登记表的民族一栏,写的是汉族,怀疑他不诚实,明摆着在隐瞒真相。面对大大的问号,老葛郑重其事地说,本人的家族史上,没有与外族通婚的记录,祖祖辈辈当农民,出身,贫农,民族,汉。从我记事儿起,也没见过黄头发蓝眼睛的祖父、外祖父,祖母、外祖母都是乡下的小脚女人——只有她们打开长长的裹脚布,才露出粽子似的三寸金莲,小巧,变态,她们走起路来永远是摇摇晃晃——他们老老少少一大家子人都和乡亲们没两样。为此,他也纳闷过,去问父辈,但他们说不清楚,把自己的儿子做成这个模样,做父母简直犯了天大的罪,甚至没脸见人。老葛只好自我救赎,冥思苦想,得出了一个连自己也觉得差强人意的结论。他认为自己是基因变异的产物。还有一种可能,他身上出现了返祖现象。
一般人是不会接受他的说法的。有窥视癖和考据瘾的同学们更没有善罢甘休,私下推测,老葛的母亲要么是受到了哥萨克骑兵的欺辱,要么是曾经爱上过一个苏联红军军官。
老葛是北方人,按着他的年龄推算,他母亲怀上他时,正值二战后期,成千上万的苏联红军遵照《雅尔塔协定》出兵中国东北,与强弩之末的日本关东军作战。胜利之师必然少不了鲜花和美酒,还有女人。还有,陆续解禁的历史档案和一些纪实性文学作品也有所披露,当年进入东北的红军将士,还有喝醉酒强奸良家妇女的劣行。任何一枚硬币都有两面。人世间的事就是这样,有好就有坏。说好不说坏,或者说坏不说好,都是自欺欺人的。这一推测,得到了从东北伊春来的矬李的印证,他亲耳听到过一件类似的事。当年东北联军的一个大干部,为了劝阻喝醉酒的红军战士在街头调戏妇女抢东西,被一枪打死了。那可是位高权重的大干部,资历老着呢。爬雪山过草地,枪林弹雨,都冲过来了,没想到,这样丢了性命……现在,你去哈尔滨,模样长得像老毛子的人可是真不少呢,随便在街上就能遇到一个长着大鼻子的中国人。老山羊杨春旭听了矬李的话,动了气,一百多年来,世界列强没有哪个没欺负过我们,烧、杀、抢、掠,签订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割大片地,赔款,给他们当牛做马。俄国人占了我们多少好地方,小日本鬼子,对我们动了多少次手,我们太好欺负了。我们是一块肉,哪条狗想啃一口就啃一口……老山羊慷慨激昂,同学们却陷入了沉默,一动不动,像一尊尊屈辱的雕像。老山羊感觉到了气氛的沉闷,话题又转回到大家感兴趣的事上。他武断地认为,这个戈尔巴乔夫是有来头的——可以想像得出,在惊恐之中,他的母亲被动地孕育了孽种,而他却欢天喜地来到人间。胖郎像一只快嘴快舌的八哥,套用新词调侃道:这么说来,戈尔巴乔夫是中外合资,俄国件,中国组装。
同学们无聊地臆想,为人不算厚道,对老葛大不敬,说严肃的,有辱人家的人格。烟斗来自湘潭,在培训班里年岁最大,性格特古怪,所以比较正经,出于义愤,他摔门而去,扔下一句:你们吃饱了莫(没)事干!
