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文隐蔚,余味曲包
——略谈“蕴藉说”与寻根文学创作实践

2018-11-14 11:46
山东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寻根文学

孙 涛

“蕴藉”是中国古典文论的一个术语,“蕴”原意为积聚、收藏,引申为含义深奥;“藉”原意是草垫,有依托之意,引申为含蓄。可以说,蕴藉是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的一项重要美学原则。中国文学从《诗经》诞生之时,便已经呈现出了这种“蕴藉”的特点,如我们熟悉的《采薇》《蒹葭》《关雎》等篇,无一不是用一种象征的物事来起兴某种情绪和情感,阅读《诗经》,恐怕一个最重要的体会就是你总是无法一下子抵达文本的最深处,而是曲曲折折,弯弯绕绕,读者在赏读的过程中自然体会出其中始终包孕着一种难以明说的情味。

刘勰曾在《文心雕龙·隐秀》中强调“深文隐蔚,余味曲包”,指出意义深刻的文章总是显得文采丰盛,有仿佛不尽的意味包藏其中。这句话其实可以看作是古典优秀文学作品的一条总的原则。的确,文学绝不是简单地复制现实生活的表面,它更应该是一种对现实人生本真的解释或者揭示,而这种解释或揭示不应当是直来直去的,而是隐晦的、暗示的、象征的。由此,我们似乎可以明白,为什么唐诗宋词能够横越千年而光照今古,为什么似《西游记》《红楼梦》等小说可以反复读解仍不减魅力,其一个重要原因,大概即是这种含蓄深沉、蕴藉无穷的艺术根基在发挥着作用。

当然,我们在此篇文章中无意去细致探究或考辩“蕴藉说”自古以来的意义流传与含义变迁,这似乎也无法是用一两篇千字的文章所能说透的,本文所在意的,或者迫切想要讨论的,是“蕴藉说”这个古老的术语在当下是否仍旧具有生命的力量?我们又是否能在当代如此复杂庞大的创作实践中找到其存在的痕迹与依据?纵观当代中国的文学创作,可以说,诞生于80年代中期的寻根文学大潮及其一系列的创作实践,包孕了十分明显的“蕴藉”的风格与味道,限于文章的篇幅,我们在这里就姑且以寻根文学作为范例,来简要的讨论“蕴藉说”在当代是如何存在,并发挥着它的作用的。

一、有限与无限

在古代文论中,“蕴藉”所标示出的第一个内涵,便是能够在有限中的内容中孕育无限的意义。换言之,就是以少寓多,小中蓄大。例如鲁迅小说中的阿Q,这个小人物的身上似乎内涵道不尽的“意思”:国民性的痼疾、底层农民的悲惨、破落户的滑稽、单纯的被欺者、狐假虎威的革命者……这些内涵都集中在一个形象中,显得特别富有丰富又典型的意味。而纵观寻根文学的很多作品,这类如阿Q一样负载深重内涵的形象也是不胜枚举,如我们熟悉的李航育的《最后一个渔佬儿》中,那个固执的生活在葛川江上以最传统的滚钓方式生存的福奎,他的身上也同样包含了太多的东西:一个生活在生活最底层的老渔民、一个以一己之力对抗社会进程的倔强的反抗者、一个为了坚守理想而抛弃爱情亲情的殉道者……在福奎身上,我们既能看到传统生活方式的巨大韧劲、又能体会到传统延续下来的文化价值依存,这种人似乎现实中并不存在,又似乎处处存在。再如郑义的《远村》中刻画的那个老羊户杨万牛,在这个十八年里都靠“拉边套”来获得爱情的汉子身上体现出来的不仅仅是悲剧的感伤味道,还有那种认认真真生活的踏实感与和自己爱人叶叶甚至叶叶丈夫四奎之间毫无嫌隙与敌意的朴实感相互缠绕在一起,在这种似乎包孕无限的乡土空间中,就连苦难都仿佛透出了一份特别的美质。

清代沈祥龙《论词随笔》中道:“含蓄者意不浅露,语不穷尽,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一篇蕴藉深沉的文章,往往便是以这种特殊的魅力让读者品味再三。文革之后,中国文学开始全面复苏,但相比较而言,上世纪80年代初期的伤痕和改革文学大潮,其作品更多的还是靠与政治的同步而呈现出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而到了上世纪80年代中期,尤其在寻根文学兴起之后,文学才真正地从自身内在获得了一种同样令人倾倒的魅力,而这魅力的来源,很大程度上正是这种无限的韵味。比如,同样涉及到改革,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和张炜的《古船》就有着截然不同的审美取向:前者情节是单一的,所有的笔力都集中于描写重型机械厂多年的积弊以及改革者如何大刀阔斧排除万难的改革,其矛盾斗争的双方是既定的——改革者与保守者、改革者的形象也是既定的——一个理想化了的英雄;而《古船》,同样是写改革,但是改革情节似乎没那么集中了,生活场景占了很大的比重,如小说中用相当多的篇幅描写了隋家三兄妹各自的生活与情感。矛盾斗争的线索也变得纷繁,既有隋家赵家因争夺粉丝厂的斗争、也有诸如宗法势力的内部斗争,新旧生活方式的矛盾等等,改革者不再是理想化的英雄,而是切实呈现出了作为一个人身在历史的洪流中的种种无奈、心酸、挫折与沉浮。可见,就文学性本身而言,寻根文学在当代文学进程中第一次有意识的恢复了“蕴藉”的创作传统,很大程度上扭转了自新中国成立以来逐渐狭窄、单一的文学创作思路,可以看到,寻根文学之后,先锋文学、新写实、新历史等一系列的创作皆恢复了蕴藉的话语传统,文学变得越来越包容与丰富,从这一点来说,寻根文学的首创精神,实在是功不可没。

