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的村庄

2018-11-14 08:41
山东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白狐家庄城门

阿 龙

1

蒲松龄的村庄叫蒲家庄,位于山东省淄博市淄川区洪山镇。1640年农历四月蒲松龄在这里出生,1715年正月在这里离世,一生跨了明末和清初两个朝代三个皇帝,加上李自成、张献忠等算四五个,乱世生乱世长,去世时和多数人类似,如抛物线合拢为圆,归于零,很平淡。蒲松龄落地的房子和过世的房子是中国北方农村民居典型的土坯草屋,出生的地方属于父母和过去,过世的地方属于子孙和将来,由不得自己选。土坯草屋不管在世时还是离世以后,都在风雨中飘摇,泥巴的墙皮一层层酥脆,麦秸的房顶由厚到薄,由黄变黑,时光里极易腐烂,留存到今是件难事,蒲氏故居早荡然无存了。但在历史中,这两幢各三间的房屋相隔不远,一个农家场院的距离,土夯的地面,时不时冒出些既不退化也不进化却生猛常新的野草,脚踏荒草,丈量一遍只需几分钟,在蒲家庄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落。而蒲家庄在鲁中山水之间,在齐国腹地,指甲盖大小,也不惹眼。

蒲家庄以姓氏命名,村民八成姓蒲。蒲家庄的蒲姓人多,血脉的枝蔓却不乱,因为同宗同根,血脉归一。据蒲氏族谱记载,蒲姓后人在蒲家庄,都源自蒲璋一人,尊为始祖。始祖碑康熙五十四年立,至今在蒲氏墓园。明洪武年间,蒲璋至母亲娘家,即蒲家庄的前身满井庄隐姓埋名寄居,躲避灾祸,后娶杨氏女为妻,生有五子,蒲氏始在满井庄开枝散叶,村中大姓刘家、郭家逐渐衰微,蒲姓胜出。蒲松龄生于老长支,即子忠一支,至其父槃是第九代,算完整见证了明朝的兴起与覆灭。第十代的蒲松龄排行老三,乃嫡母董氏所生次子,因此,在蒲家庄,蒲松龄被称为“三老祖”。这些是陈年旧闻了,像燃过的香灰,飘起来,沉下去,染了世俗和沧桑,最后躲进故纸堆,磷火般,明暗无别,只有对蒲松龄感兴趣的才会看见。

我渴望一头扎进蒲家庄,像鱼扎进河流跌落的瀑布,顺流而下,周遭灌满泡沫和历史长河的混响,两岸且行且退,景色迷离多姿,泥沙溅起,恍如尘埃,恍如隔世之身。水草涤荡,四季缠绵,似晨露打湿眼目。过了很久,我才睁大双眼,恢复神智,在蒲家庄村外瞭望它的陌生与迷蒙,猜想那些即将让我熟悉的草木砖瓦和泥墙残垣。灰黑的门楼,灰暗的街巷,灰白的人间聚散……忽近忽远。冰冷与温暖,干燥与潮湿,新生与霉变,日光般抽丝,披散而至——如同暮年的蒲松龄,辞去在外三十年养家糊口的私塾先生的身份,返回故里,撩起长衫,散开发辫,从村西的平康门,走去村东的仙乡门,从某个不眠之夜走向长夜将尽之处。这段路并不长。它最终向每个行走其中的陌生人呈现的乃灵魂所见,而非眼睛所见。

