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小霞
走出医院的大门,肖颜大大地呼出一口气,再缓缓地吸入一口气,感觉空气比来的时候新鲜多了,风也柔和多了,阳光也是灿烂的。让人整个身心都很舒服。再一遍一遍看手中的检查结果,她不由地喜极而泣。肖颜顾不得旁边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她拿出手机语无伦次地给男人打电话。男人皱着眉头听了半天仍是一头雾水,待他反应过来“啪”地扔掉手中的文件夹,说话不由地哆嗦起来,他结结巴巴地对肖颜嚷:你,你,你,站在那里别动啊,我,我,我开车过去接你。
是啊,怎能不喜极而泣?怎能不语无伦次?想想看,结婚都五年了,终于怀上了孩子!五年,肖颜跑了无数家医院,看了无数个医生,中医的,西医的,都看遍了,中药西药也吃遍了,可半点怀孕的迹象都没有。刚开始,公公婆婆还会象征性地安慰她一下,说,反正还年轻,不急不急。其实,肖颜知道,两位老人是巴望着早日抱孙子的。因为男人不光是家中的独子,经营的亦是家族产业。
慢慢地,两位老人对肖颜的态度随着时间的变化也开始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比如,不再隔三差五打电话让肖颜回去吃饭了。即是回去了,饭菜也没有以前那样丰盛了。有时,看着是丰盛了,却不是菜淡了就是烫咸了。肖颜回来便默默地流泪。
还好,男人对她从无半句埋怨的话。这一点,让肖颜感觉到些些的安慰。
前些日子,肖颜突然感觉哪儿哪儿都不舒服,面色憔悴,吃什么都没胃口,人也变得烦躁不安。男人试探地问,你是不是月经快来了?肖颜没好气地回他,什么月经快来了?都好久没来了……话一出口,她不由地愣怔了一下,男人也跟着愣怔了一下,但男人比肖颜清醒,于是提醒她:抽空去看下医生。
肖颜讨厌看医生,是在男人一再催促下她才嘟嚷着嘴不情不愿地来到医院,没想到这次看医生的结果却让肖颜喜出望外。在她没有信心,快要放弃的时候,医生却告诉她怀孕了。回到家,男人说话还有些结巴,换鞋的时候膝盖磕在了鞋柜上,却还癫痫似地乐着,肖颜佯怒地打他一下:看你乐得这傻样,至于吗。至于至于,太至于了,男人一边说一边象捧宝贝似地把肖颜捧在手心里。
当然,两位老人在得知肖颜怀孕的消息后,态度也一下子升温到比她刚过门那会儿还甚。肖颜的世界,因为怀孕而变得明媚起来。
星期三,下午,天气阴沉沉的,不时有闷雷滚过。男人忙完手边儿的事情就急急地回家,因担心堵车,也担心下雨,他选择了一条相对偏僻的路绕道走。车行至中途男人突然看到路中央横着一条蛇。男人停了车并连按几下喇叭,以为会吓跑蛇,没想到那条蛇只是缓慢地蠕动了一下就不动了。他闷闷地下车,捡了一个小石子朝蛇丢过去,可是,这次那条蛇竟连蠕动一下都没有。男人看着横在车前的蛇不知如何是好,因害怕软体动物,又因急着回家给肖颜煲汤,他犹豫了一下,郁闷地上车加大油门便直接从蛇的身体上辗了过去。
肖颜已专门休假在家,公婆也专门为她请了阿姨。现在,肖颜每天需做的事情就是吃饭、睡觉,听听音乐,看看育儿方面的书。男人回家的时候,阿姨的饭菜也差不多弄好了。他不太会做菜,但却得了母亲的真传煲得一手好汤。这不,他赶着回来煲汤,就是为了肖颜宵夜的时候,他的汤也正好煲出味道了。母亲说,这个时候多喝汤对肖颜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有好处。但今天让男人感到意外的是,肖颜半夜起来宵夜时说他可能放了两次盐,咸得无法下咽,可惜了一锅好汤。怎么可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男人在置疑自己的同时拿汤匙品尝了一下,却真是咸得有些发苦。男人皱着眉头去厨房拿清水漱口时,不经意间看到阿姨的菜蓝边有一截粗粗的麻绳,也不知阿姨做什么用的。他脑子里突然莫名地闪现出回家路上遇见的蛇。与此同时,一声炸雷响过,雨也随之下了起来。因为只是一闪念,因为怕给肖颜添堵,男人没有说出这件事。他只是抱歉地说下次会注意。
