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本贵
1
刘明旭那个高兴,今天是发大财了。即便是爬坡爬得两脚发软,气喘吁吁,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那张黄色的钞票也不愿意松开。那是二十块钱,已经被手心里的汗水洇得湿漉漉的了。
这二十块钱来得容易,却又让他忐忑不安。刘明旭是个十三岁的大孩子了,已经知道了羞耻,何况,他的成绩又是那么好,他还是田坪镇中心学校初中部一年级一班的班长,班主任周杰老师曾经对他说过,无论家里有多大的困难,都是不能让他这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失学的。周杰老师给他设计的前程:考大学,走出大山,去迎接光辉灿烂的明天。周杰老师总爱用这样的话激励他的学生,让这些山里的孩子似乎就看到那条彩虹一样的路铺在脚下,憧憬和向往小兔子样在心里蹦跳。
下午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刘明旭第一个冲出教室。他没有像别的同学那样寄宿,每天放学之后,他要爬上镇子后面那座大山,回家帮爷爷做活儿,第二天天刚亮,再往学校赶。春天和夏天还好,回到家,夕阳刚刚落下西山,秋天冬天,黄昏时分还在路上紧赶慢赶,要是有风有雨,或是下雪,一路磕磕碰碰,天黑一阵才能到家。爷爷叫他别做活儿了,可他还是要做的,不能挖地挑水做菜园,可以喂猪扫地做家务。他做了,爷爷就能歇一歇。他知道爷爷苦,爷爷累,不然,爷爷那腰就不会驼得像草鞋弓子一样。
从学校出来,走过半条小街,穿过旁边一条小巷,爬上一座大山坡,往左拐,前面就是西山寨。这条路刘明旭已经走了六年,再走三年,他就不用天天来来回回地走了。爷爷说,初中毕业,十六岁,外出打工爷爷也就放心了。爷爷对他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心里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想起了周杰老师说的。不过,很快又心静如水。
走进小巷,刘明旭就放慢了脚步。巷口的屋檐前有一棵老樟树,枝叶婆娑,根茎虬结,老樟树下有一群老人,有坐有站,神情都是那么地专注,时而还会发生争吵,大呼小叫。夕阳的余晖斜斜地从巷口照进来,洒在老樟树冠上,筛成了金币一般,贴在他们身上。
是一群打牌的老人。只要天晴,刘明旭放学回家总能看到他们,一张四方桌子,桌子上除了纸牌,还摆着一些零钞。刘明旭除了羡慕,还有一点嫉妒,自己的爷爷六十多岁了,还要做活儿养活自己,还要挣钱送自己读书。常常,他在心里抱怨自己,怎么不快快长大,长大了,爷爷就不用那么苦、那么累了。
突然,刘明旭眼睛一亮,他就看见了它,一张二十元的钞票,静静地躺在地上,太阳把一点斑驳投在它身上,透着诱惑。是谁把钱掉地上了?刘明旭原本想告诉他们一声的,可是,他又没有把这话说出口,鬼差神使地走了过去。他知道二十块钱的价值,爷爷要卖四十斤红薯,或是卖二十斤包谷。
没有人回过头来看他一眼。不就是西山寨一个跑通宿的孩子么,背着书包,早晚都要从小巷里过。
一个老头把一张纸牌抛在桌子上,随即又后悔了,引起牌友的不满,就争吵起来。刘明旭趁机勾下身子,那钱就紧紧地攥在手心里了。
一路上,刘明旭想着这钱要不要给爷爷。后来,他否定了给爷爷的想法。爷爷曾经说过,堂堂正正做人,穷人不能穷志气。还不讨打?他就盘算着这钱该怎么用。当然,他不会像别的同学那样买糖果吃,他没有那样的习惯。那就买日记本吧。周杰老师说,把当天学到的生词生字融会贯通,写进日记里,熟练成巧,写作水平就提高了。他当然知道,周杰老师给他设计的美好前程,不过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天边飘飞的云彩。他想的,是把年少时经历的事情记下来,日后不管是去城里打工,还是在西山寨种那几片薄田薄地,往字里行间瞅上一眼,拾起年少的梦,也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
回到家,天快黑了,却不见爷爷的身影。刘明旭知道秋天是爷爷最忙碌的季节,拿起锄,准备去挖地,刚刚走出禾场,却见爷爷背着一背篓包谷从山间小路走来,背驼,包谷沉重,背篓就在爷爷的背上打着滚。爷爷气喘吁吁地问:“今天怎么才回来?”
刘明旭却说:“我去挖一会儿地就回来吃晚饭。”
“天黑怎么挖地啊。明天放学早点回来,季节不等人。”顿了顿,爷爷又说,“钱家的母鸡又过来了,赶也赶不走。”
钱家跟刘家是邻居,相隔一片菜园。自己家有一只大芦花公鸡,钱家的母鸡就经常往他们家跑。爷爷说:“钱家的母鸡今天又把蛋生我们家鸡窝里了,你把鸡蛋送还给钱家去。”
刘明旭问:“钱伯伯知道他家的母鸡把蛋生我们家了?”
爷爷正色道:“不知道就不退人家了?”
一个晚上,刘明旭把二十块钱攥得紧紧的,他喜欢它,又觉得有些烫手,脸还有点发烧,他知道这种感觉缘于晚上爷爷说的那话。第二天早晨上学去还没有走进小巷,刘明旭的心就怦怦跳起来,好在老樟树下没有人打牌,老人们都还没有起床呢。旁边几家店铺开了门,主人们忙活着自己的事情,也没人注意他。刘明旭放慢脚步,想把二十块钱放回到老樟树旁边的地上,心里的那种不安也就会随之消散。可是,他实在有些舍不得,那样,日记本就买不成了。
走出小巷,没有像往常那样急匆匆地走进学校的大门,他在旁边一家文具店里徘徊了一阵,终于拿起一个厚厚的本子。塑料壳是彩色的,有一幅画:远山青黛,蓝天广袤,一轮红日从山垭升起。这情景刘明旭实在太熟悉不过,只要天晴,早晨他就能看到这样一幅精美的日出画面。他问文具店老板要多少钱,老板说二十二块,他就不做声了。口袋里只有二十块钱。
老板已经猜出了八九分。身上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脚上的一双塑料凉鞋也破了,脚趾头像是小鸡仔一样探头探脑钻出了好几个。问他:“你有多少钱?”
