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昕颖
(吉林省教育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2)
《朗读者》旨在反思德国人在二战时犯下的“平庸之恶”,聚焦于战时一代和战后一代应该如何看待历史、对待彼此的问题。本片讲述的虽然只是具体的两个人的生活经历,却折射出普遍存在的“孤岛人生”般的生活方式。正如英国诗人约翰·邓恩的诗句:没有人是一座孤岛(No man is an island)——生活在社会中的每个人都无法真正做到绝世独立。号称“万物之灵”的人类之所以能够区别于兽类,就是因为人类具有社会性;谁若把内心封闭成孤岛,谁就会陷入丧失人性的危险之中。这,正是剧中人物的悲剧根源。本文即尝试从“孤岛人生”这一角度来解读电影主题和人物内心。
作为曾经的轴心国的德国,在反思法西斯罪行上表现得还算差强人意——然而反思并不容易。德国战时一代大都或多或少为纳粹服务过,很难说自己完全无辜。因此,他们在后辈面前对这段历史讳莫如深。而对于战后一代来说,他们当然选择站在现代文明的角度谴责纳粹及其追随者的罪恶,但是谴责父辈也就间接否定了自己。他们由于无法认同父辈的行为但又必须将其“合理化”而痛苦。结果是,两代人虽然立场不同、思路各异,却一致地对彼此封闭内心、拒绝交流。这是“孤岛人生”生存方式的时代根源。
然而,逃避终究不能解决问题,所幸还有部分德国人敢于直面现实。既是作家又当过法官的施林克创作了小说《朗读者》,将情感纠葛、历史反思以及法理探讨等主题糅合进一个故事,让读者在沉浸于情节的同时又陷入不可自拔的追问和思考中。如,战犯审判法庭上,面对作为看守为什么任由犹太妇女被烧死在教堂内的质问时,汉娜反问道:“那换了你又该怎么做?”这是战时一代的反思。
《朗读者》小说和电影的成功之处就在于能够成功地把多种主题不留痕迹地糅合进同一个故事中,给人以感官上和心理上的强烈冲击:把德国战后一代对战时一代的感情表现为米夏对汉娜的爱恨交织,把德国对二战罪行的反思表现为法庭上的问答和研讨班上的讨论,把德国年青一代的对历史的理解过程表现为米夏通过朗读帮助汉娜学习读写并完成她的遗愿……所有这些情节塑造了丰满的角色形象,生动地展现了人物内心“孤岛”般的精神世界。
汉娜作为审视对象而存在,代表德国的战时一代。正如小说中米夏的一段复杂的内心独白:“当我努力去理解时,我就会有一种感觉,即我觉得本来属于该谴责的罪行变得不再那么该谴责了。当我像该谴责的那样去谴责时,就没有理解的余地了。两者我都想要:理解和谴责。但是,两者都行不通。”汉娜当然是“平庸之恶”的施害者,但更是受害者。她一辈子都在“孤岛人生”中无奈地挣扎,令人想起鲁迅先生“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评语。
汉娜是无奈的。由于受到精英文化的排斥(在哲学家辈出的德国,文盲难以被人接受),汉娜的早年生活游离在主流社会之外。自始至终,我们都未看到汉娜有亲人或朋友;最合理的猜测便是,她是个孤儿或者流浪儿,靠当童工养活自己,自然也没有学习机会。这导致她既没条件感受生活,也没能力思考人生,只会埋头干活。唯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她那么喜欢听朗读并向往成为有文化的人,但文盲的身份又使她耻于与别人来往,结果只能从事体力劳动,在生活中被孤立。是谁让她因为不会读写而感到羞耻?当然是那些会读写的所谓“精英”。这些精英对文盲的排斥,何尝不是一种因为有文化而傲慢的“平庸之恶”?汉娜无奈地成为“文盲可耻”观念的受害者。