老葛似乎不知晓,也没察觉,看上去没感到受了伤害。他每天不改自信,乐观,向上。早餐:三个菜包子,一碗稀粥,一碟小咸菜;中餐:有鱼——干煎小黄花或是酱炖鲫鱼、油炸刀鱼段,他常换样吃;有肉——他喜欢吃木须肉、溜肉段、干炸里脊什么的,都是口重、油大的荤菜。偶尔来了情绪,还来杯散装啤酒。过后,不紧不慢地从食堂回到宿舍,洗漱,宽衣,仰靠在被垛上,拍打肥白的肚子,侉声侉调地唱一出评剧: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我和柱儿不认识/我怎能嫁他呀/隆格里格隆……不唱的时候,就念诗词,拿腔作调,听了全身激情澎湃,血流加快。像朗诵《念奴娇·鸟儿问答》……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谁都看得出来,老葛的自我感觉特雄浑,特豪迈。晚餐以后,楼前屋后去溜溜——他隐约意识到爱惜身体的重要——散步有利于消化,舒服的肠胃对睡眠是何等重要,你们明白吗?若是来了叫阵的,他也威武不屈,面红耳赤地与人杀一盘。他自诩年少时是象棋高手,却少有胜绩。他输棋从不输理,教诲人家说:做人不能太绝,不能致人于死地,狗急了还跳墙呢……一棍子打死人,对自己也没有好处……他一边说着人生大道理,一边理直气壮地耍赖,宽容大度地说:下次你也可以缓棋,我这人好说话。
二迷糊是从河南新乡的一个县里来的,打纸牌总记不住什么是主,说话却爱抖机灵。根据在基层工作多年的经验,他认为戈尔巴乔夫的秃顶说明问题:男人越秃越骚。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进了短期培训班的课堂,总嘀咕老葛,似不太好。但是,老葛也有他不争气的一面。确实,他很乐观,算得上一个活跃分子,喜欢凑热闹,哪儿有事,哪儿就有他晃动的身躯。交通班开舞会,他出出进进的,一次不落。影视班放教学录相,他混在里面岁数最大,坚持看到屏幕闪出雪花。法律班去郊游,他在队伍前面给人家打大旗……那么高大魁梧的一个人,犯贱得像讨狗嫌的孩子。他待人热情也是实情,没什么好挑剔,礼多人不怪。但是,在有些方面,他确实不争气,确实很差劲儿,终于惹得同学们气不打一处来。
那次他拉尜同学去参加影视班的周末舞会。尜思忖半天也拿不定主意,她是地道的北京人,说话挺绕人,有点胖大了,头大腿短,即便是穿上高跟鞋,身高也仅在老罗的胳肢窝那儿。再看老罗,白衬衫雪白,扎着黑领结,下装是黑蓝条的西裤,脚上皮鞋乌黑瓦亮,风度翩翩,额头闪耀着光彩。尜敷了粉的脸一下难看了,撇开老葛回了宿舍,气哼哼地对同寝的人虫说,你们长春人怎么都这样啊,不是拉我当陪衬人吗?一把年纪了,思想还挺复杂呢。人虫原名任丛,梳一个女作家萧红式的密密实实的刘海,二十八九岁。真要论,她与老葛不是纯粹的老乡,来培训班之前,她一直在呼兰谋生,当孩子王当教书匠。可不能那么想,老葛是不好意思一个人去,拉你做个伴吧。人虫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小女人。
影视班花花点子多,舞会还请了电影学院的几个女生来。花枝招展,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个个美得够呛。有一个梳着蛇妆的女生和老葛跳上了。慢三,老葛只会跳慢三,也只能跳《卖花姑娘》的慢三,换了快三的《芦笙恋歌》,就跳不动了。高大的人,往往迟缓、笨重。
不紧不慢的老葛,假装不经意地偷看舞伴。女生穿了一件浅紫色的连衣裙,腰身束得很高,又窄又紧,好像要刻意勾勒出健康而饱满的曲线。她的裙子很长,甚是铺陈夸张,伴随舒缓的乐曲,裙摆旋转翻飞,像一朵清晨中盛开的喇叭花。
苏杭真是出美女啊!老葛自语道。
你怎么知道我是苏州来的。女生很惊讶。
老葛诡秘地笑了笑。
青春啊!这一句是老葛发自内心的慨叹。他有点醉酒的意思。
女生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在迷幻的灯光下,像钩子一般有力,挂在了老葛这辆大卡车上。此时此刻,男人们最容易回想浪漫的往事。