二、明了与歧义

与文本意义相关的“蕴藉”的第二个特征,便是在看似明确的指涉中涵盖了多重的不确定性,使文本的内涵从明了转为歧义。当一个文本有着明确的写作意图的时候,它的主题往往是明确的,如十七年文学的大部分作品,无论是革命题材还是乡土体裁,它们的主题均是明确的,如歌颂共产党带领人民取得革命的胜利、歌颂社会主义社会中共领导人民继续革命等等。而在80年代的寻根文学中,这种意义就变得不那么确定可寻了,它是模糊的,甚或要说,是多义的。最明显的一点即是,在冠之以寻根帽子的诸多作品中,作家们所寻找的根到底是什么?是传统文化、道德伦理还是宗教情感,没人能说得清楚,于是“根”这个概念本身就成了一个多重的指涉:在韩少功的《爸爸爸》中,“根”最大限度的呈现在那个发育不全、智力低下又有着惊人生命力的丙崽身上。而丙崽,是一个在漫长的楚巫文化浸润下孕育而成的“怪胎”,他只会说的两句话“爸爸爸”和“X妈妈”成为了鸡头寨众人心目中最神圣的爻卦卜辞,人们随意的赋予这两句话意义,而这两句话最初的意义是什么,亦没有人知道。《爸爸爸》的情节本身就是一种建立在歧义之上的故事,在这个远离现代文明的部落中,充斥着各种神秘莫测的祭祀、殉古、打冤枉、迁徙……这些行为到底出于一种怎样的价值取向,无人能说的明白,似乎任何希冀对其赋予意义的解读尝试最终都会走向失败,与其将《爸爸爸》的主题定性为“提供了一个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倒不如说它将人们对根的寻找引入了一个类似于迷宫般的怪诞境地中,寻找本身即是全部的意义。再如阿城的《棋王》中,王一生将自己的全部精神都放置在了吃和棋上,吃是人类原始先天的本能,而棋则是一个后天文化的象征实体,如此我们不禁要问,对于王一生来说,他的根又是什么呢?在他看来,吃是重要的,而棋看上去也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这种低俗与高雅、物质与精神、本能与教化相交织的“根”,成为了支撑王一生知青生涯的两大支柱。有不少学者将王一生嗜棋如命的品性归结于道家文化的达观知命,又有不少读者却从王一生那套如性命一般珍视的母亲磨出来的棋盘中看出了儒家文化的影子…….众说纷纭,对“根”的探讨也走向了歧义。又如,王安忆的那篇名作《小鲍庄》,可以说是图解痕迹非常明显的一部寻根小说,惯常的文学史都将其解读为“仁义道德构成了它的核心价值”,然而,如果细读一下文本,我们会发现这篇文章的全部意义似乎并不在于对“捞渣”的仁义的铺写,恰恰相反,文章内容给人留下印象更深刻的是“捞渣”死前和死后小鲍庄人们相异的生存状态,试看:在捞揸死前,文化子和小翠不能在一起、拾来饱受村里人冷眼、鲍仁文的文章无论如何也变不成“铅字”;而当“捞渣”死去,文化子和小翠的交往再也不受父母的阻挠、拾来成了鲍家庄的英雄;而“文疯子”鲍仁文也实现了自己多年来的夙愿。这种前后对比构成了一种惊人的对比,而一切转折的契机恰恰是捞揸的死,这不能不让人觉出一种强烈的反讽意图——仁义死了,于是人们开启了幸福的生活。可见,将《小鲍庄》中的“根”的主题归结为“仁义”似乎也并不是无懈可击,在“仁义”的背后,似乎仍有一个巨大的无名的东西在左右着历史的进程。

三、实境与虚境

欧阳修曾在《六一诗话》中记载了一句话:“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这句话很明确地告诉了我们蕴藉所要呈现出来的两层境界:一是“如在目前”的比较实的因素;另一方面是“见于言外”的较虚的部分。两者前后相继,实境是虚境的外部呈现,而虚境是建立在实境之上的理想。其实,放到“蕴藉”的理论体系中去解读,即是文学作品的目的不仅要构筑一个符合现实的实境,更重要的,是通过审美想象,去建筑一个体现作者审美理想的“虚境”。但这个虚境又绝不是纯粹的幻想与虚构,恰恰相反,它应该是与实境相互交融,浑融一体的一种境界。