肖颜的肚子随着时间变化而变化着,快四个月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小生命在她体内的存在,这样的存在让她心里满满的全是幸福的滋味。
男人的父母隔三差五就会送来各种种样的营养滋补品。还叮嘱肖颜要多吃,多喝汤,不许这样不许那样。男人的脸上更是乐开了花儿,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他们大学恋爱时的美好时光。他哼着曲,唱着歌,还强调是唱给他儿子听的。肖颜听得大乐,取笑男人自恋。男人笑笑地一边抚摸着肖颜的肚子,一边得意地说:我儿子喜欢着呢,让他先听听他爸的声儿,免得到时跟我生分。肖颜故意逗男人:看把你得瑟的,那我要是生个女儿呢?男人白她一眼:看你说的什么话?女儿怎么了?女儿我一样高兴啊。再说,是女儿的话,一定和你一样好看,我乐得有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啊。男人一席话,说得肖颜心里如吃了蜜一样甜,甜到心窝里的甜。一切,如窗外的天气一样美好。
十月末的天气,晴好,阳光温暖,有丝丝缕缕的风,柔柔地掠过,连麻雀的叫声,在此时的肖颜听来,都带了一丝婉转。肖颜闲着无事,想在衣柜里找找有无那种宽松的休闲装可供她在换季的时候穿。打开衣柜她蓦然看见一条蛇直直地瞪着她。她尖叫着喊来阿姨,可是,阿姨翻遍衣柜的角角落落和里面的每一件衣服,甚至翻遍了整个房子,也没有见到蛇的半点影子。阿姨说:你可能看花了眼,没有蛇,没事的。是啊,衣柜里怎么会有蛇,定是自己看花眼时的幻影。肖颜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一边大大地松了口气。
但是,接下来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每天,肖颜独自一人的时候,都会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看到一条蛇。——衣柜里、饭桌下、卫生间、阳台、厨房等都有相同的情况发生。每一次她都吓得一身虚汗。所有人都很疑惑:为什么总是肖颜一个人看到蛇?再说这差几天就立冬了,冬天不是蛇冬眠的季节吗?何况,肖颜他们住在九楼。难道蛇也会上楼?虽然疑惑,但肖颜肯定地说自己真看见了蛇,不会每一次都是幻影。男人也认同肖颜的说法。所以在肖颜提出让男人送她去他父母家住时,男人立马就同意了,他的父母也欣然同意了。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肖颜在男人父母家中仍然会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看到一条蛇。他们又去住宾馆,可是,那条蛇如影子一般跟着肖颜,她哭着强调说和在家里看到的蛇一模一样,都是用眼睛直直地瞪着她,那样的蛇的眼睛,每次都能吓得她灵魂出窍。肖颜的哭诉,让男人的心中开始莫名地不安,再这样下去,势必会影响肖颜和未出生的孩子的身心健康。他犹豫再三,忐忑地跟肖颜讲起三个月前他遇见蛇的事情,亦详详细细地复述了他如何碾死那条蛇的经过。听完男人的讲述,肖颜的情绪开始莫名地焦躁起来,常常无端地想发脾气,常常觉着心中无端的会有恐惧感,那种无法诉说的恐惧感让她都快发疯了。发疯的时候,她便对着男人又哭又闹,甚至是拳打脚踢。男人无语,只是紧紧地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不得已,他们又返回自己家,男人又请来一个阿姨,并叮嘱说先前的阿姨操持家务和做饭。新来的阿姨则寸步不离地陪在肖颜身边,如果他不在家,包括洗澡和上卫生间,阿姨都需守在一旁。他给两位阿姨都付了相当不错的薪酬。两位阿姨都是过来人,了解到肖颜怀孕的前后经过,也都尽职尽责地帮着照顾她。如此平静地过了一周。