一曲终了,女生主动邀请老葛坐在一张桌子前,用喷了香水的手帕扇着风,低声地说:真没想到您的中文这么好,还了解中国丰富的人文历史。老葛愕然,但面部仍保持微笑。女生把手帕递给老葛,又说:您在中国多久了?会住下来很久吗?老葛紧张得要命,他的脸红了,脖根儿也红了,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儿直往下流,他担心女生七七八八地问下去,自己迟早会被拆穿。舞会上的灯光总是暗暗的,声音又很嘈杂,女生没有察觉。说实在的,既意外又有点火气的老葛,有那么一会儿想解释来着,但女生很冲动,似乎有无穷无尽的话要问他,不容他得空。我有几个外国朋友,但没一个像您这么幽默。女生说。
老葛不知所措了。这女生的一片误会,让他喝了蜜水似的,心里甜丝丝的。真是连做梦也没想到,曾经无数次苦恼的这副洋皮囊,竟然在自己五十的时候,得到了一个漂亮姑娘的青睐。他大胆端详舞伴,姑娘美貌如花,双眼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他是过来人,对男女之事心知肚明,能不解其中的风情吗?他尽量克制,最大限度地保持微笑,仍不语,心里却在为自己打圆场。他想说:即便自己没有揭开谜底,也不是不道德的,也不是感情骗子,就像那些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艺术是艺术,人生是人生,到什么时候戏里戏外都分得清,从不胡来,从不会假戏真做,从不会搞出私生子来。他决定装傻到底,哪怕女生把他当成一个傲慢无礼、没有教养的大鼻子。
不期而遇的幸福迟早会像清晨的梦境一般消失掉。他要拖延下去。
这支曲子太优美了,您有兴趣再跳一曲吗?女生声音很甜,似又在央求老葛。
由朝鲜电影插曲改编的这支舞曲,着实令人心旌荡漾。女生伸出纤纤玉指,老葛毫不迟疑地把它捏在了手里,二人重新激情似火地跳成一团。如果时光倒流二三十年,他老葛肯定吃不消,肯定狼狈不堪,肯定落荒而逃。可是现在,他握着一只潮湿、滚烫的小手,女生的迫切和忐忑不安,他都猜到了。他很得意。他低头检视自己,担心明显的生理反应暴露出丑态来。好久没有这种美妙涌上心头了,今宵一刻值千金,还是不去顾忌那么多,好好享受一下人生吧。
老成大方的老葛,揽着女生的细腰,满面春风,在音乐的迷雾中,翩翩起舞,丝毫不乱。女生的玉面近在咫尺,弯弯的嘴角,浅浅的酒窝,盈盈的笑脸,可爱至极。那双清澈的眸子如一汪春水,仿佛有鱼儿在欢快地游荡。
女生——一条渴望游进老葛心湖的小鱼。
老葛揽着怀里的尤物,脚下风生水起,有时还即兴玩个花样转个圈,不知是触景生情,还是他本来就多愁善感,老葛心中泛起了一些酸楚的往事。
郭红丽当年是评剧团的女演员,俗称“大丽花”。评剧团带领演员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送戏到厂矿,单位派葛大左随行采访,意想不到的是,仅仅半个月,葛郭二人的关系就发生了变化。老葛后来吹牛说,那时自己比现在英俊,能写会画,样样难不倒。到厂矿采访,那才轰动呢——长得酷似老毛子,大鼻子上又架了小眼镜,工人堆里没有,全矿区也找不到第二个。矿上的人全对他客客气气的,真像对待国际友人白求恩柯棣华那样,争抢和他打招呼:大鼻子记者来了……啊呀,大鼻子,你可来了……他听着,心里要多美有多美。美着美着,老葛就美来了桃花运,评剧团的女演员在兴奋了一个晚上之后,清晨起床的第一个愿望就是看到他。她已经对他另眼相看了——不是当初的敬而远之。他们开聊。好像是她更主动热情,说就说个没完,笑起来,整个人笑成一个花骨朵。他蹙起眉头,她连忙停嘴,只听我说了,该你说了。不等他张嘴,她又打岔,说话如同打竹板,又响又脆。纯洁,活泼,可爱,像一只小白兔。又聊了几次,葛大左连做梦也梦见了小白兔。他抱着小白兔像一张纸片,天旋地转地飞了起来,当发现自己两手空空,他没命地大喊大叫,醒时眼泪都打湿了枕头。
那天最后一场演出安排在井下矿,老葛即兴上台表演了一段《梁祝》。他会摆弄几件乐器,其中拉小提琴最拿手。风度,气质,魅力,完美地搭配组合,那一刻,当红女演员心花怒放,被牢牢地吸引了。在离开厂矿的途中,大伙看出两人眉来眼去,就起哄撮合,把他们往一起推搡,闹得他俩脸红得像猴腚似的。本来双方都是爱你在心口难开,还处于试探阶段,既然窗户纸被当众捅破了,接下来,就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了,约会,轧马路,勾着手指头去看电影下馆子,好像就等着发喜糖了。