“二十。”
“那就少收你两块钱吧。读几年级了?”
“初中一年级。”刘明旭那个高兴,从口袋掏出那张握得热热的钞票,拿着本子飞跑着走了。
“下次买学习用品,到我的店子里来,我给你优惠。”刘明旭走老远,老板还追着他的背影说,“要努力读书啊。”
九月初开学的时候,刘明旭坐在第二排的最后一个座位,单元测验之后,班主任周杰老师把他调到第三排的第三个座位来了。正中间,离讲台近。周杰老师说,刘明旭入学摸底考试三样主课一个一百分,二个九十五分,单元测验三样主课二个一百分,一个九十八分,谁能考到他这样的好成绩,也跟他一样享受这样的待遇。
跟刘明旭同桌的是一个名叫李玉秀的女同学,李玉秀原来坐在靠边的第一排第二个座位,看黑板得扭着脖子,单元测验考了第二名,当然也就享受着跟刘明旭同样的待遇了。
李玉秀长得周正清秀,还穿得漂亮。乡村学校,大多是留守儿童,热天不露胳膊不露腚,冬天不冻着脚丫就谢天谢地。刘明旭就想起周杰老师上课时用过的一个词汇:一枝独秀。刘明旭远远地坐在一旁,不敢越过“三八”线半分。李玉秀却不在意同桌的这个男同学身上有一股汗味儿,脚上的塑料凉鞋上沾着许多的泥巴,主动找他说话,不懂的问题还要他解答,常常越过“三八”线很远了,才会莞尔一笑,把身子退了回去。
李玉秀当然注意到了刘明旭手里的那个漂亮的日记本,说:“你也舍得花钱买这样好看的日记本啊。”
刘明旭脸有些发红,梗着脖子道:“怎么,连本子都买不起了?”
“周老师说,他到过你家,你家里很困难的,看来,周老师说的有假。”
周杰老师去刘明旭家做家访是在九月初开学的当天。学校要求除了住在镇子上的同学可以不寄宿,其他各村来的学生全都要在学校吃住,晚上还要上自习。可刘明旭不愿意,坚持要跑通宿,早来晚归,还说读小学他就是这样。周杰老师是刘明旭的班主任,放学之后去他家做家访,居然就同意了他的请求。
刘明旭再没有答她的话,盯着手里的日记本,想在扉页上写一句话,以示心迹,可是,想了许久也不知道写什么好。
这天放学,刚刚走进小巷,刘明旭就看见了那一群打牌的老人,不由得紧了紧脚步,匆匆从老人们的身边走了过去,不过,他还是觉出了异样,往常从这里过,没有人注意他,今天,一些人扭过头来看着他,旁边米粉店的女老板还对着他指指点点。
跟往常一样,要帮着爷爷做一会儿活的,天黑一阵才吃晚饭。爷爷说:“吃了饭就睡觉,明天早点起床,我要去镇子上卖中药材,你也帮我挑一点。”
其实,爷爷不去镇子上,也一定要他吃过饭就睡觉。不睡就得点灯,点灯就要钱。
刘明旭说:“过两天才是星期天。”
“所以才要你早点起床,免得上课迟到。卖了钱,买点肥料回来,趁着天气好,赶紧给油菜间苗施肥,不然明年就没油吃了。”
刘明旭睡了,爷爷却没有睡。刘明旭知道爷爷在忙什么。明天要去镇子上卖中药材,得把中药材清理好才行。爷爷苦啊,累啊。刘明旭心里想,第一篇日记,就写爷爷。
激动,心疼,感恩,使得他的心里像是有层层涟漪淌过,久久不能平复。许久才静下心来开始他自己独创的晚自习。
2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明白,刘明旭就被爷爷叫醒,往他的手里塞了一个塑料袋子,那里面有两个烧红薯,是刘明旭的早饭和中午饭。刘明旭把塑料袋子塞进书包,就去堂屋挑中药材。
“吃个红薯再上路。”爷爷说。
刘明旭说:“边走边吃,不然上课会迟到的。”
爷爷说:“你挑轻的,我挑重的。”
堂屋里有四个蛇皮袋子做成的两个挑子。这些年,一有空,爷爷就到寨子后面的大山里去采中药材,桑根、黄姜、桂皮、细辛、勾藤,只要能卖钱,都在他的采撷范围之内。
刘明旭想挑那个重的挑子,却被爷爷抢了过去,只得挑着轻一点的担子前面走了。
踏着清晨的曙色,路边草梢上的露珠儿一会就把刘明旭的裤脚和塑料凉鞋全打湿了,裤脚打湿不要紧,塑料凉鞋湿了就格外滑,走一步,几个脚趾头就一窝蜂地往前面钻,塑料凉鞋就套在脚踝后面去了。
走了一段路,没有听到爷爷的脚步声了,刘明旭就把担子放下来,一边等爷爷,一边从书包里拿了个烧红薯往嘴里塞。
爷爷走得慢,是因为他的背驼,担子像是搁在背上,蛇皮袋子在地上不停地磕磕碰碰。
看着爷爷那个吃力的样子,刘明旭的眼泪就往外涌,抢过爷爷肩头的担子,挑到自己肩上去了。
爷爷说:“很重的,你挑不起。”
“我长大了。”
可是,才走了几步,脚就迈不动了,气喘吁吁,肩膀被压得生生地疼。
“还是我挑重的吧。累着了,就没精神听课了。”爷爷在后面追着他说。
刘明旭真的想歇一会儿,可是,爷爷追上来,一定会把担子换过去的。
后来,刘明旭还是想出了一个休息的办法,紧走几步,把担子放下,一边喘着气,一边对爷爷说:“爷爷,问你一个话。”
“什么话,你问吧。”
“这些中药材能卖多少钱?”