又一个星期三,下午,天气阴沉沉地,要下雨的样子。
男人上午陪了几个重要的客户,中午喝了不少酒,下午不想去办公室,正好在家陪伴肖颜。他们一边吃水果,一边闲话,肖颜说她想搬家,这一周虽然平安无事,但心里总是莫名的有种恐惧感,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问男人不忙的时候,可不可以去看看有无合适的房子。男人连声说可以可以,因为自己也有搬家的想法,不然总感觉和蛇生活在一起似的,男人说他心里也总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和忐忑,这种感觉让人非常不舒服,甚至也会常常让他感觉烦躁。于是男人强调说,稍闲的时候,一定去看看房子。吃完水果,肖颜说她想睡会儿,要男人陪她。男人也正因为这阴沉沉的天气和酒精的作用头晕乎乎的想睡觉。正好陪着肖颜。
大概才睡半个钟点的样子,男人不得不起来,因为他被尿液憋醒了,他估摸着还是中午酒喝多了的原因。怕吵着肖颜,男人蹑手蹑脚地去卫生间。其实肖颜也醒了,她感觉有些口渴,想喝水,抬头男人不在边上,她喊了一声,男人回说,在卫生间呢,马上来。肖颜欠着身子准备自己下床去倒水,可当她掀开被子的时候,竟然看到那条蛇蜷缩在她腿边眼睛直直地瞪着她。因为惊骇,也因为急着下床,她尖叫着,脚下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男人在她的尖叫声中奔跑过来,看到血,一点一点从肖颜的腿间流出来,然后是更多的血流出来,然后雨在窗外“哗哗哗”地下了起来,越下越猛。
肖颜醒来的时候,仍听到雨声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只是没有先前那么激烈了,断断续续地滴沥着。看到左前方的吊瓶里的液体也在滴沥着,吊瓶连着自己的手臂。然后看到自己置身在一片白色中,白色的墙体,白色的床铺,白色的口罩,白色的大褂。她明白,自己已在医院了。她无力地伸出另一支手,颤抖着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眼泪,便无法抑制地往外流,但她却咬着嘴唇不哭出声,把嘴唇咬出血,她也不哭出声,只一个劲地流泪。男人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但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默默地陪着她流泪。医生已悄悄告诉过他,因为体质原因,再加上这次受惊流产引发的大出血,肖颜以后怀孕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得知自己已流产的事实,肖颜想死的心都有。但她不能死,她看到男人哭得那么伤心还要一刻不离地守护着她。男人因睡眠不足,眼睛里布满血丝,还有一丝对肖颜的担忧,头发有些乱,胡子拉茬,领带也歪斜着。先前那个精神饱满、帅气十足的男人完全不见了。看着面前这个憔悴的男人,肖颜心里一阵发酸。她不能死,她不忍再让男人伤一次心。三天后,她开始在男人的悉心照料下吃些流食。看到肖颜张口吃东西,男人才松了一口气。可是,肖颜不开口说话,不让她吃东西,她不吃,不给水她喝,她亦不喝,她要么睁着眼睛睡觉,要么坐在床上发呆,面色如病人一样苍白着。男人的心又被揪了起来。
正在男人感觉手足无措的时候,肖颜乡下的外婆打来电话,说她从肖颜的父母那里知道了肖颜的情况,嘱咐说如果肖颜的身体充许就让男人把她带到乡下住几天。男人象看到救星一样大大地呼出一口气。
男人知道,肖颜幼时因父母工作原因,她一直是被外婆带着。从她一出生,父母便把外婆接来帮着照看她。肖颜的整个幼年及小学都是在外婆的看护下成长的。直到上初中,父母的工作没有先前忙了,也因搬家离初中学校近便。外婆才在家人挽留无果的情况下回到乡下。外婆喜欢乡下,乡下的空气,乡下的泥土味,乡下的那些老邻居,都让外婆怀念。