谁知,人人都羡慕的美事,往往没那么顺利。
问题出在她那里。
郭红丽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她的父母就大公无私地投身到攀枝花的建设当中去了,他们一个是冶炼方面的专家,另一个在土木工程方面很有建树,工作第一,家庭第二,他们的时间全部花在了事业上。所以说,她是由外祖母带大的。他们出类拔萃的唯一遗憾,是没有给她留下太深的印象。好的,坏的,都是模糊的。等与葛大左的关系稳定下来,郭红丽勉强写了一封信给他们,随信附寄男朋友的照片,征求亲生而没亲养的父母的意见。地处战略要地的钢铁基地比想像的还要偏远,当时与外界的通讯联络,还没有比书信更好的方式,但她的父母几乎是十万火急地发来电报,用最简短最铿锵的文字表明态度,不同意他们未来的女婿是一个外国人。她连忙又写了一封信去澄清,她父母第二封电报也很简短:反对你们在一起。你要诚实。显然,他们不相信她的辩解,怀疑她在撒谎,照片上明明一个大鼻子,怎么会是中国人呢?第三封电报也只有八个字:执迷不悟,毁掉一生。他们还是她印象里的他们,从小到大,她必须听他们的话。
沐浴爱河的葛大左免不了要呛几口咸水了。郭红丽先退缩了,她用惯常的方法来疏远他,希望心中的花朵尽快枯萎凋零——她一两个月都躲起来不见他。他写来的情书她一封也没拆。她努力地坚持着,让他吃了一次又一次的闭门羹。折腾几个来回,年轻的葛大左也不得不做偃旗息鼓的准备了。关键时刻,转机出现了,郭红丽的父母暴死在了木棉花盛开的地方。据说,简易工棚在冬季靠烧炭盆取暖,有天早晨他们被发现气体中毒,赶来的医生尝试着用了好多办法,也没能使他们扭曲的表情恢复常态。葛大左义告奋勇,陪着郭红丽从遥远的大山里捧回了两个骨灰盒,一路上的不畏艰辛和对郭红丽的殷勤照料,显示出了作为男人最可贵的品质:勇敢和责任。于是,又一个不眠之夜过后,清晨起床,她默诵了一段《愚公移山》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毅然决然地违命将终身托付给了洋面孔的中国人。第二年十月的第一天,他们小屋的窗户贴出了大红喜字。
老葛正在云里雾里的,老山羊冲进来吆喝他,快快,电话,大嫂电话,门卫喊半天了……
老葛电击了似的,放开女生,三步并作两步,蹬蹬蹬地下了楼。老山羊拖在身后,幸灾乐祸地念叨:这让我找的,就差到耗子洞里去掏了。
那女生前后脚跟出来,看着老葛慌慌张张的身影,纳闷地问老山羊:叔叔,刚才是谁的电话找他?
他老婆呗!还有谁稀罕搭理他一个假洋鬼子?
老葛心里惦记着,利索地打发了家里来的电话,又折回楼上来,那女生早已没了踪影,他木头似的立在那里,眼前晃动着含情脉脉的双眸和浅紫色的连衣裙。老山羊好像一直在等着他,倚在门框边,笑嘻嘻地对他挤眼睛,老葛连忙佯装无事,向四下里扫了几眼,悻悻地回了宿舍。
搞心理研究的人说,女人天性敏感,与生俱来地有一种排他感应。不好说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老葛的老婆郭红丽打电话来,还真不是没事找事。
老葛有一桩难言之隐,每天要清洗几次,每次清洗又苦不堪言。老葛不在家,郭红丽没收没管的,不知怎么就走火入魔了,背着丈夫去拜师,没想到学会了气功治病。而且,真的治好了一个亲戚的腰疼。那天晚上她突然驰电老葛,一来报喜,说给二姨夫治好腰病的事,二来惦记着老葛的病,商量着怎么治,却压根也没想到,负心汉那时正猪鼻子插大葱——装象,搂着小蛮腰逍遥自在呢。
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开始是老婆说话,问他吃的怎么样,穿长穿短,那个病犯了没有,家里厕所的换风扇不转了,一刮大风炉子就倒烟不好烧……全是鸡毛蒜皮。接着,一双儿女爸爸爸爸地撒娇,向他索要礼物,要好吃的驴打滚、果脯和绿豆糕。最后,好不容易老婆切入了正题,却哇哇地说起来没完,老葛心里急得要命,不耐烦,哼哈几句,把电话挂了。
两三天以后,郭红丽正式来函,老葛还真不敢不正确对待。他犹豫再三,思前想后,不得不歉意地向同寝的老山羊和烟斗求助。老山羊平时就和他犯相,烟斗的脾气也是古怪得出名,但毕竟老葛张了一回嘴,两人一声没吱,算同意了。
老山羊心里憋屈,找到矬李诉苦。老葛的那个大丽花有毛病,今晚儿要给他发功治痔疮。这不是作妖吗?