所以,迈进平康门之前,我必须先把灵魂洗净,以便心明眼亮心地单纯地与蒲松龄的灵魂汇合——假如足够幸运的话。在蒲家庄,我们无法不面对灵魂问题。一个人可以不善良,却不可邪恶,这便是灵魂。一个人可以丢盔卸甲,却不可失魂落魄,这也是灵魂。一个人可以幸灾乐祸,却不可践踏人道忤逆天道,这依然是灵魂。灵魂的忧伤才是忧伤,灵魂的不幸才是不幸,同样,灵魂的快乐才是快乐。我确知蒲松龄有颗忧伤且不幸的灵魂,伴随他的一生。同样我也确知在他笔下,他聊斋的讲述里,有些快乐的灵魂。他把自己的不幸与忧伤,幻化为幸运和快乐,给予了狐仙鬼怪、花鸟鱼虫、大千世界。有人说,只有历经不幸与痛苦,才能理解公平、正义、诚实,并对人类抱以同情心。同情心是人类伟大的情感,它将美善赋予四季,长成花形,播撒清香。我想蒲松龄是其中一个,他的同情心,不仅给了人,还给了他所见和不得见的一切。我驻足凝视“平康”二字,蒲松龄的手书,炎热中散放柔弱的白光,稳妥地阴刻于西门的黑色匾额,与耸起的城楼、齿状的围墙构筑成伫立不倒的整体,平视着村庄内外的世界。万事万物,静默的、喧哗的、怯弱的、勇毅的,都从“平康”二字进出。这是他的希翼和愿望,抚摸过众多不幸和忧伤,除了他自己。但转而又想,在蒲松龄不幸和忧伤的灵魂内部,一定有个炙热发光的内核,是他对抗贫困潦倒和失意的力量之源,那内核不是别的,正是热爱和快乐。由此,他勤勉一生的讲述中,人不是人,狐不是狐,仙不是仙,鬼不是鬼,花不是花,世态不是世态,炎凉不是炎凉,而是对灵魂的颂扬、鞭挞和拷问。世人误解了蒲松龄,他既不“孤”,也不“愤”,《聊斋志异》绝非孤愤之作。他甚至不需要人间的安慰和同情,那是他欣然接受的命运,无论多么不幸。哲学家说:不存在什么高高在上的命运。他坦然接受扑面而来的一切,包括努力仕途过程对他的嘲弄。爱因斯坦终止了他的全部研究,掩卷而叹:“宇宙间一切物质都不存在,唯有精神永恒。”事实是蒲松龄因了伟大同情心而不惜放逐灵魂的精神,让他快乐,并因之幸福。庄子明言:“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但蒲氏知之。

挽起蒲松龄的宽袍大袖,抑或搀扶这位老人的胳膊,梳理下髭须,整理好脚步,一同迈进平康门,走进他的村庄,走进蒲松龄的内心世界。我把他当成村东满井之水,醍醐灌顶,洗刷并洁净了自己。我们如两只快乐的笨鹅,摇摇晃晃,左右顾盼,缓缓而行。

2

重修的平康城门洞内呈穹形,通道幽暗短窄,数步可跨过。眼前一条街巷,石板铺的路,宽足六米,略微倾斜下沉着向东,去往蒲家庄叫仙乡的东城门。石板的街巷将村庄分为南北两部分,南半部较小,通过南北胡同,可一眼望穿,北半部较大,胡同扭曲,一眼难尽。南部地形高于北部,东西部高于中部,村庄布局于丘陵之中,房屋走向并不规则,既有坐南朝北,又有坐西朝东,依地势而筑。街巷两侧,白墙黑框的建筑依次排开,挤靠着延伸,留出数条贯通南北的胡同。胡同大都平铺了青灰的砖块,平躺伏天雨后的湿气,既显其悠长,又蕴含幽怨。墙头青苔和挂墙植物以及高耸的树木,绿意不减,也不萎靡,让我目视和感受现代生活的气息。石板路大都用了青石,间或褐色、栗色石块,枕头大小,一块枕着一块,用不规则的线条,勾勒彼此的界限,不紧不慢铺满街巷,直铺到视觉尽头,抑或铺去了清朝、明朝、大宋,铺去了脚步无法抵达的所在,只思绪可模糊地触及。然而思绪是那般无助,目光锁不住,知觉绑不牢,它飘忽成蝴蝶,遁远了。它真的通往仙乡吗?我扭头,想问问蒲松龄。他的胳膊抽搐一下,接着干咳一声,并不说话,胡子翘翘的,继续蹒跚向前,往那个叫仙乡的城门去。我们的软底鞋,踩到石板,绵绵的,没有声音,更没有回声,回头看,也没落下脚印。假如两只白狐,这样静悄悄结伴走过,会不会留下两行,不,也许四行依稀可辨的小脚丫?假如它们有足够的修为——脚印是修为的密码。白狐们在蒲松龄的文学世界里穿梭,上天入地,往来人生,脚丫可视。