虽然有种种无奈,汉娜还是挣扎着想要成为高尚的人。仔细揣摩可以发现,她的每一个决定都包含着自以为是的高尚动机,尽管这种道德经不起推敲。在集中营里,之所以挑选孱弱的会阅读的犹太女孩优先送进毒气室,在她看来首先是履行职责(总得有人被送走),然后可以给予女孩们尽可能的照顾,此外还可以顺便满足自己听朗读的需求。当米夏在走廊窥见她穿丝袜逃走后又来找她时,她引诱了他,理由是:“你回来不就是想要这个嘛。”也许在她看来,自己没文化,能够付出的只有身体。成熟美丽又单身的汉娜没有去勾引成年男子,足以证明她并不是传统意义上道德败坏的女人。其他助人为乐的善行(比如照顾黄疸发作的中学生米夏),汉娜也一定还有很多。然而,她的出于美好动机的行为往往因为缺乏斟酌和考量而酿成恶果。她优先挑选会阅读的犹太女孩导致她们更早送命,她与米夏的不伦之恋影响了他未来的婚姻……总之,汉娜本质善良,她也向往高尚,却限于认知水平而犯下“平庸之恶”。
入狱后的汉娜仍然继续着无奈而挣扎的人生。入狱前几年的汉娜目光呆滞、了无生气,米夏寄来的录音磁带令她重新焕发生机——监狱使她在人身自由上成为“孤岛”,学习读写却让她能够在精神上与社会和历史建立联系。识字以后,她阅读了各种书籍,在此过程中必然也开始了对过往的反思。进而,她希望被社会接纳,渴望爱情,写信让米夏读更多的爱情小说。在多次请求得不到回复后,她明白自己的努力是徒劳的,开始自暴自弃。在即将出狱前,米夏第一次来探望她,却拒绝她再次走入他的生活。米夏不但没有嘘寒问暖,而且全是对汉娜的责问;汉娜渴望身体上的接触,但他只是在刚开始勉强握了一下手,分别时也无视她拥抱的渴望。至此,汉娜彻底绝望,回到宿舍后踩着书本上吊而亡。这是她对社会的控诉,她拒绝被再次排斥成为“孤岛”。汉娜曾在回答米夏的责问时说:“没有人能够理解我,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做过什么,也就没有人有权利要求我解释说明。但是,那些死去的人却可以这样做。”这其实是在抗议不认真思考的盲从的民众(包括米夏)对她犯下的“平庸之恶”。
剧中的米夏是汉娜的审视者,代表德国的战后一代。他的生活自始至终也是一座与社会这个“大陆”若即若离的“孤岛”。他虽然在完整的家庭中长大,但是家庭成员彼此漠不关心、气氛压抑。他得了黄疸病,父亲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母亲虽然表示信任他,却更像是在应付作为母亲的义务,因为她根本不了解他的真实想法。兄弟姐妹倒是很留意他,却是为了向父母告状。在学校,他跟同学的关系也不是特别好。成家后,他抛妻弃女,每个新的伴侣在一起的时间都很短——“有哪个女人和你在一起时间长到能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他跟长辈缺乏沟通,跟同学同事没什么交流,跟妻女也不愿意多说话。
然而,没有谁自愿成为生活中的孤岛,渴望被他人理解、肯定和尊重乃是普世的人性,米夏也不例外。家庭内部亲情的缺失使他强烈渴求母性之爱,而汉娜正好弥补了这一点。因此,两人的畸形恋情不能完全归咎于汉娜,米夏的父母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汉娜只是“顺势而为”,甚至可以说是对米夏的拯救。正是因为有了汉娜对他的朗读的赞扬,原本以为自己一无是处的米夏才变得自信开朗起来,约会之后他在学校篮球赛上的高水平发挥即是证据。
如果从此断了联系,汉娜对于米夏来说就仅仅是个不辞而别的恋人罢了,偏偏她还是导致三百多犹太人被烧死的女看守。本来就孤僻的米夏渴望与他人建立联系,但是与汉娜的联系带给他的却是耻辱,这导致他更加自闭。影片中米夏对女儿说:“我知道自己很难相处。我很多时候对你不够坦率。我对任何人都不坦率。”尽管妻子年轻优秀,女儿乖巧可爱,米夏也无法过上正常的家庭生活。他渴望摆脱孤岛一样的生活,寻求他人的理解,所以不断结识新女友,但封闭的内心把他困在了孤岛中。