当时老葛的态度是令人同情的,挺客气,也挺真诚,老山羊想说不,却说不出口。这会儿却火星乱迸,七窍生烟。老葛对他和烟斗是这么说的:红丽吧,让我画一张图,我给她寄回去了。画山,画水,画大树,还有房子、大石头,还有我的生肖属相,让我画像点,你说我也不会画这玩意儿,明摆着赶鸭子上架,画了大半天,累得我差点中暑。你们不知道,咱家红丽死犟,她说了你就得听,不听就气得家雀似的,三天米水不进。我们家谁也不敢得罪她。犯不上啊,气病了,遭罪的还不是我们。这不,又给我出了个难题,折腾啊!不听又不行。所以,烦请两位老兄,把寝室让我用一会儿,就一会儿,一小会儿,她七点五十八从长春给我发功……红丽说了,人多了就跑功了。
听了老山羊的怨言,挥着纸扇的二迷糊接茬道:你看看,你看看,我说了你们不信,男人生痔疮,是性事过频啊!二迷糊有他家乡那地方人的好品质,为人古道热肠。他说出了一个偏方——找来干鸽子屎,撒在细筛网上,架了炭火来烤,人脱了裤子蹲上去熏。
你想吃熏鸡呀?老山羊坏坏地笑,笑完了,拉上二迷糊要去见老葛,不妨试试,偏方治大病啊。
这边有说有笑,那边老葛却是认真的。他插了门,熄了灯,乖乖地坐在床上,摘下腕上的手表,眼不错珠地盯着时间,时辰一到,他默诵着老婆信中的叮嘱,开始动作。他面朝东北,双手贴在额前,手掌向外,手指张开,样子如同梅花鹿的犄角,老婆的叮嘱在耳畔回荡:心要静,气要平,调整呼吸,消除一切杂念,想着我的眼睛、我的手、我的气,交替想,反复想,越想越快,交替地想,反复地想,越想越快,直到天地万物合为一体……
老婆的话胜似最高指示,一句顶一万句,老葛不折不扣地做着动作,从七点五十八到八点十八,时间不长不短,数字听上去挺吉利,渐渐地,老葛的右手二拇指一跳一跳的,如同过电,又有点麻酥酥的……
哎呀妈呀!老葛欣喜若狂,脱口大叫。
次日上午,老葛旷了两节课,躲在宿舍给老婆写信,十点前交给了每天来门卫取信的邮差。回到教室上后两节课,老葛仍然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腿抖个不停,像筛糠,像打摆子,像发神经。他为自己接到了千里之外的神奇功力兴奋不已。红丽,没料到你的功力会如此强大,你才拜师学艺几天呐。怎么会如此神奇?以前我也采访过气功师,他们的催眠术、导引术,我从来半信半疑。今天我是心服口服,外加佩服,真是一种超自然的伟力啊。虽然短时还看不出什么,但有你的功力,我的痔疮不愁治不好,我相信你,你也相信我,我们一家人的生活会更美好……
老葛还别出心裁,玩情调,在信中最后一行文字下面涂了黑点点,以示强调和提示。
星期六的下午没有课,大伙使足劲儿要放松放松。老山羊和烟斗也不睡午觉了,吃过午饭就去找矬李和二迷糊打百分。老葛情不自禁,铺开信纸给老婆写一天里的第二封信。他要赶在邮差下午三点钟来取信之前把信写好。在这封信中,老葛描述了自己接功时的感受,文笔细腻,绘声绘色,什么犹如天边滚滚而来的雷呀,如云似风在原野上飘荡啊,被巨大的磁场像炒锅里的菜掂来翻去呀……等等,酸不溜秋地拽了不少词。
他在信封的一角贴了两张邮票——双倍的邮资。他怕超重。那封信像鼓鼓的气囊,又像怀孕四个月的女人腼起的肚皮。
这事大概过了几个月,那天,戈尔巴乔夫鬼使神差地大方了一回,把小说《第二次握手》借给了老山羊,他太大意了,全然忘记了小学课本里的教导:狼,有时是披着山羊皮的。
书里夹了一封信,是这样写的——
大左:我的爱。真对不起。赶上那天我们厂子突击大扫除,迎接上级领导的视察,我擦了一天的玻璃,又乏又困,回家坐在沙发上看看电视就睡着了。等女儿放学回来叫醒我,时间过了,我把你的事给耽误了,对不起。
我没有发功,你却接到了功,我请教了气功大师,大师夸我功力非凡,说书上有过这方面的记载。而我看,抛开气功不气功的,这说明我们夫妻的感情是真挚的、深厚的,是相通的、对流的。你的意念,我的意念,我们二十多年的相亲相爱,已经练成了一种功力,隔水隔山也无法阻挡……
幸亏老山羊偷看了那封信,短期培训班的同学们才得知老葛的这么一段趣事。
大伙乐翻了,解恨地擂课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