但我知道,蒲松龄生活的年代,蒲家庄并无石板路,这条从平康通往仙乡的街巷也没有六米宽,最多三米或两米,不平直,是比弯曲更曲折的扭曲,土坯草房歪斜着,用一个屋山角拐进巷子,逼迫巷子扭个弯,再往前,这样扭来扭去,就到了蒲松龄称为聊斋的家门。那是个深夜,白天下过暴雨,山路泥泞,脚步踉跄,一步一喘息。他赶了一天的山路。星星们困乏了,有的干脆闭了眼,只极少数干涩地眨巴几下。聊斋门前冷清,无人进出的脚印,明晃晃的水沫,摸黑可见,没院墙的草房歪斜,房门内关,那时候没电话没微信,拍个电报也不可能,夫人刘孺人不知丈夫回家。三十多年了,丈夫在六十里外的西铺村毕家设帐坐馆授徒,年龄增长,腿脚越来越不利索,六十里山路是阻隔他与妻儿的屏障,蒲松龄回家的次数逐年减少,但为生计,为一家老小的粥米,他得咬牙做下去。他踟蹰趋前,抬手敲门,身后留下两行深陷水洼的脚印,清晰,明亮,像些星斗。房门携带刺耳的响声,迟迟疑疑地开了,白发掩面的刘孺人佝偻着身子,门缝中两张沟壑纵横又惊又喜的脸,几乎碰到一起。

“我辞职了。”他说。

“不走了?”她问。

“回家了。”他说。

那年蒲松龄七十岁。他终于返回仙乡——他的家,他的聊斋,他无需走到那个不远处的城门。“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静默……”中年时,蒲松龄在《促织》中写道。“他记得从前一个先令就能买到十三只上等的牡蛎。”说不出具体原因,就想起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不胜唏嘘和心酸。

满街建筑,大都建于上世纪中后期,但形式和使用的建材,无不试图把人们拉回历史,让人们在行走、观摩中重返过去,至少回到三百年前蒲松龄生活的岁月。那些屋顶门楼隆叠的鳞瓦筒瓦、正脊翘伸的龙吻、垂脊斜脊蹲守的小兽、飞椽尾部雕花刻纹的瓦当、硬山式灰砖山墙和房屋门垛渗漏的白灰……虽然清楚是对过去的仿制,免不了做作,也愿意停下来瞧一瞧,因为我相信只要事物展现在眼前,便有其深层的意义,即便读不出,也可煞有介事一番,或许就生出一些观感呢。蒲松龄对我的行为颇为不屑,当他目睹我兴奋地走向几个仿古的门楼时,他立定石板的街巷,眯缝着眼望天,像棵倔强的槐树,等我失望后返回。以他数百年的丰富阅历,他清楚时间不会往回走,只会往前去,往前的过程才是新的事物苍老的过程,仿制也属一种新吗?弄不好还被说成一种创造,却没用,因为时间还未前进到让它们苍老霉变的点,还没让足够多的人忘记它们模仿者或仿制品的身份。然而,时间的残酷性正好显示其中,在时间漠然的脚步里,一部分事物黯淡了,退场了,遭到遗弃,不再被提起,同时却把另一部分,极少的一部分,或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磨出棱角,催生出光芒。时间离去越远,那棱角越分明,光芒越强烈,直至炫人眼目,高山仰止,照耀古今。