“能买回半包肥料吧。”
爷爷已经赶上来了,刘明旭连忙挑着担子往前跑。一会儿,肩头又像是压着一副石磨,两脚也像灌了铅,就又把担子放下来:“卖了钱,全都买化肥么?”
“肥料不施足,油菜苗长不起来。”
爷爷挑着轻一点的担子也很吃力,晃晃悠悠地赶上孙子的时候,刘明旭却又挑着担子前面走了。
“爷爷,还要问你一个问题……”
“不要问了,还早,上课不会迟到的,想休息,就好好休息一会儿,爷爷也累了啊。”
刘明旭真想把爷爷肩头的担子一并放自己肩上挑了,可是,也只能这样想一想,自己还是个孩子,心有余而力不足。就又在心里责备自己,怎么不快快长大。
小巷静悄悄的,老樟树下的桌子和凳子原样摆在那里,似乎在等着那几个打牌的老人。刘明旭想休息一会儿再走,他实在挑不动了。这时,他听到旁边米粉店的女老板一声大叫:“来了啊。”他不知道女老板叫喊来了啊是什么意思,也不敢休息了,咬着牙,挑着担子逃也似地走了。
爷爷却是把担子放在了老樟树下,对着孙子的背影说:“把中药材放在店子里,你就读书去。”
刘明旭知道爷爷很累了,歇一歇,或者,他是想等那几个打牌的老人起来,说说白话,拉拉家常,毕竟,一年也才下山几次。
“你爷爷怎么没来?”收中药材的店老板很热情,接过刘明旭肩头的担子问。
“来了,在后面。我要去读书,请您帮着照看一下。”
“快去。放我这里还不放心么。”
还是迟到了。刘明旭来到学校的时候,学校已是朗朗书声。但刘明旭的同桌李玉秀没有像平时那样聚精会神地早读,眼睛盯着门外,刘明旭走进教室,她的眉头才舒展开来,好看的脸上也有了笑样,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跟刘明旭昨天买的一模一样的本子让他看:“我也买了一本,用来写日记。”李玉秀过后笑着说,“老板说你的本子只收二十块钱。我的本子她是不会少收钱的,二十二块。”
刘明旭说:“她主动让我的。”
李玉秀却是问道:“你说,该在扉页上写一句什么样的话啊。有启示作用,还要高屋建瓴。”
这也是周杰老师说的话,刘明旭真的不知道周杰老师脑壳里面还装有多少美妙的词汇。自己日后要是能像周老师那样,被人叫做才子,该有多好。只是,这念头转瞬即逝,这是不可能的,初中毕业,自己就是外出打工队伍中的一员了。
李玉秀还在嘀咕着什么,刘明旭再没有跟她说话,认真读书去了。对于他来说,坐在教室里读书,分分秒秒都是那么珍贵。
每天六节课,上午三节主课,下午三节副课。中午别的同学吃过中午饭,或是去操场打球,或是上街,刘明旭不,把烧红薯吃了,再把上午老师布置的作业做完,放学的钟声响起,就得箭步如飞地冲出学校大门。他知道,今天回去是帮着爷爷间油菜苗,给油菜施肥。爷爷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春争时,夏争日。秋天呢,听爷爷那口气,秋天也是要争时日啊。
刘明旭不敢从小巷过,他觉得人们看他的眼神有些不一样,米粉店的女老板说话还一惊一乍的。他走的另外一条道,把主街走完,往右转,走过一大片禾田,再往山上爬。路程就远了许多。担心回家迟了,一路小跑,身上打着补丁的衣服被汗水淋得没有一根干纱了。
爷爷并没有去油菜地,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家里忙活。站在门前,对着禾场外面张望。刘明旭发现,只一天时间,爷爷仿佛比过去苍老了许多,满是皱纹的脸上布着忧郁,深眍下去的眼坑里似乎还含着泪水。刘明旭叫了一声爷爷,他也没有理睬。刘明旭拿了一把锄,准备去油菜地锄草,也被爷爷给拦住了。
刘明旭的心就七上八下起来,小心地说:“不是买化肥回来了么。你自己说的,当紧要给油菜间苗施肥啊。”
爷爷没有做声,从灶屋拿了一个碗出来,碗里还有满满一碗水,刘明旭不知道爷爷端一碗水出来做什么,说:“我没有口渴。”
“到堂屋去。”这几个字爷爷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吼出来的。
堂屋里堆满了杂物,犁耙锹铲,蓑衣斗笠,旁边的角落里还堆放着包谷和红薯。只是,堂屋中间的神龛却被爷爷弄得干干净净,神龛上的红纸还是那样的鲜艳夺目。天地君亲师之位七个大字是刘明旭写的。过年的时候,爷爷买来了红纸,要刘明旭写,刘明旭不敢,说毛笔字写得不好。爷爷有点生气,读了六年书,怎么不会写这几个字。他就写了,扭扭歪歪,爷爷却说写得好,书没有白读。
在爷爷心里,这几个字该有多么的重要,再忙再累,也没有忘记把神龛弄得干干净净,让这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总是熠熠生辉的样子。
“跪下。”爷爷又吼道。
但刘明旭没有跪。这么多年来,做错什么事,爷爷也就责备几句,既便要打他,或是摘一棵楠竹枝,抽打几下,或是干脆扬起手,把指头弯着,在他的头上钉几个“栗木拐”。他当然承受得起爷爷的打,爷爷做的样子凶,落下的手却很轻。
嗵的一声,刘明旭只觉得自己的腰杆像是断了一样,钻心地疼,不由地就跪了下去。爷爷是用脚狠狠地踢在他的腰杆上的。
“把水顶在头上,水泼了,我还要踢你。”
“爷爷,我做错什么了?”
