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昶
(南京邮电大学 传媒与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1973年詹姆斯·班宁的处女作,17分钟的黑白短片Time
and
a
Half
(1972)在戛纳电影节展映。之后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8/×11》(1974)、《11×14》(1977)、《布吉伍吉单程路》(One
Way
Boogie
Woogie
,1977)等影片中对于光线、风景、叙事与声音等影像元素的反传统的结构式表现,为其在实验电影界赢得广泛关注。“我想做的是建造影片结构与电影叙事的形式,将叙事本身作为结构的语境背景。”詹姆斯·班宁在谈及电影《11×14》时如是解释自己的创作初衷。在影片《8/×11》中,班宁已经从此种角度开始创作。“8/×11”本来是指纸张的规格大小,作为片名来暗指这是一部事先写好剧本的影片,同时也含有班宁对于影片中画面尺寸与维度的思考。“11×14”则是由照片的规格尺寸而来,影片的创作也更贴近于照片式的表达。相较于更加剧本化创作出的《8/×11》,影片《11×14》弱化了叙事,但其中却包含了更加多元的故事,并且涉及班宁对于照片与影像中画内与画外空间的思考。
电影《11×14》以一个静止广角镜头下一男一女在路边的交谈开始,女人似乎心情低落,两人相拥之后分开。接着是这个男人斜穿过桥下公路,慢步走远。开场几个镜头的组合给了观众一个模糊的叙事引导。然而,其后三个无任何叙事逻辑关联的静态风景镜头与一个架设在城市火车中的11分钟的长镜头的组合,完全打破了观众对于影片叙事的期待。《11×14》中来回穿插几个重复出现的人物与其生活化的戏剧冲突,但毫无传统叙事中的铺垫或起承转合,给人一种影片似乎是在叙事,却又不知所云的观影体验。影片整体呈现出一种类似维尔托夫《持摄像机的人》的气态感知式的立体结构。其中静态建筑与风景镜头虽然不直接参与叙事表达,但饱含班宁对于光线、环境背景故事的认识与情感表现。跳跃式多次出现的人物和碎片化的生活场景为电影注入了叙事元素,但正如詹姆斯·班宁本人所讲,叙事本身是作为结构形式的语境背景,而结构才是班宁致力呈现的。
Landscape
Suicide
,1986),班宁都在镜头剪接中加入了黑屏。规律性的闪黑使得影片各镜头之间更加独立,加强了碎片化叙事的风格,也凸显了影片整体的结构与形式。在闪黑与缺少起承转合的情况下,观众面对的不再是传统影视语言中镜头A与B的并列,而可能是A与G或H的并置。蒙太奇隐喻与象征的力量,与单个镜头中的内容,在这种处理下更加明确地展现出来。整个影片只是导演以实验性的方式,纯粹地展现个人对视听语言的思考,没有给观众做任何剧情或人物的相关解读。于是,观众在观影时,个体的经验与主观能动性更容易被激发出来。影片欲言又止的模糊叙事也给观众打开了更广阔的解读空间。“我对传统叙事不感兴趣,尤其故事总是有开头发展与结局,我在我的生活中没有发现开头、发展与结局。”这是班宁对于传统叙事的批判,也是其个人对于叙事的本体结构和表达方式的批判性解读。班宁不仅从表面打破线性叙事,他还会换位思考观众的体验与感受。基于剧场与观众之间无形的契约,观众在影院中没有多余选择,只得关注影片中的内容。以拍摄于芝加哥的火车镜头为例:当三个碎片化的叙事场景展现后,一个长达11分钟的关注于火车中男孩剪影的镜头试图让观众明白,影片中的叙事已经被消解。影片后半段出现的7.5分钟的工厂烟囱特写也有同样的目的与效果,但含有更丰富的思辨内容。此镜头前首先出现的是一个三人共进晚餐的镜头,闪黑之后以一个摇镜头表现男人在工厂烟囱下的消失,继而是一个飞机起飞前缓缓滑过镜头的画面。每个镜头都是一个富有叙事张力但又缺少铺陈的故事节点,当它们毫无起承转合地组合在一起时,似乎在向我们讲述一个离别故事。在此,当观众对叙事有所期盼时,这个7.5分钟的烟囱特写镜头,再次慢慢地消磨掉了观众对叙事的期待。在长时间的关注中,班宁期待观众能与镜头建立一定的主观思考与感知联系,比如可以赋予烟囱诸如环境污染或男性生殖器等诸多寓意。
当这个长镜头即将结束,当观众对叙事的期待消解而开始进入极具个人主观性的观影体验时,一架飞机在烟囱后面飞过,与起飞前和之后机场降落的镜头呼应。影片中的叙事元素又重新出现。与影片开头先引入叙事元素而后建立结构相反,班宁在此镜头中首先建立了结构,后引入叙事情节。烟囱背后飞过的飞机有如神来之笔,将前后的叙事元素巧妙地串联成一个整体,使得碎片化的叙事结构立显清晰,也使影片含蓄内敛的故事表现得若隐若现,韵味十足。詹姆斯·班宁在此以自己独到的影视语言表达方式,为观众提供了一种独特新颖并且丰富多样的观影体验。