“比如《聊斋志异》!”我回头,高声道。蒲松龄笑而不语,灰白长衫里的沧桑簌簌落地,有的触地弹起,击打屋顶片瓦,他深陷眼角的鱼鳞纹,像仿制品房屋直脊两端的鸱尾,划出漂亮的弯钩,仿佛自己用笔描过。是蒲学——我心里纠正——有关蒲松龄的全部。

其实我不单单走向门楼,那灰瓦门楼和院落的房屋吸引着我,更吸引我的是胡同尽头的一位老人。远看,胡同口有个下行的水泥斜坡,一位老人,右手拿根细长的竹竿,左手握把韭菜刀,忽而往坡上跑,忽而急转身下坡,脸就凑近了门楼下坐马扎的老伴。老伴的右手按住一柄木拐杖,腿部有伤,不敢站起,却笑个不停。隐隐的似有乐曲传来,老人在四五米的范围旋转、追逐,一会儿右臂张开,竹竿在空中划着弧,一会儿左臂探出去,韭菜刀凭空割着什么,他的腿,也就一条着地,一条抬起,抬起的那条,膝盖处打个弯,小腿就悬空,左右摇晃,挥舞手臂时,嘴里发出响声,仿佛喊着某种号子——老人在舞蹈,我这样判断,是伴着当地的俚曲舞蹈。我急急地赶去,忘了观察门楼和院落里三面硬山的房屋。待到近前,发现老人的舞蹈是有功用的。他的周围,也就是胡同口,东西两侧院落前,起了菜园,篱笆墙用浑身利刺生长较快的花椒树,花椒的绿叶间,翘起或下垂高粱米似的花椒果子,小菜园除了韭菜、茄子、生菜等,还栽了树,核桃树结了鸡蛋大小青色的果实。香椿的叶子因为过了采摘季,便任其生长,蓬松在枝头,特别肥大。过了东西水泥马路,小拐向上,连着一小截胡同,一家聊斋饭店门口,撑把遮阳棚,棚子边靠墙,放了两只马扎和一张矮腿方桌,桌面脱了漆,油渍麻花斑斑点点,空放一只铁皮烟缸,透着岁月感。饭店关了门,马扎空着,只有零星小雨在落。而乐音,应该是二胡,哀哀怨怨的,爬过饭店的墙头,往柴桌落座,再断断续续沿了胡同,往跳舞老人的腿上贴。

但这些不是老人跳舞的原因,原因是蜻蜓。它们飞出菜园,也由那首俚曲相伴,翅膀一折一折的,在老人前后左右旋转,有的滞空不动,似在挑逗。老人挥舞竹竿,捕捉它们,躲不及的,被捉到,翅膀被捏住,长长的肉肉的身子拱起来,不能飞了,心想这下完了。老人每捉住一只,便紧跑几步凑近老伴,交到老伴左手,老伴提溜着蜻蜓翅膀,大眼瞪小眼看会儿,佯装不小心,让蜻蜓忽悠一下飞走,仰脸对转身回头的老人哈哈笑笑。老人并不在意,继续捕捉下一只,依然像跳舞。被放飞的蜻蜓,却不敢再靠近,躲去小菜园的核桃树下,心“怦怦”跳着听曲子,那俚曲还咿咿呀呀,时断时续地飞舞。

“快去屋里躲躲雨吧。”毫无疑问,老人姓蒲,蒲氏后裔,七十多岁,与蒲松龄同龄,晚了三百年出生。他见我走近,停了舞蹈,忙不迭招呼。“没关系。”我说,“那曲子是……”“三老祖的俚曲,墙头记啊,没听过?”蒲大爷旋即要唱一段似的,韭菜刀从空中劈过。“好像听过,曲子很熟,我母亲会唱。”我转身,望向胡同另一头石板街巷的蒲松龄。长巷中,细雨霏霏,他也在舞蹈,孤独舞台的孤独舞者,双臂一升一落,双腿一曲一直,裙摆一飘一荡,忘了身在何处,忘了心在何方,忘了时间的巨轮碾压过他……