“前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你做了什么?”爷爷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发抖,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密布的脸面淌落下来。
“钱不是偷的。”刘明旭自己都觉得说出的话一点底气都没有。
“比偷还羞耻。”爷爷吼得声嘶力竭,“把别人掉在地上的钱用脚踩着,趁人不注意,拾起就跑。你以为你聪明。人家说小时就有这样的心机,长大了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人呢。往后,我都不敢从小巷过了,我的脸往哪里搁啊。”
刘明旭羞愧难当,说:“往后,我再不会那样了。”
头一动,水泼了出来,刘明旭就感到浑身一阵火辣辣地疼痛,爷爷不再用脚踢他,改用楠竹枝抽他。
“钱我已经还了人家,明天你还得去给人家赔礼道歉。”
刘明旭浑身一阵哆嗦,那样,还不如死了好,可他不敢说不去的话。
也许,爷爷打累了,骂累了,自个儿睡去了。刘明旭听到房里传出爷爷的鼾声,才把头上的碗小心地放下,揉了揉跪得麻木的双脚,开门溜了出去。
月亮早已落下山去,星星也似乎十分疲倦,眨巴着眼睛。迷蒙的夜时有微风吹来,带着秋的凉意,扶摇着山间的树梢,发出絮语一般的声响。时有猫头鹰一声啼叫,凄凉而婉转。
刘明旭沿着屋后那条萋萋小路,往半山坡爬去。隐隐约约的星光里,看见前面的山坡上有一个坟堆,不由一声哭喊:“爹啊。”就扑倒在坟堆上了。
刘明旭的父亲就躺在坟堆里。刘明旭来这里,原本想把前天拾到钱的过程说给父亲听,可是,他还真的不好意思说出口,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爹,你为什么早早就走了啊。”
任由泪水流淌,什么时候睡着的,刘明旭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又看见了父亲,站在他的面前,看他的眼神全是慈祥,全是疼爱。
刘明旭真想依偎在父亲怀里好好哭一场。现在,他哭的不是爷爷怎么打他,还要他在头上顶一碗水,惩罚他。他哭的是前天自己怎么就鬼摸了脑壳。
“爹爹,我错了。”
“知道错了就好。”
这话不是从爹爹嘴里说出来的。刘明旭醒了,东边的天际有一抹胭脂红,爷爷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面前。一个晚上,爷爷又苍老了许多。
“还有一个月,就十四岁了,该懂事了,往后,再不能做让爷爷丢脸的事。”
刘明旭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心里说:“这辈子也不可能忘记那个鬼摸脑壳的时刻。”
“快回去,灶膛里烧有几个红薯,拿着边走边吃。好好读书,考第一名。爷爷送你读书不容易。”
来到学校的时候,上课铃声响起,周杰老师站在教室门口对他说:“别跑,我等着你的。”
刘明旭在自己座位上坐好,周杰老师才从门外走进来。刘明旭是班长,班长的一个职责就是上课和下课叫起立坐下,全班的同学听着他的叫声站起来,然后又听着他的叫声坐下去。
可是,今天他把起立和坐下叫得一点都不响亮,像是从鼻子里吐出来,同学们的起立和坐下也就变得无精打采。周杰老师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就开始上课了。
周杰老师才二十多岁,大学毕业没几年,可田坪镇的人都叫他才子。这话刘明旭和班上的同学都十分认同,别的不说,周杰老师讲课深入浅出,引人入胜,多少词藻从他嘴里蹦出来,那么新颖,那么贴切,那么优美,听他讲课,除了学到新的知识,还是一种享受。
今天,刘明旭却有些神不守舍,后来,他就把那个日记本拿出来,在扉页上写下:记住十月十九号这个日子。
“刘明旭,这是什么意思啊。”
同座的李玉秀也没有认真听周杰老师讲课,眼睛一直瞅着刘明旭的。跟往常一样,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好闻的味儿,身子向着刘明旭这边扭着,脸上却带着一种狐疑。
刘明旭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浑身像有许多虫子在爬。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告诉我,十月十九号是个什么日子,值得让你记住它。”李玉秀还在刨根究底地追问。
“李玉秀,认真听讲。”周杰老师在台上看得真切,大声地提醒说。两个他最喜欢的学生,他是舍不得批评的。
李玉秀就不再追问,脸上却有了一丝笑容,从书包里拿出日记本,也在扉页上写了一行字:记住十月二十五号这个日子。
刘明旭不知道她写下的这个日子是什么日子,对她来说有多么的重要。可他,是要把十月十九号这个羞耻的日子牢牢记住,一辈子都不能忘记。
3
西山寨是个不大的村子,才百多户人家,这些年,寨子里一些人打工挣了点钱,就把家搬到镇子上去了,没有搬走的,也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年轻人全都出去打工,过年也就回来住几天。寨子没有了过去的生气和热闹,就连那条进进出出的小路,也被荆棘和杂草掩没。
刘明旭的父母原本也有一个梦想,把家搬下山去,日后儿子读书方便。把年幼的儿子放家里让爷爷带,夫妻俩相邀着打工去了。只是,才打了几年工,家还没来得及搬下山来,刘明旭的父亲却病倒了,脸面肿得像个大冬瓜,胸口还憋闷,常常因为喘不过气,用手狠狠地抓着自己的胸口,说是要把胸口扒开看看里面塞的什么。