一直,肖颜和外婆的感情最好。外婆在肖颜的心里占着相当重要的位置。
肖颜一听说外婆来了电话,便吵吵着要去乡下,男人好说歹说她才勉强同意在医院多住几天。半个月后,肖颜无论如何也要出院,男人无奈只好办理手续让她出院。一回到家,肖颜便要求男人收拾行李,明天送到去外婆家。男人知道劝说无益,只好默默地帮她收拾一些生活用品、换洗衣服,营养品也是要带的,乡下毕竟不比家里方便,还有专门给外婆的礼物也一定不能忘记了。收拾好东西,按肖颜的要求给外婆打了个电话。
第二天是个好晴天,微风,阳光暖暖地照着,肖颜特意围了那条外婆以前给她买的粉红色的围巾。款式虽有点儿旧了,但因为围巾的颜色,衬着肖颜的脸上也比之前有了点儿红润,看上去也没有之前那么苍白了。一路上,肖颜还是不说话,只看着自己的手或车上的吊饰出神。男人不紧不慢地开着车,一边说着闲话,可肖颜大多只是摇摇头或点点头,对什么话题都提不起兴趣。
还好,外婆的家不太远,出了城,郊区边缘就是了。外婆所在的村子和现在的大多数村子一样,几乎没有年轻人,都是留守的老人和孩子。为了方便和外婆说话,前年肖颜让男人给外婆的小屋里装了部电话。远远地,看到外婆站在院外迎接她,边上还有几个玩耍的小孩子在戏闹着。看到小孩子肖颜的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小孩子们看到车子都兴奋地围拢了过来。肖颜下车,扑到外婆怀里“哇”地一声大哭出声。如小时候一样,外婆一边抚着肖颜的背,一边说:乖,不哭,没什么大不了的,有外婆在呢。是啊,小时候,外婆是她的天,外婆是她们那个年代少有的读过私塾的女子。什么事,只要有外婆在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这一次,肖颜知道,外婆也帮不了她。想到此,肖颜越哭越伤心。外婆伸手给肖颜擦眼泪,自己的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看着外婆跟着流泪,肖颜反而不敢哭了。
外婆的小屋干净整洁,有阳光的味道,也有外婆的气息。院子里,还有外婆自己种的绿色的蔬菜。肖颜正在打量这个快一年没来的小院落,却看到院外走来一个形状怪异的阿婆和外婆打招呼。看不出阿婆的年龄,80岁?100岁?反正她的脸上都是岁月留下的沟壑,牙齿也掉没了,说话漏着风,眼神混浊,眉毛有几根是白色的,又弯又长。手指甲大概有半寸长,好象从来没有修剪过,而且指甲里全是污垢,但她的头发却是黑色的,漆黑如墨,与年轻人的头发无异。看着面前的阿婆,肖颜突然联想起某个电视剧里巫婆的角色。
阿婆面对肖颜站了几秒种,然后用眼睛直直地盯着肖颜。肖颜发现自己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阿婆便又把目光转向呆愣在一边的男人,男人不由紧张地后退了一步。阿婆见此情景却“嗬嗬嗬”地大笑起来,声音尖利而刺耳。然后她伸出长长地满是污垢的手指,对着男人比划了下,便恶狠狠地说:你当初压死的其实是一条怀着身孕的蛇,你遇见的时候应该绕行的,你不该把它辗死在路上。蛇来报仇了,所以你死了孩子了……阿婆说完,又“嗬嗬嗬”大笑着出了院门。
肖颜和男人面面相觑,他们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们的字典里没有“迷信”二字。但是,眼下,肖颜因为蛇流产却是事实。而且,自流产后,那条蛇再也没有出现在肖颜的视线里。
外婆解释说,阿婆是这个村子里独居多年的老人,因她的样子象巫婆所以大家都叫她“老巫婆”。但她不是坏人,她知道很多草药,常常帮助人。外婆指着其中一个玩耍的孩子说,这个女娃有次拉肚子脱水差点没命,她爷爷奶奶因年龄大了,也不懂,以为拉肚子没什么大不了的。是这个阿婆用一种草药敷在孩子的肚子上,又用另外的草药熬水她喝,一天数次,都是阿婆亲自敷亲自熬,这孩子才捡了条命呢。平时,阿婆很少与人说话。
说完外婆疑惑地转向男人:你当初真的压死过一条蛇?怀孕的蛇?可是,可是,阿婆是怎么知道的呢?我都不知道啊……