3

蒲家庄的雨,下得像江南的黄梅雨,呈悱恻状,在村庄东西街、南北巷飘成十字。我不能肯定那是不是雨,也许是幻觉。两位七十岁的老人,隔着三百年时间的距离,在同一个空间,跳类似的舞。这场景,我也不能肯定其真实性。我端详胡同南端,再端详北端,像一页页翻开聊斋故事。故事活得蹦蹦跳跳,袅袅青烟,一颦一笑,都历历在目。但我不知身处故事中,还是被抛进梦境里。突然,也许并非突然,一股磨出毛边的轻风,裹带伏天湿热,经过青石板的巷子,街巷便如水带子,在我眼前,上下起伏,像匹丝绸,两端由人拉扯着震荡,不停地震荡。我漂浮着,在丝绸上如同树叶,往东去,脚步像喝醉的狐仙。一棵宋槐,也许是假设,直直地站立石板巷和南北胡同中间,一动不动,连树叶都是静止的,它的四周,风起云涌。凭我多年大地行走的直觉,我清楚宋槐是真实的,同时确认宋槐站立之处,为蒲家庄的中心,村庄围绕它四面铺开。以宋槐的目光,并以它的高度,往西往东可见平康门、仙乡门,而往南北,可见葵阳门和景徵门,土围子连着四门,或四座城门串联了土围子,形成不太规则却给人安全感的圆圈。人们在圆圈内,日复一日,一代一代,过着并非安全的生活。以宋槐的年龄,可以肯定它的年龄远远大于蒲松龄的年龄,蒲家庄前身的前身,在宋代,叫三槐庄,与它有关,所以,以宋槐的年龄,蒲松龄的一切它一清二楚,捕捉蜻蜓的蒲大爷的生活,也一目了然,恐怕因为知道太多,上苍封了它的嘴,无论真假,都不可言说,只能一动不动呆若木鸡地站立,学习花开花谢。沉默,是人的唯一价值,也是一棵宋槐的价值。如果说人生的本质是孤独,“人生的一半是在欲语还休、扭头不看和沉默寡言中度过。”那么,没有什么能比宋槐更深刻地理解和体会孤独这些特征的了。于是,当我走到它跟前,用不会说话却胜似交谈的目光仰视它。真实,虚假地从我身旁流逝,而虚假,真实地伫立并包围了我。

最终,我失去了是否来过或还在蒲家庄的判断,却依稀记起了许多年或多个世纪前,曾梦游此地,即使蒲松龄拍打我失神的肩膀,也没能让我回过神来。

那阵轻风,有颜色,乳白或象牙白。有轮廓,长袖的连衣裙,下摆褶皱,黑头发,白鞋子,胡同内飘进飘出。一切不真实和幻觉源于此。我松开蒲松龄的胳膊,他伸手拉了我,没抓住。我冲进胡同,和任何男人一样。胡同里的雨滴隔几米才一粒,也有颜色,在砖块的地面像槐米,白中透黄,那槐米花打开的瞬间凝固了,成为一只只白蝴蝶,小小的,只展翅,不飞走,挂着湿润。

她是位女性,年轻的女性,一袭白裙,黑发及肩,双臂前伸,往胡同深处跑。她一定刚刚挣脱蒲松龄的书页,不知是青凤还是小翠,轻轻的质地鲜明地从半空或破开泥巴封糊的墙壁,飘落胡同,酷似一粒槐花。我追了进去,速度如闪电,比任何男人快。我想这样的速度,肯定一把能抓住她,抓到什么地方,不在考虑范围。我贴近了她,闻到槐米香。我探出手,手臂比平时长几倍,像根绑了铁钩的绳子甩出去,我看到铁爪就要落到她起伏的右肩,但是落空了,她依然在我前面,保持刚开始的距离,幽幽地过了墙壁间的丝瓜架,往前面的葡萄架去了。胡同悠长,堪比一座雨水挂天的江南。我冲过瓜架,来不及考虑王渔洋“豆棚瓜架雨如丝”说的什么,盯着前面的白色,悠长的胡同白得耀眼,一束白光刺痛了眼睛,在我闭眼睁眼间隙,白色人影不见了。我很失落,有别于任何男人。她定是拐进某个院落,藏于某棵草叶下了。