在法庭上,米夏本来有机会为汉娜辩护而使其避免终身监禁的重罚,但是他最终选择了放弃。关于动机,小说和电影都未明确解释,反映的是米夏无法同时面对汉娜的旧恶和两人的旧情而选择逃避。为了逃避,米夏远走他乡,父亲去世都不肯回来。在结婚、生女又离婚后,他终于认识到逃避是徒劳的,这才带着女儿回来。米夏从家里翻出自己的旧书,继续为汉娜朗读来“合理化”两人的过去,以求得释怀。可惜这仍然是一种逃避:仅仅录制朗读磁带虽然能帮助汉娜学习读写,但是他不回信也断绝了二人心灵上的沟通。因此,在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探访汉娜时,米夏对汉娜只有冷漠和责问。汉娜没有等到渴望已久的理解和接纳,于是绝望而自杀了。应该说,在这里米夏因为盲从大众对纳粹的痛恨以及放弃独立思考,也充当了一次“平庸之恶”的施害者。
在影片的结尾,米夏带女儿来到墓地,给女儿讲述他从未向人透露过的往事:“那年我15岁,得了黄疸病……”这是影片刻意增加的情节,小说中只是讲他来到墓地拜祭了汉娜。显然影片中比较光明的结局比小说更具有教育意义。然而不得不说,无论是原著中还是电影里的结尾,都只能说米夏不过是开始尝试走出自己的孤岛人生,试图重新融入社会。
不光是两位主角,其他人物孤岛一般的生活方式在《朗读者》中也有所体现,比如在战犯审判法庭上的人们。法官固执、怯懦、冷漠无情,其余被告卑鄙、冷血、损人利己,听审者盲从、武断、偏听偏信……正如那些法学实习生在讨论时所说的:这样的审判公平吗?所谓的法律公平,简直是一种讽刺!大多数人都自以为是、活在封闭的世界里。
“众人”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米夏的父亲。在法庭审判那一段里,电影中的米夏因为犹豫是否要为汉娜辩护而去咨询了教授,而在小说中这个任务是由父亲来完成的。父亲不仅要求米夏在咨询之前先预约,而且仅仅做了模糊的回答,并不关心他提出这个问题的前因后果。这种对代儿女的公事公办的漠然态度不能不令人失望。另外小说也交代了,咨询结束之后,父亲准许他以后再来不必预约,父子关系似乎增加了原本就应有的“亲密”。这是在告诉读者,父亲之前并没有做过类似的增进父子感情的努力,这次被动的尝试让他很享受,所以愿意以后有更多(不用再预约)。这反映了父亲的生活也如同孤岛一样,而且几乎没想过去改变。
最令人痛心的一幕是在米夏和女儿聚会时,女儿含着泪说:“我以为你一直不喜欢我。”而米夏则饱含深情地回答说:“茱莉亚,你又能有什么错呢?”明明是上一代人的过失,却要殃及女儿,这不禁让人联想到小说《百年孤独》中描述的那种代代轮回的悲剧。
《朗读者》通过对“朗读”“罪感”与“流浪”等隐喻美学的阐释,深刻地揭露了战争的罪恶,揭示了隐匿于战争事件中的深刻的“历史寓言”:战争不仅无情地夺取了无数人的生命,而且即使硝烟散去,它给人类带来的“孤岛人生”的悲剧依然在持续。
成长主题之外,从另一个方面看,《朗读者》描述的是超越个体的社会心理和民族文化。正如施林克在小说中说的:“人们对历史遗产茫然无知,不知我们深深地打上了历史的烙印,我们生活在历史中。”群体性的“孤岛人生”生存状态必然是历史的责任。
在一个国家或者民族漫长的历史中,难免会有一些后人不愿提及的往事。然而忘却屈辱、否认罪责,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刻意逃避或讳疾忌医,也难以推动国家和民族的正常发展。同样是反思二战,德国勇于认罪的态度得到了普遍认可,而日本闪烁其词的做法则令人不齿。一个国家要对国民负责,避免群体性“孤岛人生”生存状态出现的可能性,才能通向人性复苏之路,通向国民幸福之途。这需要勇于正视历史、打破封闭求发展的正确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