去医院检查,医生问他打工做的什么活儿,是不是患了什么职业病。刘明旭的父亲说这几年他和老婆在一家化工厂上班,老婆给人洗衣做饭打零工,他在化工车间做活,防护措施的确不是很好。医生说,果然吧,去找厂家,弄点赔偿。刘明旭的父亲去了那个厂子,厂里的领导却连门都不让他进,说签有合同的,生病与他们无关。刘明旭的父亲没有读过多少书,只是觉得在车间上班工资高,高兴都来不及,谁还认真看合同字里行间的蹊跷。回来没多久就死了。自那以后,在城里打工的母亲就再没有回来过,打她的手机,是空号。
天塌了下来。爷爷对孙子说:“你爹不在了,你娘走了,你也该懂事了,下一步怎么走,你自己要想好。”
刘明旭看见爷爷说这个话的时候,喉头哽咽,眼含泪水,脸上是无尽的愁苦,他也哭了,说:“我不读书了,在家帮着做活儿。”
爷爷叹了一口气,说:“这么小,能做多少活儿啊。还是去读书吧,我还种得起田地,能养活你。读几年书,你就能自食其力了。”
伴着春夏秋冬,伴着风雨霜雪,刘明旭在西山寨那条崎岖的山间小路上跑了多少个来回,小学毕业,他又重拾曾经对爷爷说的话:“我不想读书了,帮着爷爷做农活,爷爷就不用那么累了。”
这几年,爷爷又苍老了许多。刘明旭知道,爷爷除了想死去的奶奶,更想他早逝的儿子,他还知道,爷爷为了挣钱送自己读书,吃了多大的苦。
爷爷犹豫了一阵,仿佛下了多大的决心,说:“还要读三年书的,初中毕业,十六岁,那时爷爷也七十岁了,你就回来。”
实在说,刘明旭是不想失学的,他喜欢读书,成绩又特别好,老师又是那样喜欢他。再没坚持要辍学回家,心里盘算着这三年要一边读书,一边帮着爷爷做活儿,爷爷就会少苦一些,少累一些。后来,他就想着三年之后,自己就会像父亲那样,加入到进城打工的行列。当然,他再不会像父亲那样上当受骗,初中毕业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了啊。
这天,刘明旭放学回家,爷爷正在禾场旁边的菜地里做活儿,没有像往常那样,看见孙子脸上的皱纹就变成了一朵大秋菊。他还在生孙子的气。
刘明旭从灶台拿了一个烧红薯,背着背篓去地里摘包谷。今年春旱,四月种了一次包谷,没有出苗,爷爷又补种了一次,却迟了季节,包谷没有往年那样像牛角,又大又好,红薯也栽得迟,只有拳头大。包谷红薯收得少,家里喂养的那头架子猪没有吃的,就长不大,钱就卖得少。
想到钱,刘明旭浑身不由地打了个寒颤,他又记起大前天自己的那个丢人的举动,心里只有不尽的悔恨。
摘了半背篓包谷回家,天已经黑一阵了。刘明旭发现,今天的饭没有拌红薯,桌上摆着两个菜。是不是昨天打他骂他,还要他头上顶碗水跪在堂屋里,爷爷又觉得心疼了,才把饭菜办得这样好。
“吃了饭就睡觉。”
这是爷爷每天吃晚饭时必说的一句话。可刘明旭躺在床上并没有睡着,闭着眼,默默地把白天老师上的课在心里默诵几遍,他甚至还回忆着老师上课时在黑板上板书的数理化公式,英语课的单词,语文课的生词生字,过电影一般,却是牢牢地记在心里了。这就是他独创的晚自习。他总结出考试第一名的两条经验,一是上课认真听讲,二就是自己这样的晚自习。
老师和同学们都觉得十分奇怪,早晨从大山里跑出来,晚上又要跑回到大山里去,晚自习没上,作业也是课间匆匆忙忙做完,还能考第一名,奇了怪了。问他有什么秘决,他笑而不答,或是回答了,也就是老师经常叮嘱同学们的那句话:“上课认真听讲。”把那个自己独创的学习方法告诉了别人,自己的第一名只怕就不保了吧。
第二天早晨上学去的时候,刘明旭从灶膛里拿了三个烧红薯,比往常多拿了一个。他把两个烧红薯用纸包着放在书包里,一个烧红薯拿在手上,边走边吃。爷爷说的没错,烧红薯的确好吃,吃完,口有余香,肚子还不泛酸水。
这时,太阳才刚刚从东边的山垭爬起来,红红的,又大又圆。明媚的阳光洒在各家各户的堂前。春天是温润的,夏天是炙热的,秋天是亮晃晃的,冬天,阳光照进屋来,带着一丝暖意,灿烂一片。刘明旭儿时常常想,太阳为什么每天从东边的山垭升起来,从西边的山垭落下去。这样看来,夜里它也没有休息,要走长长的路程回到东边山垭去。走进学校,他才知道什么是太阳,什么是月亮,什么是地球,什么是宇宙,也就知道太阳为什么总是从东方升起的原因了。当然,农村的孩子对太阳还有一种别样的情愫。爷爷说,春天没有太阳,种子不能发芽,夏天没有太阳,禾苗不能拔节生长,秋天没有太阳,谷子不会黄熟,红薯也长不了碗口那么大。冬天呢,爷爷说,冬天没有太阳,衣服穿得单薄的老人还不挨冻么。爷爷说的是村里几户困难人家的老人,穿得单薄,太阳一出来,就相邀着坐在门前晒太阳。爷爷却有棉衣。那时奶奶还在,父亲用第一个月的工钱给爷爷奶奶各人买了一件新棉衣。爷爷说,奶奶的那件棉衣在她去世的时候穿走了,他的这件棉衣已经穿了十多年,打了许多的补丁,但他舍不得丢掉,他说穿着它格外暖和。刘明旭知道,爷爷不买新棉衣有两个原因,一是没钱,二是穿着这棉衣,就会想起他的儿子。
刘明旭的眼泪又出来了,自己日后不读书了,去打工,第一个月挣来的工钱,一定要给爷爷买一件新棉衣,让爷爷知道,没儿子了,孙子也一样是孝敬他老人家的。
4
刘明旭刚刚在自己的座位上落座,周杰老师就走进了教室。周杰老师平时总是拧着两个眉头,沉默寡语,像有想不完的心思。只有讲课的时候,两个拧着的眉头才会散开,浑身充满着青春的活力,清癯的脸面洋溢着笑容。当然,同学们喜欢他,还不仅仅他课讲得好,他还常常把许多大山外面的故事说给同学们听,让这些山里的孩子生出许多憧憬,许多梦想,许多向往。慢慢地,同学们就知道了周杰老师的一些事情,周杰老师是田坪镇大坡头村人,家境贫寒,可他却天资聪慧,会读书,还写得一手好文章,是这么多年来田坪镇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只是,大学毕业,他没有留在大城市工作,义无反顾地回到了家乡,在镇中心学校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语文老师,他说他要在田坪镇培养更多的品学兼优的孩子,让他们走出大山,用知识去打拼天下,拥抱未来。