胡同住满人家,斜对一间间柴门铁门,门上大都捏铁锁,锁鼻子生锈,想必有段时间没打开了。外面没锁的,从里面闩着,小狗听见动静,惊奇地吠。搞不清吠我还是她。我无法破门而入——她可以,这点我不怀疑——只好顺着胡同往北去,希望她再次从天而降,或破壁而出,如同我们热爱的命运,摆在我们面前,任我们拥抱或挑战。胡思乱想间,一扇门啪嗒一声开了,我吃惊地睁大眼睛,不敢喘气。先是一个自行车轱辘出了门枕,接着是车把和握车把的两只戴黑手套的手,接着一双白色凉鞋——我相信她更换了装束,白鞋子没来得及换。自行车和她完全在胡同里了,她骑上,直接从我直立的身体骑了过去,我难道不存在或是个影子?等我的目光追上自行车的背影,我断定她不是她,她来自现实,而她不是。墙根吐芽的青苔作证。

但是慢着,她又出现了,在前面五十米处,比上次更突然,而且靠近了北城门。出了城门,她会融入世界,世界上人太多,人欲横流,她就会被污染,就会丧失,就不是她了。我一着急,子弹般飞了过去,还是晚了一秒,她就地打个旋,像阵轻风,不知飘去了哪里。城门下又一位蒲大爷,笑吟吟站在门洞前,仿佛在等我。

我打量那座城门,或因幻觉的缘故,城门变成两座,一座新,一座旧。新的顶着城墙的齿轮,青灰中泛着白,正对出村的胡同,城门洞像桥洞,上部的线条如同半个桃子,下部则为四方体。两侧半米高度的洞沿,坐几位休息的老人,休息的姿态,让人感觉疲劳,说他们谈论并等待什么更为合适。又一位蒲大爷,站在城门前,面向东侧,一会扭头看北边的城门,一会看东面的,难道他也发现了她?我望向东面的城门,那座旧的,还是刚建成的样子,至于什么时候建成的,是明还是清,又一位蒲大爷说不清,我也不知道,我的心思没在它建成的时间上。旧城门并不通往村外,而是去往蒲家庄东北角一个角落,或许蒲松龄故居北面。我猜测她没通过新城门出村,一定经过了旧城门,拐去了村东北角,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藏身,蒲松龄晓得她藏身的所在也未可知,回头我得问问他。这么想着,我走进旧城门下,又一位蒲大爷跟了进来,用手比划,演示城门如何开启和关闭。我发现残存的石头门枕、穹形门洞两侧砖墙安插圆木栓的圆孔、上下转动大门的轴心还在,散开岁月的油光,尤其固定在门洞半空开轴孔的枣木板,并未因时光流逝陈旧,而是清光熠熠,让组成穹顶的黝黑的薄砖块也有了光彩。又一位蒲大爷越说越兴奋,他神秘地轻声道:这城门下有个秘密,有条流水的暗道,连着村内的大湾和村外的湖泊,他小时候在大湾洗澡发现了这个秘密,但他没敢从暗道游出村外。我用力跺脚,门洞内果然传出空洞之音,又一位蒲大爷用力点头,示意没骗我。他补充说,大湾和湖泊都被填平了,盖了房子,村庄的风景没了,就剩这条看不见的暗道。我无言以对,因为我的注意力和兴奋点在通过城门洞去往村东北角的灰砖甬道上,或者说在她身上。又一位蒲大爷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望着甬道内一户人家又高又大的枣树,附耳道:“你不用去,都是死胡同,出不了村。”

