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荒田
父亲节那日午间,我坐巴士去唐人街参加一个和父亲节无关的聚会。巴士行近唐人街,一位持杖的华裔老先生艰难地上车,坐在老人专座上。两站以后,一位白净的老太太上车,见到前者,亲热地打招呼,坐在他旁边。
他们的交谈触动了我的心,尤其是其中的三句话。
第一句,老先生问女士:“家里人都来了吧?”
第二句,老先生在双方谈过几个乡亲的近况以后,说:“都这么挨过来了。”
第三句,老先生谈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时说:“我什么也不想,今天上床睡觉,能醒来,下得了床,再想明天的事。”
三句俚俗闲话把他们的一生勾勒出来了。
第一句是人生理想。
早年的移民终其一生最大、最迫切的愿望是和家人团圆,但是,回老家探亲只是治标,把所有亲人都弄到美国来,让家族在全然陌生的土地绵延,才是“异国一世祖”们最为顽强的抱负。为完成这个梦,他们一边拼命赚钱、存钱,一边找律师办申请。在中国改革开放以前,他们无计可施,只能鼓励亲人偷渡到香港,再以难民身份来美国。改革开放以后则以走正道为主,以假结婚等歪道为辅助,艰难曲折之中夹杂着多少期许和筹谋、钻营和牺牲。
第二句是人生写照。
一个“挨”字道尽游子漫长的奋斗过程。初来时不通英语、备受歧视,他们很少有接受教育的机会,在底层靠出卖苦力拼搏,年复一年地熬,才打下根基。尤为讽刺的是,侨乡百姓绵延至今的传统是:不出国不算找到出路,一代代业已落地生根的移民宁可耗尽积蓄,也要把乡中亲人弄出来,不是为了有福同享,只是有苦共挨。
第三句,指晚年心境。
过一天算一天,不预支忧虑。风烛残年,他的人生成了摇曳的微焰,命运则是无定的风。
“过去在一起的走光了。”老先生又说。
“在一起”可能指一起上埠的乡亲,一起从军的袍泽,一起打工的伙伴,一起打麻将的牌友,他们已成古人。
我看他把着拐杖的手布满青筋,皱纹触目,微微颤抖着。
“我也70岁了。”女士说。我看她的脸依然圆润,表情极淡漠,似乎老下去的是别人。
巴士在唐人街停站,两位老人挪下车去,我忙于把三句话温习几次。(摘自《刘荒田小品文精选》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图/亓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