刘明旭当然知道周杰老师对自己好。不说别的,就那一双看他的眼神,就让刘明旭感到特别温暧。李玉秀还说,有一次刘明旭没来上课,周杰老师一堂课不知道对着窗外看了多少遍。李玉秀这话刘明旭当然相信,那天,爷爷病了,他去山坡上扯了些草药,煎汤让爷爷喝,过后就在家守着爷爷,耽误了一天课程,第二天去上学,周杰老师中午也不休息,耐心地给他补课。每天上午上完两节课,同学们要吃营养餐,一个鸡蛋,一杯牛奶。每人每天交一块钱,国家补贴两块钱。刘明旭不吃,说没钱,还说读小学的时候他就没吃过营养餐,别人吃鸡蛋,喝牛奶,他就吃烧红薯,吃煮包谷,吃荞粑。周杰老师替他交了钱,周杰老师还说:“往后这钱我都给你交,天天吃红薯包谷,营养跟不上,怎么读书。”
让刘明旭一直想不明白的是,周杰老师为什么让李玉秀跟他同桌,说她考第二名,应该坐这里,好像还不全是。刘明旭听说,李玉秀家里很有钱,但怎么有钱刘明旭不知道,他只是听周杰老师上课的时候隐隐约约说,转回去二十年,李玉秀家跟别的人家一样,也穷,但李玉秀的父亲没有像别的年轻人那样去城里打工,而是在镇子上租了一间房子,开了一家餐馆,饭菜也跟别的餐馆不一样,菜是那时没饭吃农民用来填肚子充饥的野菜,饭是五谷杂粮。他打出的招牌是吃得嘴角流油的主,就上他的餐馆去,清清肠胃,消消积食。肚子里没有油水的食客请走远一点。没有料到,餐馆一下红火起来,不知是他的野菜和五谷杂粮有多么的好吃,还是那些走进他餐馆的人都想显示一下自己天天吃得满嘴流油,身宽体胖,一定要去他的餐馆清清肠胃才行。
“刘明旭,从九月一号开学就看见你吃红薯,开始吃的蒸红薯,现在吃的烤红薯。”李玉秀眼睛盯着他,这样说。
“烧红薯,不是烤红薯。”顿了顿,刘明旭又说,“课间不是吃了鸡蛋和牛奶么。”
“烧红薯好吃么?”
“当然好吃。”刘明旭把四个字回答得特别响亮。
“早晨吃的什么?”
“晚上呢?”
李玉秀连着问了两句。刘明旭不想回答她,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盘根究底问这样的话。
“我想跟你换一个烧红薯吃,好么?” 李玉秀竟然又说。
其实,刘明旭早晨多带了一个烧红薯,就是想送给李玉秀的。这几天中午吃烧红薯的时候,李玉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脸上的表情还特别丰富。她是不是也想吃烧红薯啊,就凭着跟她同桌,她不嫌弃自己身上的汗味儿,自己就得感谢她。他说:“不用换,今天多带了一个烧红薯,原本就打算给你的。”
说着,把一个大一些的烧红薯给了她。李玉秀也变戏法一般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漂亮的塑料盒,说:“昨天我的生日,给你带了一块生日蛋糕。”
刘明旭没有见过生日蛋糕,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塑料盒。
李玉秀说:“你十月十九号的生日,我十月二十五号的生日,你在日记本上写了记住十月十九号这一天,我在日记本上也写了记住十月二十五号这一天。”
刘明旭浑身不由打了个寒颤。提起十月十九号,一种耻辱感蹂躏着他。记住那一天,堂堂正正做人,穷人不能穷志气。可她却误以为那天是他的生日。
李玉秀已经把他手里的烧红薯拿了过去,刘明旭还在犹豫要不要她的生日蛋糕,她却不由分说,把塑料盒放进他的抽屉里去了。
刘明旭没有吃李玉秀给的生日蛋糕,他不是不想吃,他要带回去让爷爷尝一尝。李玉秀却是拿着他给的烧红薯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吃还一边说:“多久我就想买个烤红薯吃,我爸不让,说没营养。”
“你要喜欢吃,我每天给你带一个来。”
“好,我们交换,我给你带肉包子吃。”
“不用,我家栽了一大片红薯,每年能收两千斤。九月十月,我和爷爷都是吃红薯。”
“红薯吃完了呢?”
“吃包谷。”
“包谷吃完了呢?”
“我家还有二亩水田,每年能收十多担谷子,自己吃一点,再卖点出去。”
这天,刘明旭放学回家,没看见爷爷在禾场上晒包谷,刘明旭还以为爷爷到山里做活去了,也准备去做活儿,这时,他听见爷爷在房里叫他,声音十分的虚弱。刘明旭着急地往房里跑去。爷爷是不是病了啊。
窗口透进来的一缕光亮落在爷爷的脸上,爷爷的脸面惨白,被子上还有许多血迹。刘明旭着急地问:“爷爷,你怎么了?”
“被毒蛇咬了。”
“怎么不去医院?”刘明旭急得哭了起来。
“不用去的,我把被咬的指头划破,用盐水清洗过了。”
爷爷抬起右手,刘明旭看见那个包裹着的指头还有血水从布片里浸出来。
“爷爷,还是去医院吧,不然会出事的。”
“我说不去就不去。给我弄点草药敷敷就行了。”爷爷要他去后面的菜园坎上寻找几种草药,“凤尾草,黄瓜香,要是有鱼腥草也扯两棵来。”
这几种草药爷爷经常用,脚上手上被割了口,或是被黄蜂蜇了,随手扯几棵这样的草,嚼烂,敷在伤口上。平时感冒,也用它们煮水喝。爷爷说,做农民的没那么娇贵,哪能动不动就去医院啊。刘明旭去了菜园,果然就找到了这几种草药,洗干净,放嘴里慢慢嚼烂,让爷爷把包在指头上的布条拆开,把草药敷上,再细心地包扎好。
第二天,刘明旭没有去上学,爷爷要他去山里寻找萤火虫草,爷爷说,“秋天,多少活儿要做,躺在床上着急,萤火虫草治毒蛇咬伤有特效,躺两天我得起来做活儿啊。”
只是,萤火虫草实在难得找到,刘明旭翻了几座大山,才找到两棵。回到家的时候,太阳快落山了,给爷爷敷好药,刘明旭就去灶屋做晚饭,爷爷一天没吃饭,自己爬了一天大山,肚皮也贴后背了。
晚饭还没做好,周杰老师却来了,后面还跟着李玉秀,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
“期中考试,你怎么能缺课呢。”周杰老师的口气带着责备。
“我爷爷被毒蛇咬了。”
“十月末了,还有毒蛇?”