世界太广大了。人吓人吓死人,我有些害怕……

4

蒲松龄拍第二下的时候,我的肩膀动了动,人便苏醒了,失忆一般,呆立在宋槐下。我仰了仰脸,并未下雨,甚至有了一丝亮光,心中不免许多纳罕,仔细回忆却不记得什么了。宋槐簌簌,是叶子的摩擦声。蒲松龄津津有味地数树叶,我看他频频点头讪笑,想必是数错了,要从头再来,额头嘴角的皱纹比先前多了些诡谲。他望我一眼,手指在我掌心蜷缩一下,好像问我干什么去了,我挠挠头皮,越挠越痒,干脆说:去旅行了——我们都是旅行者,我是时间的旅行者,先生是灵魂的旅行者。他的手指又弯了弯,我的头皮更痒了。他肯定了我的说法,我认为。

我们继续在宋槐下站立,彼此沉默,进行各自的旅行。蒲松龄打小聪明,博览群书,过目不忘——人们都这么说。过目不忘是吹牛,除了风,不存在过目不忘的事物。自小聪明我相信,否则不会在十九岁,也就是清顺治十五年,蒲松龄初应童子试,就得了县、府、道三个第一,这种聪明人不多。奇怪的是之后他却不聪明了,直到五十岁都呆呆傻傻,没考中举人,进士的锅台就更摸不着了,在外人眼里成了饮恨终生的事,成了一生命运多舛、贫困潦倒的凭据,我不这么想。凭蒲松龄的聪明和博学,写篇应景的讨考官欢喜的八股文如同熬碗米粥,再简单不过,可他就是和自己过不去,写不下去那样的治国方略道德文章,不第在情理之中。这成了蒲松龄生命的谜团,无人解得开,那些看上去解开了的理由和情节纯属荒谬——除非你承认蒲松龄是天下第一号笨蛋。但没人说他笨,宋槐也相信他的聪明,因为自古及今没有第二个人站在它下面数树叶,数了一遍又一遍,谁也搞不清他数清楚了没。这就是聪明。我恍然醒悟那谜团宋槐解得开,但宋槐秉持沉默第一,绝不会说出来。

得三个第一,门庭放光,父亲蒲槃自是高兴,心想这下家族要出个大官儿,门庭若市指日可待,便煮了壶酒,唤蒲松龄来喝,一为祝贺,二为巴结。蒲槃一直做生意,了解巴结的门道和效用。他并非巴结蒲松龄,而是巴结未来的官儿,他清楚人做了官六亲不认,巴结得赶早。蒲松龄少不更事,不了解父亲的心思,端起杯子便喝,一口一个,一连九杯(可见,蒲松龄不仅善于卖水,还善喝酒),酒上了身,头晕脚也晕,说要出门走走,散散酒气。蒲槃正高兴,放蒲松龄出门,事就这样发生了。