早期,班宁以对环境地点的描写作为他精巧的形式主义,以及对传统叙事期待重新定位的背景:影片《11×14》开始介绍了一对情人,他们不仅在影片中再次相见,而且在影片最后他们看上去似乎变成了不同的角色。除此一对情侣之外,影片中还往复穿插了的几个衣着不同的人物,而班宁却没有对这些人物及其出现的缘由进行任何进一步的解释。这与传统影片中力求构建立体丰满的人物、逻辑缜密的行为动机与清晰的人物关系等方式背道而驰。但影片中几个主角的往复出现,却以一种互文的方式透露出影片的叙事性。班宁将凝练的富含叙事的情节点,融于其精心构造的整体叙事结构,以一种兼顾了叙事表达与结构展现的新叙事方式将影片整体呈现。
班宁不仅对于整体结构进行了缜密的构建,对镜头中主角的运动也十分考究。他试图通过演员与物体在镜头中的运动来拓展影像中的维度与空间,例如在影片开头两个人靠在墙边交谈的镜头。尽管这是一个具有大景深效果的广角镜头,但因两人均在远处贴在墙边,使得画面呈现出扁平的二维效果。但当距镜头更近的汽车开进画面,镜头中的立体空间感随之展现。镜头前不同景深位置下的物体的运动,将影像中二维的空间抻拉到三维,体现了影片中空间的变化,也使得观众对片中的空间感有更确切的体会。同样的手法运用在一个拐角处小旅馆的镜头中。当卡车出现在镜头前景的位置后,女人在后景中跑向远处渐渐消失,画面中的纵深空间随着演员的奔跑而逐渐延伸,直到演员消失在镜头中。此时,影片中扁平的伪三维空间随之拓展,在纵深方向延伸到无限,一个整体的空间随之建立而成。影片中诸如城市火车的镜头、高尔夫球场的镜头等均体现出班宁通过物体运动展现画面空间的处理方式。
除了以运动拓展画面空间,班宁还善于利用运动与构图表现画外空间。在棒球接球手准备等待的镜头中,首先是飞过的棒球与接球员的前后移动展开了画内空间,同时接球手在移动、等待的过程中的动作与反应,呼应摄像机后的空间。班宁以对互动中一方的关注,巧妙地为观众创造出画外的空间与故事。在影片1小时30秒处,班宁刻意裁剪掉倚在白墙上的男人的半个身体与墙上的半张照片,并在镜头缓慢的推进中将男人与照片排除在构图之外,只剩下中间空白的墙面。班宁正是利用残缺的有限信息激发我们的好奇与想象,从而为不同观众创造了不同的画外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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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icide
,1986)中在采访时加入打字声与铁罐敲打声的处理等,都展现出班宁对声音极强的把控能力。本片中,除了火车镜头是现场录音,其余声音均为后期制作,并且拍摄时没有现场录音。在月亮高挂的车库场景中,班宁单独录制了汽车、车库、拖拉机等声音,后期将其混音,试图通过声音在空间不同位置的展现,来吸引观众在观看时对于影片空间中不同位置的关注。于是,声音作为探索影片空间的手段凸显出来,同时也丰富拓展了影像中的空间。在两个女性同性恋者躺在床上的场景中,我们听到迪伦的歌,看到右下角唱片机的转动,但俩人爱抚的动作却是放慢的。这种不符合日常逻辑的声画匹配使观众跳出沉浸式的观影方式,从而对其中的音乐与画面产生怀疑与思考。而班宁正是希望通过声音等元素带来的不顺畅的观影感,使观众去质疑影片的真实性。值得一提的是,这个床上的镜头与之前烟囱的镜头时长相同、背景音乐相同。班宁在此试图探讨,当相同的音乐运用于时间长度相同但内容不同的镜头的情况下,两个影像之间会建立何种关系。由此可见,班宁对声音或音乐的处理与对影像的处理类似,即将其作为一个独立的表达工具,而影片则是对二者综合考量后的整体结合。
詹姆斯·班宁对于光的认识与表现向来是为人称道的,尤其是其后期作品中的诸多长镜头,更是直接深入关注于光本身的变化,并以此探讨时间与影像本体。而在其早期作品《11×14》中,班宁主要将光作为辅助影像叙事的一种元素来探讨,同样以实验的方式去探求光线在影像中表现的可能性。例如片中多个场景中出现的过曝镜头,是班宁对于粗糙的影像美学的探索,也是对主流好莱坞影片的精致用光的抵触与反抗,同时试图激发观众对于光的处理方式的独立思考。可以说,班宁在整个影片中的尝试,都带有这种布莱希特式的批判与反思。
综上所述,詹姆斯·班宁作为当代美国实验影片的代表性人物之一,在早期影片中就展现出对影视视听语言与众不同的独立视角与深刻思考。其对影片中结构、空间、声音、光线、真实性等问题的探讨角度与处理方式,对当下影像艺术创作研究依然具有启发性。
注释:
①1971年的1分钟16mm黑白短片Did
You
Ever
Hear
That
Cricket
Sound
?为其严格意义上的处女作,但拍摄工厂生活的Time
and
a
Half
为詹姆斯·班宁发行列表中的首部作品。②维尔托夫对蒙太奇的认识为,将感知置于物质之中,空间中的各感知点相互作用并延展开来,从而实现打破界限与距离的观看。吉尔·德勒兹在《运动—影像》中将这种影像称为气态感知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