“爷爷说,天气好,毒蛇出来晒太阳。”
周杰老师就匆匆进了房里,说:“怎么不去医院啊?”
刘明旭跟在周杰老师的身后,说:“我爷爷不肯去医院,他把被蛇咬的指头划破清洗过,还让我弄了些草药敷了。”
周杰老师安慰了老人几句,就带着李玉秀匆匆走了。
半夜的时候,周杰老师又来了,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刘明旭才知道周杰老师回去之后就到镇医院去了,说了许多好话,才请来一个医生。给爷爷打了针,还留下了一些消炎药,两人才离去。刘明旭送他们出门的时候,哭了,他说:“周老师,谢谢你。”
“要感谢这位好心的医生,半夜了,还来给你爷爷打针上药。”周杰老师过后说,“好好侍候你爷爷,落下的课我抽空给你补上。”
5
刘明旭在家侍候了三天爷爷,爷爷就要他去上学了。周杰老师还像平时那样,站在教室门口,看见刘明旭走来,就迎着他问:“爷爷的伤好些了么?”
“好多了。”
“那就好。中午我给你补课。”
上课的时候,李玉秀不时地扭过头来盯着刘明旭,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过了一阵,她说:“你没有参加期中考试,就是把第一名让给我了。”
刘明旭说:“日后我不读书了,第一名就全是你的。”
“怎么不读书了呢?”
“爷爷老了,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哪有钱读书。”
李玉秀却是不停地唠叨起来:“钱啊,钱啊。”
刘明旭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喃喃自语,还把钱字挂在嘴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烧红薯递给她。
李玉秀没有给他包子馒头或是糖果之类的东西,而是从口袋掏出一张二十元的钞票递给他。
刘明旭没有接,他不知道李玉秀为什么要给他这么多钱。不由分说,李玉秀却把钱塞进刘明旭的口袋,过后从他手里拿过烧红薯,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这时,刘明旭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听同学们说,乡菜馆的老板姓张,你怎么不跟父亲姓?”
李玉秀好看的脸面一下变得凄凄然,说:“我父亲重男轻女,让我跟我娘姓,我弟弟跟他姓。我父亲还说,将来只送我弟弟读大学,还要送他出国留洋。我初中毕业,就得跟着父亲去开餐馆。你努力读书,是珍惜难得的读书机会,我努力读书,是希望周杰老师做我父亲的工作,不要让我辍学回家去帮他开餐馆。”这样说的时候,两行泪水从李玉秀的脸上淌落下来,“别人背后说我父亲是土豪,暴发户,我一点都不生气,他就是这样的人。”
有钱人家的孩子,居然也有苦恼,刘明旭说:“我教你考第一名的办法。”不假思索就把自创的晚自习告诉了她。
李玉秀高兴地说:“我夜里一定要试试。往后,我们考并列第一,周老师去说服我父亲的底气就更足了。”
这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周杰老师对刘明旭说:“明天星期六,上午学校有一个活动,你一定要参加。”
刘明旭有些为难地说:“家里的活儿多,我爷爷的伤还没痊愈,我要趁着星期六星期天做活儿呢。”
周杰老师说:“学校经过这么多日子的努力,终于联系好镇子上十二个有钱的老板,答应每人资助一个贫困孩子读书。你家我去过几次,情况也知道了,我跟学校领导汇报,我们班就你被选为资助对象,要是跟哪个老板结了对子,初中这三年的费用由老板出,就不用你爷爷操心了。”周杰老师欲言又止,好像还有话没有说出来。
真是天大的惊喜。刘明旭连连说:“明天的活动我一定参加。”
“上午九点,在学校大礼堂举行结对子仪式。”
“好。”
刘明旭高兴地冲出校门去了。他要尽快把周杰老师说的好消息告诉爷爷。
跑完半条小街,刚刚绕过小街尽头的禾田,却被一个老人拦住了:“不敢从小巷过了?”