蒲松龄醉醺醺出了父亲的草屋,脚步轻飘,走过场院,在场院西边三棵明朝古槐中间掏出戾鸟,小解一番,脑袋清爽许多,可身子依然摇晃。他摇摇晃晃来到既通平康又通仙乡的窄巷,眼神迷离,像只野兔,不一会儿,就到了宋槐旁。此时夜深,巷头巷尾不见人影,夜色像只墨水瓶,星星的鼾声也含混不清,他心想自己真的醉了,一屁股坐在树墩,双手后撑宋槐的老根,迷迷糊糊睡着了。一阵窸窣声,若树叶吵架,惊醒了他,他睁眼往上一望,酒一下全醒了,该是吓醒的。但见宋槐三根大杈中间,两团白色的翘着大尾巴的毛绒绒的东西向下盯着他看,眼睛明亮如水,仿佛四颗发光的寒星,他浑身汗毛立时竖起来,毛长不亚于两团白物,忍不住喊一声,像尖锐的呻吟。原来是两只白狐,从树洞外出散步,发现了树下的蒲松龄,已盯他看了多时。它们不惧怕他,即使蒲松龄发一声凄苦的喊叫。白狐两条大尾巴摇曳着纠缠在一起,用它们特别的语言与蒲松龄说话,蒲松龄只感觉恐怖,站起身,准备逃走。恐怖和好奇又让他迟疑片刻,在这当口,两只白狐跳下宋槐,落到蒲松龄脚下,身子直立,前爪高高抬起,向蒲松龄问好,接着转身,往仙乡门方向蹦跳。蒲松龄呆立不动,未从恐怖中清醒。白狐蹦跳几米,转回身,双双立着向蒲松龄招手,意思是跟它们走。蒲松龄抖抖胆,跟了几步。白狐们再往仙乡而去,嘴里发出兴奋的“吱吱”声。第一步迈出,恐怖便从心里解除了,只剩下好奇。蒲松龄与白狐保持数米距离,出了仙乡门,往村外东北角又行百米有余,到达满井周围的柳林。两只白狐并不停步,回头看看蒲松龄,就上了满井东北侧的几块山石,在两块巨大的山石前,住了步子,一齐发出叫声,甚是温婉。石缝中晃悠而出四五只幼狐,都一身白,像些小小的雪堆,先是围绕两只白狐转圈,之后围绕蒲松龄转圈,尾巴和前爪不停摆动,仿佛在舞蹈,仿佛我见过的蒲松龄和第一位蒲大爷的舞蹈。蒲松龄心生喜悦,蹲身抚摸它们。白狐们伸出红红的小舌头,舔了蒲松龄的手背和手心,一阵奇痒难耐,让他笑出声来……

“松龄,松龄,醒醒,醒醒……”刘孺人紧握蒲松龄的手,挠他的手心,喊他的名字。蒲松龄醒了,咧嘴笑的时候醒了,嘴角长长的哈喇子。他望一眼刘孺人,他年轻的妻子,好似不相识,再抬头望望宋槐,树杈间,一个又白又大的月亮正静静地凝视他。

“你说,狐狸生下狐狸后,是不是住在一起?”蒲松龄试探着问。

“不,它们分开住,为了安全。”刘孺人望向深巷,幽幽地回答。蒲松龄内心惊诧不已。一个故事,一本书在他心中酝酿。白狐红红的舌头舔舐他手心的温存,让他体会了从未有过的鹣鲽情深。蒲松龄拥有了另一个世界——用一支笔掌控的世界。

我也开始数树叶,手指弯了弯,碰到蒲松龄的掌心。他触电般抽走了手,眼神异样地盯着我,仿佛暴露了重大的秘密,想掩饰,却晚了。我们会心一乐,停止数树叶的游戏,不约而同转身,走去仙乡门。经过名人题写的“蒲松龄故居”匾额时,他未抬头,认不出自己的家,好像路过陌生人家门口,只在院前的三棵古槐下略微沉吟,便低头前行,如当年尾随白狐那样,沉默着上坡,前面不远,是仙乡门。

仙乡门也重修过,已是新的城门,用无可挑剔的完整性向我们展示它脆弱的一面、陌生的一面和不幸的一面。唯“仙乡”二字,他熟悉。对蒲松龄而言,不知出了城门是仙乡,还是留在村内是仙乡,或者,宋槐是他的仙乡?对我而言,这里是人间,酸甜苦辣五味杂陈的人间,欢声笑语尘埃起落的人间。

仙乡门下,一位卖瓶装水的中年男人,戴副墨镜,坐于门洞,望着叫“柳泉”的牌坊发呆,不一会儿,又站起整理冰柜的瓶瓶罐罐。

蒲松龄看到了熟悉的行当和事物,抛下我,快步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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