从上述的论述可以看出,虚境是一个非常难以达到的文本境界。但是它又切切实实的是决定文学价值和审美层次的关键环节。纵观新中国之前的文学,大凡优秀的文学作品,均有这种虚境的呈现:王维的山居秋暝、李清照的梧桐细雨、沈从文的茶峒清溪、废名的竹林桃园,这些景象都是实实在在异常逼真的,但同时又在现实生活中很难找到——它们只存在于作者的审美情趣之中。新中国成立之后,似乎这种虚境就变得难寻踪迹,纵观新中国成立后30年的文学实践,我们看到的更多是硝烟弥漫的战场、艰难度日的民众、热火朝天的土改、如火如荼的阶级斗争……这些场景,尽管凸显着社会主义火热的激情与斗志,但很难说是,它们一种“理想的境界”,就其实质而言,这都是一些或是源于现实、或是受到特定意识形态指引与规定下写作而成的“意识形态理念”。

汪曾祺《受戒》可以说是当代文坛中一篇难得的佳作。甚至可以说,《受戒》是当代文学中第一篇真正成功地呈现出一种理想中的“虚境”的作品。小说为我们描绘出怎样的一个所在呢?一个“人家住得很分散,这里两三家,那里两三家”的庵赵庄,一个“门前是一条河。门外是一片很大的打谷场。三面都是高大的柳树”的荸荠庵。这些不着痕迹的描写看似随意,却不由地让人联想到陶渊明笔下那个“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桃花源。作者显然是在用心的编织一个美妙的梦中之境,一篇远离尘嚣、与纷繁乱世相隔离的理想境界:小英子一家是住在岛上的,这个岛上“有六棵大桑树,夏天都结大桑椹,三棵结白的,三棵结紫的;一个菜园子,瓜豆蔬菜,四时不缺。院墙下半截是砖砌的,上半截是泥夯的。大门是桐油油过的,贴着一副万年红的春联…….”人不不禁要问,这些是现实的处所吗?请不要忽略作品中最后的一句意味深长的结尾:“一九八○年八月十二日,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作者在小说的最后点名了庵赵庄上的一切:小明子、小英子、荸荠庵中的几位师兄们,他们都生活在作者的一个梦境中,这个梦承载了作者的一份理想,一种寄托,正如《边城》中的茶峒、《竹林的故事》中的竹林,这些都无法在现实中找到其确定的存在,但是它们又是那么的真实,并因真实和理想的完美结合而获得了异常动人的魅力。

应当说,由于汪曾祺深谙古典文学的趣味,从他的写作实践来看,显然他对古代“蕴藉”的传统也并不陌生。在他的很多作品中,无论是人物还是场景,都显示出与现实拉开距离的倾向性,具有浓厚的怀旧意味,从惯常的寻根的角度,这当然可以看作是一种回溯到往昔去探寻民族文化根脉的尝试,但笔者更倾向于认为,这种怀旧只是一种情感的指向,从作品的内容来看,作者更多想要呈现的,或许更应该是一种单纯而明净的理想境界。而对这种境界的自觉追求,正是对“蕴藉”理念的美学追求所引发的。汪曾祺的创作早于寻根文学思潮的博兴,他的小说无疑对寻根文学提供了颇多具有启发的意义,如贾平凹的《商州初录》与林斤澜的《矮凳桥风情》等作品,都呈现出一种自觉追求“虚境”的创作努力,他们的写作实践,相信也都可以从古代文论中的“蕴藉说”中找到一条隐含的承继脉络。

结语

在宏观考察当代中国文学的进程时,1980年代的寻根大潮无疑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重镇,一个目前来说共识性的观点即是,寻根文学是深受西方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影响和刺激,并伴随着改革开放走向世界的历史进程开展的。诚然,我们不否认西方现代主义的文化刺激对寻根文学的推动作用,但是似乎更应该思考的是,为什么同样是受西方文学的启发,寻根派却走出了一条与现代派完全不同的道路(他们不是面向现代,而是回到了中国民族传统的文化中去,从思想和艺术两个方面汲取养料)。显然,较之于西方因素的刺激,古代优秀文化中的某些因素在寻根文学中或许起到了更直接和深刻的作用。仅古代文论中的“蕴藉”理念,在寻根文学的诸多文本中便有着鲜明的痕迹,它印证着一种古代文论的当代复归,但这种复归又不是完全的移植或者照搬,而是呈现出潜移默化的在文学创作理念上的古今交融,这一成功的实践,预示了古典优秀文化内容在当代作品中所起到的作用与影响,也预示了寻根文学乃至当代文学所能达到的思想与艺术的深度。

当然,80年代寻根文学是一个过于复杂与庞大的体系,在这里只能是一种浅尝辄止的讨论与探索,本章的目的只在于拓宽观察的角度,而绝非为了印证或否定某种既成的文学史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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