刘明旭把头低低地勾了下来。拦住他的老人就住在小巷里,平时坐在老樟树下打牌,看见刘明旭从小巷过,总要对他点点头,笑一笑的。
老人仍然一脸的慈祥,从口袋掏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说:“这钱你拿着,买书买本子都行,我就喜欢爱读书的孩子。往后,不要绕这么远,还是从小巷过吧。”顿了顿,老人又说,“那天我掏钱时口袋里掉了二十块钱,要不是旁边米粉店的老板说,我根本就不知道。那个女人,我还嘱咐她不要对别人说,小孩不懂事。她张着嘴满世界说了个遍,却把自己小时偷包子吃的事忘脑后去了。你一定不知道吧,那时没饭吃,饿肚子,她偷包子铺的包子被人发现,包子铺的老板没责骂她,也没对她的父母说,还给了她几个包子,让她饱饱地吃了一顿。人么,都有犯错的时候,改了就好。”
刘明旭没有接老人递过来的五十块钱,向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眼泪抑制不住哗哗地淌落下来。那天周杰老师和李玉秀从小巷过,米粉店的老板一定对他们也说了,不然,李玉秀怎么钱啊钱啊挂在嘴边,还往自己口袋里塞钱,周杰老师跟自己说话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刘明旭又被深深的耻辱折磨着了。
回到家,爷爷正在灶屋做晚饭。刘明旭说:“爷爷,你怎么起来了。”
“打针吃药,手指不疼了。”
刘明旭说:“我去做一会儿活就回来吃晚饭。”
“好,早一点回来。”
刘明旭没有像平时那样,来到地里就开始做活儿,他去了父亲的坟前,声泪俱下地说:“爹爹,我不想读书了,我读书,爷爷苦啊,累啊。”他没有把那个话说出来,他觉得自己再没脸去学校读书了,没脸看到周老师。
6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刘明旭还是把镇子上的有钱老板准备资助贫困学生读书的事对爷爷说了,但他说:“我已经想好,不读书了,回家帮着爷爷做活儿,爷爷就不用这么苦,这么累了。”
爷爷扬起手,重重地扇了他一巴掌:“你爹爹因为书读少了,才上当受骗。”爷爷又想他的儿子了,两行浑浊的泪水,从皱纹密布的脸上淌落下来,“就是没人资助,我也要送你到初中毕业。”
刘明旭也哭了。爹爹死的时候,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好像有话要对他说,却说不出来。他想,爹爹要对他说什么呢,是不是也是爷爷说的这个话啊。刘明旭想要辍学的心便又动摇了。
刘明旭来到学校的时候,礼堂里闹哄哄的。学校领导把在学校寄宿的同学全都留了下来,让他们参加活动之后再回去。李玉秀也来了,站在队伍里,一脸的笑模样,目光迎着刘明旭,好像有话要对他说,刘明旭心里七上八下的,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哪敢问她要对自己说什么。
校长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就要同学们热烈鼓掌。一群中年男女从后台的休息室鱼贯而出,脸上都带着笑。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女老师的手里捧着一摞厚厚的资助证书。
刘明旭只认得他们中间的两个,一个是李玉秀的父亲,那天在街上跟一个卖野菜的农民吵架,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同学悄悄告诉刘明旭,那就是李玉秀的父亲,土豪。一个是校门口文具店的老板,他的日记本就是在她的店子里买的。刘明旭心里想,要是文具店的老板资助自己,该多好。
校长把这些老板安排在台上坐下来,又开始讲话,他说了这次活动的意义,说了坐在台上的老板们的义举,过后,就开始念接受资助同学的名单:“念到谁,谁就上台来,跟叔叔阿姨见面,接受他们的资助证书。你们都是品学兼优的学生,日后要更加努力读书,不要辜负他们的心意。”
刘明旭有些无地自容,他真想对校长说,自己不是品学兼优的学生啊。
“刘明旭,上台来。”校长念到刘明旭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刘明旭上台的时候,他看见李玉秀的父亲站了起来,迎着他说:“资助你是我主动提出来的。”
刘明旭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说 :“张老板好。”
张老板说:“走,到里面休息室去谈。”
接受资助的学生代表还在发言,说家里的困难,说好心人的帮助,说自己往后的打算,动情处,声音就哽咽起来,礼堂里鸦雀无声,文具店的女老板还抹起了眼泪。可张老板却要自己跟他到里面休息室去谈,去谈什么呢。
“张老板,我和我爷爷感谢你。”
这是今天早晨爷爷拿着棍子赶刘明旭下山时交待的话。爷爷说,别人给你钱送你读书,现在没能力还别人的恩情,嘴要甜一点,这是礼貌,不然别人会说你没爹没娘没教养。
张老板眼睛盯着刘明旭,说:“问你一个话,你要如实回答我。”
刘明旭浑身不由哆嗦起来,他不知道他要问自己什么话。
“把十月十九号发生的事情详细地说给我听听。”张老板鼓囊着的四方脸带着捉摸不透的笑,盯刘明旭的眼神全是轻蔑和鄙夷,“小小年纪,鬼主意还挺多的啊。”
刘明旭就不是浑身哆嗦了,像是一颗威力十足的炸弹爆炸开来,有一种粉身碎骨的感觉。站起身,逃也似的跑了。
张老板冲着他的背影说:“跑什么,还没回答我的话呢。”过后,就是一串嗬嗬的笑声。
站在礼堂门口的周杰老师看见刘明旭含着泪水从礼堂的侧门跑出去了,一边追赶,一边说:“还没散会,你怎么走了。校长还要你上台发言呢。”
李玉秀也从礼堂追赶出来,说:“周老师你去开会,我去对他说。”
只是,李玉秀也没能把刘明旭追回来。
爷爷没有像往常那样去地里做活,也没有在灶屋做饭,站在禾场前,眼睛盯着村口的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他是想知道镇子上哪位好心人给钱送孙子读书。
刘明旭没有叫爷爷,也没有停下脚步,冲进房,一会儿,又匆匆出门去了。
开始的时候,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笑,嘴里不停地唠叨着一句话:“这下好了,读初中的这三年,就不用着急了。初中毕业,你就十六岁了啊。”后来,老人总觉得孙子的神色有些不对,连忙去了房里,出来的时候,就大声地嚎哭起来:“明旭,不能做蠢事啊,你死了,爷爷怎么办。”
跌跌撞撞赶出去,正好碰着周杰老师和李玉秀从禾场外面的小路奔来,老远,周杰老师就问老人:“刘明旭回来了么?”
老人哭着说:“拿了包老鼠药出去了。”
“到哪里去了?”
“一定到他父亲坟上去了。”
周杰老师带着李玉秀,一边往山坡上跑,一边呼喊着:“刘明旭,你可不能胡来。”
刘明旭躺在父亲的坟前呻吟,他的面前有一张包老鼠药的纸片。周杰老师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刘明旭,坚持住,你不能死的啊。”背起他,便没命地往山下奔。
课间休息的时候,周杰老师常常教学生唱他最近写的一首歌,同学们也最爱唱:“山里的太阳,总是格外勤勉,早早从地平线上升起,抖落一身雾幔,出浴般满怀亮丽;山花儿迎着阳光绽放,树苗儿伴着风雨成长……”唱着唱着,两行泪水从刘明旭的脸上淌落下来,后来,许多同学的眼里也有泪花儿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